冰火眼中邻人之妻

对天发誓，我绝没有抱着下流的目的翻开本书第一页。

这可是盖伊·特立斯，“新新闻主义”的代表人物。他名下我标记了“想读”的，尚有《被仰望的与被遗忘的》、《王国与权力》，名字就透着贵气和不跟一般人见识的牛逼。至于为什么先读完的是《邻人之妻》，我拒绝回答。

书一开头，一个叫哈罗德·鲁宾的少年鬼鬼祟祟在马路拐角报刊亭买色情书籍。作为一个优秀的前媒体从业人员，看见这段就好像看见巴普洛夫摇着铃铛就过来了。“在个人经历的离奇细微之处，触摸到宏大、模糊的文化趋势”（出自本书前言）的腔调和评价，是每一个梦想成为作家的优秀记者的执念。

在浑圆而自成一体的叙述中，《邻人之妻》的赤道和本初子午线分别是海夫纳、威廉森、布拉洛，以及威尔海姆·赖希、塞缪尔·罗思、哈姆林的言论自由案件。

前面三位，一位是《花花公子》创始人，一位是砂岩裸体社区发起者，还有一位是纽约人寿的保险经理，很遗憾虽然篇幅不少但总归是作为威廉森的衬托角色出现。休·海夫纳和威廉森的故事，探讨了“性的欢愉”究竟是可以商业化的生活方式，还是宗教之一种。如果书中提及得威廉·迈斯特的人生能得以充分展现，人物故事部分就会完美地从信息、事件、器物三个角度完成对性自由的充分论述，好在美剧有良心，《性爱大师》就是威廉·迈斯特的戏。

威尔海姆·赖希、塞缪尔·罗思、哈姆林三位，则以案件，或者说是就“淫秽”二字与总统、大法官、邮政系统乃至社会进行得思想交锋。必须痛苦地承认，新新闻主义在“新”字上很下血本，但这三个案件来龙去脉在书中还是偏感性而显得没那么清晰。我Google了一下互联网世界的简体中文，收获有限。所以百度固然是王八蛋，但简体中文世界本身产出也有限。

系列案件的焦点都在如何定义“淫秽”。1957年，屡教不改的塞缪尔·罗思因出版销售淫秽书籍入狱。早在1925年，他就因为在杂志上最早连载了《尤利西斯》，以及出版售卖了《欢场女子回忆录》《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爱经》等书籍被判刑。友情提醒，《欢场女子回忆录》顶着第一本色情小说的名头，但平平无奇，不是古天乐的那种平平无奇，是真平平无奇。

1957年这次具有革命意义的是，最高法院第一次对“淫秽”下了定义，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全无社会价值”。也就意味着，一本书或一部电影但凡有一点点“社会价值”，就不是“淫秽”。

美好的60年代以史上最年轻的总统约翰·肯尼迪上任为标志。1967年5月，最高法院裁定《浴池》和《羞耻代理人》不算淫秽作品。这两本书不算淫秽，基本上就没有书算淫秽了，这一裁定因此被解读为美国废止了书刊审查制度。

但是，随着1969年1月理查德·尼克松上任，倡导了一场“公民反淫秽的十字军战争”。1970年秋季，总统委员会花了200万美元调查色情产品后，得出色情产品跟犯罪并不正相关的结论。尼克松宣布完全反对这个结论。哈姆林入狱，就因为他给总统委员会的报告全都配上了生动的插图发行，并且筛选其中部分插图做成征订广告册投放。你可以说是作死，但他对于其中不仅是性自由更是言论自由的意义，看得很穿。可惜挡不住1973年新判例重新定义“淫秽”作品，只要缺乏“严肃的文学、艺术、政治或科学价值”就可以被认为是淫秽。

1980年，《邻人之妻》写完，成为畅销书。考虑到这是盖伊·特立斯耗费9年时间的心血之作，也就是说从1970年代初，他就已经关注并且深入了这一话题。这本书的可读性和力量在当时可以想见。特立斯说，这本书三个月内都是畅销书，连续十周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位列第一。“不过我还是相信，许多读者买书的动机就错了。它们被这本书的曝光度吸引，可曝光度和内容并无多大联系。有些人期待这本书能让人‘大跌眼镜’或是‘有下流描写’，他们无疑失望了。”

我觉得特立斯挺欠的。你都叫这个书名了，虽然出自圣经，但还是很容易让人有隔壁老王的代入感；就写作方法而言，本书也是真正的身体写作。1972年的一天，40岁的特立斯走进纽约一家提供性服务的按摩院，而且并没有像现在的记者暗访类似场所在稿件末尾强调“记者借故离开”。整整九年，横跨美国，各种风月场所，甚至当上了按摩店的荣誉经理，然后你暗示读者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才读你的书？更让人生气的是，书一出，改编权就卖了400万美元。

所以特立斯真的挺欠的。

也有疯魔。他沉迷于对人所有侧面的描写，沉溺于细节，不加褒贬。他在对别人的观察中，确认自己的位置，自己与时代和世界的关系。在观察他人中投入所有热情，疯狂成魔；在自我关照里，投入理性，保持精妙的若即若离。他甚至想写一本关于自己50年婚姻的书，像一个旁观者考察这端关系。所有的信件、照片都是采访素材，甚至在信上标明了收到信件时的情境——所有尝试过非虚构写作的人，都会理解这些简单的标注蕴藏怎样的富矿。

书的译后记说得特别好，特立斯的作品距离真正的文学差就差在，他将个体还原成个体，获得了自由；但是缺少共情，缺少对世界和或近或远之人心理上的拥抱。对人越是条分缕析，越是画地为牢。所以他老婆对于他的婚姻书写计划的意见就是，他根本不懂什么是婚姻。

盖伊·特立斯对时代洞若观火，借火焰照亮自己。我们借他的目光观看时代，同时也看着这个人。或者成圣，或者成魔，或者成为永远的畅销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