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辈子走完了一辈子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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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师傅,现在叫理发师。理发师听起来高端,现在综艺节目逮着个人就喊老师,好像带个“师”字真要高端不少——工程师,会计师,营养师……
这年头是“师”字辈的天下。
要说这称呼的变化也是有意思,七八十年代大家喊“同志”;九十年代下海潮见个人都在姓后面加个“老板”;到了现在不管你是老师不是老师,有点名气了都在姓后面加个“老师”。
“师傅”,现在也流行。修下水道的,开的士的,收废品的,都叫“师傅”。怎么看都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太尊贵的意味。
小时候在农村“师傅”是一个很尊敬的称谓。凡是能被称为“师傅”的都在村里享有很高的地位。有手艺,能靠手艺吃饭的人才能叫“师傅”。在农村,你能不种地,养活自己,你就是能人。
一般一个村的师傅就那么一两个,建灶的师傅,盖瓦的师傅,做木匠的师傅,剪头发的师傅。
师傅一门手艺在身,走到十里八乡都是贵客。谁家都有求师傅办事的时候,平时客客气气,下次请的时候就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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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前面不加姓,不像如今喊的“王师傅、李师傅”。前头都是加行业,我们今天要讲的是剃头师傅。
我们村叫中布,剃头师傅不是我们村的人,他是隔壁村“池布”人。乡音隔十里就不一样,剃头师傅的口音就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的口音直而钝,他的口音带着调调绕弯儿。
要当剃头师傅,除了手巧还要身体壮实,口齿伶俐。剃头师傅做的是行脚买卖,方圆二十里只能有一个剃头师傅,你得一村一户地走。背着不轻的家伙事,走一天不是个轻松活儿。
过去剃头发不是一件主动的事,剃头师傅来了,你就剃。不像现在,啥时候想剪头发了找个理发店就进去了。错过了剃头师傅到村里来的时间,你头发就要长到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步。
池布的剃头师傅承包了方圆二十里地的人头。他基本是固定的日子来,按农历,前后不会差两天。他总是骑着大杠(老式的中间一条大横杠)自行车来。剃头师傅不吆喝,骑进村,从村头剃到村尾。看到开门的人家就进,那时候一家人多,一家可能就要剃半小时。
所以也不用怕错过剃头发的时间,大家那几日也都照样田里忙活。一回家剃头师傅来了自然会有邻里来招呼一声:“剃头师傅在某某某家里。”
剃头师傅给小孩主要剪两种发型:圆头、平头。这个要根据小孩的脸型,国字脸基本上就剪平头,圆脸、瓜子脸都剪圆头。这两种发型是最简单但却最考验手艺的:平头讲究顶平有棱角,像一把刀在头顶削了一块;圆头讲究齐,头骨凹凸不平,剪头发得把头骨的不平整补上。后来我在很多收费很贵的地方,看他们剪的平头和圆头没有剃头师傅剪的好。不过这也难怪,现在的理发师都是染头发、烫头发、折腾头发的人了。理发师是靠花哨吃饭,剃头师傅是靠剪刀吃饭。
剃头师傅游走四方,在这家剪头和这家聊,去那家剪头和那家唠。除了剪头发,他还有一个使命就是传播八卦。
就像你现在遇到的所有的理发师都会在你剪头发的时候跟你聊:“你的头发很好,做一下发型就更棒。”一样,剃头师傅在剪头发的时候也要跟你聊天,一个不会聊天的剃头师傅是不会受欢迎的。
农村没有微博,没有报纸、期刊,剃头师傅就像村里的月刊。每月一次,他背着剃头的家伙事,也带来了一肚子的闲话。东村的牛婆下崽,西村的田涝,哪边烧了山,哪边又倒了坝,都是剃头师傅传来的。
3
剃头师傅一把剪子、一把刮胡刀、一把推子、一块白布、一块擦剃头刀的布。
剃头师傅身材高大,头发有一半发白,是三七分头。胡子白了一点,白得不彻底,但是看起来却不会不干净。
一进家门,经常第一个剃我的头。小孩子的头难剃,不听话老动。剃头师傅对我说:“这个村数你的头最难剃,别的小崽是偶尔动一下,你是难得消停一下。”
剃头师傅把白长布把我围住,系在我脖子上。那块痒痒肉我不能让人碰,一碰就痒。倒不是我真想动,而是一块最敏感的地方系上了一根绳子,我忍得咬牙也要抖一抖。
剃头师傅两只手指头摆正我的脑袋,我闭上眼睛耳边“咔嚓咔嚓”的声音。细细的头发屑落睫毛上,划过鼻尖,像冬天落的雪。剪完后剃头师傅总要喊一句:“好咧!”然后拿一块海绵在脖子上扫干净头发屑,那海绵粗糙得像砂纸,刮得人生疼。
小孩剃满月头,都要请剃头师傅来。一把刀在婴儿薄薄的头皮上经过不留下一点痕迹,还要把娃的眉毛和睫毛也剃光。剃头师傅剃满月头是最累的,扎着马步要稳,手一丝都不能抖,手上爆着青筋落在娃头发上却如蜻蜓点水。剃头师傅越老手越轻,直到拿不动剪刀。
剃完一个人的头剪刀和刮刀就要在一块布上擦干净,头发的颜色会染到刀上。擦刀的布都是由洁白到漆黑发亮,以至于我们那边说小孩的衣服脏就是:“跟擦剃刀的一样。”
后来我去很多地方剪头发,总觉得急匆匆手太重,剪刀没剪断就扯开,像是在拔头发。
4
爷爷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和剃头师傅是至交。他的头发,剃头师傅不来就不剪。剃头师傅一出来就是一天,吃的是百家饭。中午饭点在哪家剪头发了,就在哪家吃。剃头常常午饭点就到我家剪头。
我当年似乎觉得剃头师傅有一股游侠的意味。我以为浪荡剑客身骑白马,一袭白衣一尘不染。剃头师傅骑着大杠,头发一丝不乱。
爷爷家门口可以看见石壁边的黄泥马路,剃头师傅都是从那儿骑车过。我坐在门槛上无事可做,眼看着该是剃头的日子我就格外注意。眼尖的时候看得见,一开小差就错过了。
剃头师傅就是倒在石壁旁的黄泥马路上的,第一个看见的人是我。我大喊着:“剃头师傅在路上摔了!”爷爷在后山边的田里挖渠,放下锄头就跑到路边。
村里的几个年轻汉子抬着送到了镇卫生院,一个月后出院了,不过脚瘫了。
我陪着爷爷去了“池布”剃头师傅的家里,剪子、刮胡刀、推子、白布、擦剃头刀的布整齐地挂在墙上。剃头师傅坐在摇椅里看着我们爷孙俩。
爷爷叹了口气:“你咋遇到这事。”
剃头师傅摇摇头:“老兄,这没啥。我这是上半辈子把路都走完了,现在好好歇歇。”
爷爷性子倔,怎么也不肯去镇上剪头发。逮着不忙的时候就往池布跑,剃头师傅的顾客也就只剩了爷爷一个人。
剃头师傅坐着剪,手艺大不如前,可是爷爷觉得很满意。
上次回老家我坐在门前望了望石壁下那条剃头师傅走过无数次的马路,已经变成水泥的了。剃头师傅的自行车印,也埋在水泥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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