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 | 比起死亡,我更害怕离开你
1
他喜欢在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来到这里。午后的那场雨已经收住,一斑红霞挤开灰暗的云层,象皮肤上一个不小心碰破的伤口。空气中有泥土和草的芬芳,就连那整齐排列的墓碑,也显得格外明净,比清明前后还要干净些。他闻着混合了草根清香的气味,这气息让他觉得远离了尘世,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但山下传来的汽车喇叭声又提醒他,这个地方,不过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公墓而已。
对面的墓碑很新,跟五年前相比,几乎没怎么变样。白色墙体,上头篆刻着黑色碑文——“爱女南溪长眠于此”。他知道,那几个简简单单的字里面蕴涵的悲痛,是即便千言万语,也难以承载的。
墓碑上镶嵌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抿着嘴,似笑非笑,眼神有点漠然,对眼前的世界显得漠不关心。他想,照这张像片的时候,她还只有十七岁呢。五年了,她就沉睡在这混凝土砌成的冰冷墓穴中,与地底的虫豸为伴。
有一阵子,他感觉自己的视线变成了尖利的凿子,一点点啄开坟墓上的泥土,慢慢深入到地底下……恍惚间,他的思绪又象断线的风筝那样,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2
认识她的时候,是高二上学期,他们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他比她高一年级。
放学了,他还是象往常一样,坐在学校对门的栏杆上,望着远处的江面发呆。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有时候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谁也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也没人对他的想法感兴趣。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谈得来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女生们觉得他怪,男生们则认为他在耍酷,结果可想而知,谁也不愿意搭理他。
“喂喂,你们看,那个女孩真漂亮!”
“什么,她就是南溪?怪不得……”
他回过头,有点厌恶地盯着那几个大呼小叫的男生。真没格调!他心想。某某班的哪位女生长得怎么样啦,要是能做自己的女朋友该有多好啦……这种青春期骚动的话语,他已经听了很多次,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一大帮女生正在成群结队地涌过他们面前。
胆小的男生用眼睛做贼似地瞄,还装出一付漫不经心的样子,胆子大点的就对着她们吹口哨,甚至大呼小叫着“某某某,我好喜欢你”。说实话,他很烦他们,但又无可奈何。
他还是把目光转向了那位叫南溪的女孩,因为这个名字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在他耳边了。他觉得挺好奇。
对女孩子,他一向不怎么在意,尤其是漂亮的女孩。漂亮的女孩都喜欢自以为是,一点也不可爱。
不过他并不知道,那是自己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在作祟。
他第一眼见到南溪就移不开视线了,并非她长得特别漂亮,只能说,她身上有某种特殊的东西,正是他所要寻找的。
他感觉自己象一块掉进江流的小泥巴,被江水裹挟着向下游冲去,完全身不由己。而且他预感到,自己会在某一个时刻四分五裂。
3
每天放学,他总是飞奔到栏杆旁边,就象打仗时要抢占有利地形一样,找到最佳位置,从那个位置,可以把整个校门摄入眼底。
不一会儿,南溪和几个同学,一般情况下是两三个,偶尔还会增加一两个人,她们很亲热地挽着手,说说笑笑地走过来。这时他就觉得心跳加速,好象上体育课跑三千米的样子。他的目光犀利地穿越其他人的身躯,不,不能用犀利形容,任何有硬度的东西都会伤到南溪,所以只能用热烈,他用热烈的目光寻找到她,锁定目标。
最先注意到他的并不是南溪,而是她的一个同伴,她在南溪耳边嘀咕了句什么,随后南溪就掉头向他望过来。计划中,他应该鼓足勇气迎接她的注视,他不是一直渴望这一刻的到来吗?但是实际上,他却象个临阵退缩的逃兵,本能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脚上的球鞋。球鞋很旧了,鞋面有些破损,买鞋的钱早已化成酒精,灌进爸爸的肚子里去了。
他听到对面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不知道这笑声是不是南溪发出来的,他把脑袋垂得更低,脸上一阵阵发烧。当他抬起头时,眼里已只剩下她们远去的背影。
4
暮色更深了,天边的伤口在迅速愈合,留下道浅红的疤痕,不过离光影完全沉淀下来,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有人拖着慢吞吞的脚步从公墓入口处踱过来,暂时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往那个方向望去,看见守墓的老头踢拉着拖鞋,嘴上吸着劣质纸烟。老头已经六十多了,佝偻着腰,常年穿一件灰色夹克,几乎没见他换过,又或者这样的夹克他不只一件。印象中,这个守墓老头从来都是孑然一身,好象他在世上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除了来扫墓的人,再没有其他人认识他了。难道他的使命就是守着墓地里这些死去的人,直到自己也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
出于礼貌,他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让守墓人走过去,尽管他知道,对方并不会留意他。
他听到头顶传来几声乌鸦的尖叫,一只鸟的影子扑棱棱掠过天空,向远方的树林飞去。小树林刚接受过雨水的洗礼,湿淋淋的,叶子绿得发黑。
5
“你们谁敢摸女生的屁股,这十块钱就归他。”
他有点吃惊地掉转脑袋,看着那几个流里流气的少年。他以前没见过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学校里的,还是校外的不良少年。
“阿果,你敢吗?”那个戴墨镜的男孩问一个矮小的同伴。被唤做“阿果”的少年站起来,将他手中的钞票一把抓过,然后大摇大摆地向校门走去。他心里一紧,慌忙跳下栏杆,因为他看见南溪和她的同伴,正从校门口出来。
阿果在路边站了一会,搜索着下手的目标。
他的目光紧张地在阿果和南溪身上来回穿梭,当阿果悄悄地向南溪她们靠近时,他的紧张情绪变得无以复加。
三步、两步……一只手落在阿果的肩上,止住了他的前进之势。“干什么?”他回过头,大惑不解地问道。身后的少年一言不发,用黑黑的眸子瞪着他。
阿果甩了甩肩膀,恶声恶气地骂道,“妈的你有病啊?”少年没有退缩,扳住他的手反而更用力了,两人的脸因为憋足了劲而涨得通红。前面的女生回过头惊异地望着他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后脑首先挨了一拳,接着,更多的拳脚落在他脸上、身上,一对五,他处于绝对劣势。他摔倒在地,五个小流氓不依不饶地用脚踩他的肚子和脸,血从受伤的部位流出来。
旁观的女孩子失声惊叫。小流氓们扔下几句咒骂的话,扬长而去,没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没有朋友。
围观的人群陆续散去,伴着听不清的窃窃私语,也许还有幸灾乐祸的笑声。他晕乎乎地抬起头,目光从那只拿着洁白纸巾的手臂延伸上去,找到了南溪的脸。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
她能猜到,他是为了她而挨打吗?
他低声说了句谢谢,接过纸巾,却没立即去擦脸上的血污。在背对南溪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用不易为人察觉的动作,将纸巾揣进了裤袋。
6
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算认识了,尽管当时他的样子很狼狈。不然又怎么办呢?难道让他半路拦住她,对她说自己想和她做朋友吗?如果让他那样做,倒不如挨一顿痛揍呢。
后来在校园或者上学的路上碰到时,她对他点头微笑,开始这微笑是纯礼节性的,慢慢的,就有了更深层的意思。他起初总是局促不安,渐渐的,也就平静下来,能够回报以笑容了。
交往如水到渠成一样自然而然地发生,没一点勉强或者刻意为之。
他陪她逛音像店,书店。南溪有个随身听,每次买了最新的唱片,他们就共用一付耳塞欣赏。听着耳塞内传出的音乐,稍稍移动一下视线就看见南溪柔顺的直发,他觉得所谓幸福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子罢。
图书馆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阅览室内安安静静的,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趁人不注意,他偶尔在桌底下握住她的手,她抬起头来,温柔地看他一眼,嘴角露出微笑。
“这些书好贵!”他望着书店架子上摆着的新书,感叹道。一本薄薄的小说要十几块钱,真是太奢侈了。他的经济条件只容许去图书馆借书,不过那儿的书比较旧,都是几年前出版的。
“你喜欢哪一本?我们一起看嘛。”南溪掏钱买东西时那种毫不犹豫的劲头着实让他羡慕。他们读书的兴趣不大相同,南溪喜欢看侦探小说和关于历史方面的书,他则对欧美小说感兴趣。他读的基本上都是欧美已故作家的小说。
“嗯,我中意的只是新书的味道。”他说的是实话,新书令他着迷的,仅仅是纸张散发出的那股新鲜的油墨味。
7
有时候,他们会坐公交车到离市区不远的一个湖边。那个湖很大,经常有体校的学生坐在划艇上飞一般掠过湖面。
“你说,人死了会不会到另一个世界去?”她盯着宽广的湖面,眼神很忧郁。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说,“我不知道。”
“真想知道,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南溪自言自语地说。
她怎么会突然提到死呢?而且她也不应有那么忧郁的眼神,她的父母是多么爱她啊,不象他,打懂事的时候起,父母就成天没完没了地吵架。
父亲好赌,赢了钱喝酒,输了喝得更厉害,喝醉了就回家打老婆孩子,他多次见揪着母亲的头发往家具上撞,母亲则用长长的指甲回抓父亲的脸,那声响震天动地。
这样的局面持续了两年,母亲找了另一个男人。父亲还是嗜酒,但已经穷得没钱去赌了。母亲一个月和他见一次面,每次都红着眼,摸着他越来越浓密的头发,临走将一些钱塞到他手里。这些钱除了学费,多余的都被他父亲拿走。她说她爱他,却不能带他走,因为娶她的男人,不愿意养一个不属于他的孩子。
他理解她。
南溪转过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喜欢我吗?”
“喜欢。”
“有多喜欢?”
他搔着脑袋,过了半晌才说,“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我也会跟着你。”
“真的吗?”。
他用力点头。
她眼中泛起欣喜的亮光,靠在他怀里。几丝飘散的黑发钻进了他的眼皮,痒痒的。
其实他觉得死并不可怕,死和离开她相比,后者对他的伤害要大得多。
8
几天前,他去了紫微山,五年前她遇害的地方。那个地方就象一艘沉船,一直葬在他记忆的海底。他在他们并肩坐过的石阶上找不到一丁点血迹,但那个血泊却那么鲜明地留在他脑海里。
红叶飘落的样子还是很美,他们曾经多少次牵着手,踩在这些落叶上面?可是谁又能想到,这样幽美的景致后面,竟也隐藏着杀机?
当两个歹徒翻遍了他的口袋也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时,他们失望之余,开始对他拳打脚踢,他咬紧牙关,不发出一声呻吟。
一旁的南溪却忍不住尖叫起来。
第三个歹徒被她的叫喊声弄慌了手脚,这家伙是个初出道的,如果他稍微老练一点,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那个歹徒后退了一步,嘴巴张得老大,盯着自己手上被血染红了的刀子。失去支撑的南溪歪歪斜斜滑到了地上,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他唯一的反应就是向倒在地上的南溪扑过去,但当他看到她失去神采的大眼睛时,他内心所有的光亮都黯然消逝。
如果他呆在原地,毫无疑问将逃过一劫,因为歹徒们在慌不择路地逃窜,已经顾不上伤害他了。但他却疯狂地追了上去,其实追上了又有什么用?赤手空拳的他,难道还能打得过持刀的歹徒?
“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我也会跟着你……”
9
“哈,原来你在这里!”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女孩从山上跑下来,手里捧着一大束淡蓝色的勿忘我。他向她投去一个温暖的笑容。
“人家到处找你呢。”女孩跑到跟前,把那一大捧花递到他鼻子底下说,“闻闻,香不香?” 她的神情,比墓碑上那死气沉沉的照片要快乐得多。
他使劲吸了口气,说,“真香。”她的几根发丝被风扬起来,吹进了他的眼睛。
天已经黑下来,他想,该回去了。
“到我那去吧。”他对那女孩说。她嗯了一声,把一只小手伸进了他的掌心。
他们牵着手,拾级而上。从这里往上数第三排,是他的坟墓。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