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叮咛》1
一切都在断断续续地坠落,我尽量平和,保持冷静。在每一个凝重的深夜里我都会开始有节奏的数数,二、四、六……希望我赶快挨过这讨人厌的深夜,但依然难以睡着。
我的一个鼻孔不通气,头很晕,很难睡着,反复想着过去与未来的事情,一切都在延宕,也终将会一直延宕下去,从小到大,我们都会被迫应承很多梦想,画家、书法家、作家以及首当其冲的科学家。这是最荒诞的梦,但只要忽然有人梦想成真,这个好词足以迫使每一个家庭将这个荒诞的梦延宕下去。直到大部分的孩子长大成人后把它当作是个玩笑,然后又认真地传递给下一代的孩子们。周而复始的延宕,正如你不知道它是何时开始的一样,我也不知道这个玩笑何时会结束。就像我忽然被生在这个世界上,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何时开始的,当然也不知道它何时结束。这是我们后来的恐慌,这源自于成长最深处的恐慌感迫使我开始意淫一切真理。当这些被无数次叮咛的真理在梦呓的我的口中凝结成一个个符号时,有很多人告诉我它是常识,只要你记住就好了,之后的好长时间,我以为这些常识就是我认识世界的起点。直到很后来的后来我才忽然意识到,这些起点漂浮在水上,我顺利成章地相信了它很久很久,直到我发现那一声声叮咛真实的模样,我仿佛重生一样,但是就像濒死之人后悔自己人生没活明白一样,重生并不能赋予我什么新的东西,我只是不再以第一人称来表达我自己,我被迫习惯了用第三人称来称呼所有的事物,包括每一个清晨头脑发昏时我起床说出的第一句话:“他们又死了一遍。”
我迅速而慌乱地起床,必须要以最快地速度冲出家门,用作缓解忽然紧张的精神上某种急迫要逃离的躁动,但任何想要逃离的人其实都逃离不远,大多都只是立在原地,看着远处的钟声与自己手腕上的手表,他们效仿着时间的流动,妄图自己走过了世界每一个角落。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脑中便传来了一种莫名其妙地声音:“还剩什么呢?”这像是昨夜的梦中连接着他们死亡后我木然地看着冰凉的地面一直问着自己的话:“他们死了,然后,还剩什么呢?”
“又不在家吃了?”母亲急匆匆地喊过来一句话,这个时候我正在男人的屋子里找我的耳套,惊扰到了这个男人的睡眠,他翻身扔过来一个厌烦的语气词。一如数十年近乎每一天的处境一样,我厌烦着这种令我抓耳挠腮的重复,焦躁立刻铺满我的全身:
“不了!”我回答地肯定而僵硬。
“外头的饭都是不干净的,吃了会早死。”母亲说。
“早死晚死不都一样是死!”我不再说话,我必须尽快结束这无谓的对话。常识告诉我晚死比早死好,这就相当于你在这个世界上要尊严还是要苟活?不过,很早前的庄子就告诉我们他要有尊严的苟活,曳尾于泥塘之中。但是,站着挣钱的戏码毕竟是戏,大部分人还是苟活着的。只要活得够长就变成了一种诡异的资本,这个资本就是延宕的时间的分量,它变化成了历史,用以泥塑住这些活得很长的人的双脚,人们推崇着你过河。你的推辞被当做谦虚,而你顺利成章地继续活着。当你意识到这是个骗局的时候,他已经因为活得够长而无数次的想死。于是生命如此,更加深了它就是个玩笑的事实。
以前太年少,我完全逃避不了,想着幼稚地离家出走那一套,带着最初与这个周遭象征敌对力量的父母的意象,然后开始一段像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故事。幼稚的时候总是幻想着类似的小说情节,那里似乎充斥着一切我最迫切需要的东西。而现在那些东西不会轻易打动我,并非它不再吸引人,而是我不再让自己被它吸引而已,勒令自己面对最底层与真实的生活,妥协总会随着岁月恰如其分地到来。它突然抛来的问题够我承受好多天甚至好几年的了。它顽固的无解性令我抓耳挠腮,一度暴跳如雷了好久。但它依然无解,我像被打碎在垃圾桶的臭鸡蛋一样,瘫在那里,等待被倒掉,被带着嘲弄的语气以及鄙夷的眼神。
早死晚死都一样,当我对死亡表现出令人厌烦的平静时,我再次看了一眼沉睡中的这个男人。他形状枯槁的要命,多年以来,他并未承受多少重大的打击,只是类似感冒的事情值得他一直重复,妄图博得什么关心。但并没有人在意,多年来母亲不在意,我也渐渐地不在意,因为我身上被缠着的疾病要比感冒难熬的多了。当我在艰难地挺着的时候,这个男人却因为感冒而睡了三天。这三天漫长到就像他们的僵持的婚姻一样令我厌烦。等我知道这个世界很多东西都是名存实亡的常识的时候,这是个常识,但你早先根本不可能意识到。所以,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的厌烦开始扩大,在试图亲自揭开世界的表象的同时也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自量力的可怕,妄图以卵击石的冲动,是每一个年轻人无法抑制住的。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抑制的非常成功,只顾学习与考试的成绩,其他的一概不闻不问,这造成了我青春像死灰一样孤寂,使我回想起来就好像我把像祖父一样无聊的老年生活提前度过一样。我佯装不后悔,但人总得后悔点什么,所以我选择了后悔这个。所以有一道痕愚蠢的问题叫如果有来生,我们依然会如此的,你以为你所有的改变终将踏上归途,连轨道与细节都一模一样。
多年以来,这种形象在我的脑中根深蒂固,他并非很多像小说情节里是一个缺席或者暴烈的形象,但他就在那里,永远在那里,带着一副无力而委屈的模样,但生活并未给他任何重击,直到漫长的多年后祖父死掉后也并没有多大改变,一直在那里,像一个雕塑一样。这尊雕塑会时不时与我说几句无关轻重的话语,黏连着那种语焉不详而又莫名其妙的忧愁,语气依然连接着他童年时的模样,等待一会儿,然后重新待在那里。到现在,我甚至不觉得他能带给我什么对于未来的指导意义,换句话说,他在那里,就已经是全部的未来了。他根深蒂固,使我对未来惶恐异常,我变得不再去描述,只是不断地被迫接受这断断续续的形象。我问自己:“他能赎回来些什么呢?”
是的,站立在今天的清晨,他回来了,带着一如既往地的形象。这个男人昨夜回来了,以一个父亲的形象,这近乎于常识一样与生俱来的东西使我越来越生疏,尤其在我的祖父死掉后,这种感觉强化了我的意念,它促成了我对这个世界保持僵直的模样。不愿意吐露我最深层的想法,这种迷幻的东西说多了就变得不再重要。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我根本没有在父母这一代看到过爱是什么,也并没有在祖父母曾经的故事里抓取到什么是爱。所有的细节都在向我糟糕的展现着人际之间的不可调和与无论如何都无法融合的矛盾,对立,僵持以及无能为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怨斥着他们,那个时候的周遭我只见过他们。但时间在漫长的延宕,当我并不怪他们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一种可憎的成长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意识到了我身边的每个周遭都在上演着托尔斯泰曾经在扉页上写的话,多少年过去了,一直如此,托尔斯泰之前也一直如此。“从来没有好的婚姻。”一个老教授在大学课堂上以玩笑的形式说道。我当时正在课堂下摘抄阿尔贝加缪小说选集中的那些充满激情的字句。这句话迫使我停下来笔,离开跳出了我父母僵持关系的模样,那令人压抑的气氛以及令我不知所措的每一个晚上。但我依然想这一切还是有好的,但或许即便有,也都像是离我遥远到光年之外的小说情节,那里唯美跟真的一样,我觉得这就是小说最糟糕的一点了。
它太抽象了,但正如我五年级的时候,美好与糟糕共存,而我只是身在其中但却意识不到。我五年级时候,在下午的课间活动课,一个人躲在一个废弃的楼与楼之间的走廊,那里有废弃的钢铁、木混、铲子、铁锹、碎屑、方便面袋子,口香糖,塑料瓶子与盖子,以及更多的屎坨,一坨一坨的立在那里,已经被风干,变的僵硬,像一坨雕塑一样。整个氛围里都是尿骚味与臭味的混合物。就是在如此的境地,我靠在角落里,眼睛从一个屎坨跳到另一个屎坨之上,耳朵里听着操场的小孩们人声鼎沸的玩耍的喊声。我竟然开始做深呼吸的动作,这个动作在现在的我看来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可能那一个角落是整个校园里最安静的角落,而我必须勒令自己的是我也是一个小孩子,不应该搞得这么深沉与悲伤,那时,什么人都还没有死。
同样深沉与悲伤的还有与我同班的另一个小女生,全班活动课都在操场上闹着,而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一个短暂空荡的教室里。眼睛由于很早就戴上高度眼镜而微微地突了出来,这一点生理现象使我当时手扶在窗户上看向她有着惊悚的感觉。她是我当时唯一见到过的同龄孩子最最深沉与悲伤的,这一点神秘感也随着时间抹平了,当时的她是单亲家庭,她的父母离婚并且她与她的母亲一起生活着。想着这该是我那个下午在窗户上看到她那样眼神的缘由吧。但班级里毕竟进进出出,而我特意寻找到的那个地方可是一个人也不会出现,只有我自己在一个屎尿混合的垃圾场地开始深呼吸。后来的我无数次想到这个场景以及在梦中重现,我都会将自己恶心起来,然后立刻深呼吸。但无济于事,它那种固化的臭味恒久而绵长,以至于到现在我都能回想起那味道是如何历久弥新的。我时常拿这件事来自我嘲弄,但总也逗乐不了我自己。
所以我现在愈来愈洁癖,这是我始料未及地变化。我在高考以前可是会好几个月都不洗澡的人,如今的我却忍受不了不清爽的感觉,而那个时候我的两个胳膊肘上布满了湿疹,即便这种疾病那么要求身体的整洁与干净我都不在乎。不会因为什么而刻意去洗澡,即使在我用了一种被国家最后因为激素超标而违禁的液体药治好后,我得出了两个答案,违禁的东西如果治好了人会不会不会被禁止,就像一个好人迫不得已杀了人会不会不会被判死刑一样。很简单,结果的糟糕不会因为曾经的美好而延续,人类在某种程度上,或者很严重的程度上是个结果论的族群,即胜者王侯败者贼,历史如此已经碾死了很多人了。如今一直在持续,它持续寒凉,并没有什么温暖可言。那个药名叫海洋,它被禁止了。一个小拇指甲盖儿的事情我一直执拗的记着,像是要复仇一样。小的时候我们近乎会被所有人骂,长大后我们会近乎骂所有的人。但是我大多时候,并不知道该去骂谁?所以都是在骂自己,直到筋疲力竭。
后来治好湿疹的我步入了高中的后期以及大学以及以后,随着岁月的深入,我身体外表的舒适某种程度上才能缓解我内心焦乱的线头,我需要理清我那时为什么会这样以及当我再一次多年以后去到那个屎尿屁的地方时,我都觉得那时的我能坚持好几个月的课间活动课都窝在这个屎尿屁的地方,我需要彻底理清当时的我在思考什么?或者说思考出了什么?在一个似乎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我能思考什么?以及这一切该死的回忆对于我现在到底有着什么狗屁意义?以至于导致我现在万事延宕的性格以及一切都无所谓的姿态,但这无所谓的背后可是几百个课间活动课20多分钟的叠加,它强化了我什么?又带给了我什么?
我的童年如此与我听到的祖父讲给我的他的童年相去甚远,他是那么快乐以至于我回想起童年并没有值得我回忆的地方。一切都在催促着我遗忘,它祥和而安宁,没有任何可以言说的特点。无知在那时使我处在一种漫长的懵逼的状态里,以至于我后来才知道,那一年是我父母第一次闹的最巨大的离婚的时候,是我外祖父即将死去的年份。也是在那一年,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同样在那一年有一个外省的女生转学到我们班在我的同桌坐了一年,那是我小学六年里最美好的一年。那种人性情感中具有强烈悸动的喜欢情愫也随之开启。
她是恰巧被老师安排在了我的座位旁,一年,一闪而过。我似乎幻想了好多种最终的结局,大都幼稚的无疾而终。当然也是在那一年,我的性启蒙与幻想变得剧烈而跌宕,我必须诚实地说她是我第一个最具强烈性幻想的对象。也是在那一年,我第一次看色情的片子,耳红心跳的我还记得当时将碟片塞进VCD中手抖的样子。我每一次的性幻想飘忽不定,但大都集中于这个女同桌。但她也飘忽来又飘忽去,以至于都不给我缓过神的时间,她就像是一只蒲公英一样飘走了。直到现在为止,这个小女孩的身影一直固定在那一整年的记忆里,而在之后漫长延宕的情感的世界里变得荡然无存。我不知道她最终去了哪里,也并不确定她对于我究竟是什么态度,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情愫,以及在此时此刻的多年以后当我反复回忆着有关我与她的一些常见而幼稚的故事时,我对时间这种东西就敬畏的要命。它带走了所有人对于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东西,剩下些糟糕的残羹剩菜在一摊烂池塘里摇曳着。她在我的所有记忆中就像刻板的木偶,其他的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很长时间都搞不清楚我们终将会遇到一些终将会消失掉的人,终将会被你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就像我不知道死亡到底他妈的是什么的时候,外祖父脑溢血死掉了,而后他的四个兄弟姐妹在他们父亲的临终预言中开始分崩离析,这个老男人在最后的病床上说了些树倒猢狲散的忧伤之言。我对他并没有太多的以及,正如我母亲对她8岁就死于肺癌的母亲没有多少印象一样,只记得些闲散的事例,试图讲它们串起来,但也是一个刻板的木偶而已。
一切都无可挽回,像一节节鞭炮存在的价值一样,等着被放掉。每当在过年时看到远处的鞭炮噼里啪啦燃放时,我的悲伤便无可抑制,很短的时间,它存在价值就是为了脆脆的死亡。每当在这一些灰烬中发现几个没有爆炸的鞭炮时,我就露出了艰难的微笑。如果说这悲伤像黛玉葬花一样令人矫情的话,那我告诉你的解决方式是我拿着燃着的细小的香,将散落的鞭炮捡起,然后点燃放掉。这个过程伴随着简单的刺激,因为有的引线很短,如果扔的不及时炸到自己是常事,长大后就不敢那么玩了,怕意外也怕偶然,一切都必须是要安安稳稳的模样,像一个二十多岁的老年人一样,担忧着死亡又痛恨着活着,这形成了90后一代人现在的常态。
童年时刻的悲伤大都转瞬即逝,迎接我自己的就是无休止地寻找没有燃尽的鞭炮,然后窃喜一般地放掉。以前,我能这样玩一下午。现在,我已经没有了新鲜感,只是望着一些孩子们做着与我一样的事情,在满是红碎花的地上寻找着那糟糕的幸存者,抓住它,然后放了它。一切顺理成章,一切都伴随着这些孩子们愉快的笑声。而我只是在高楼之上的窗户上望着这一切,想着在多年前语文习作的作文本上,为了凑字数全文摘抄了黛玉葬花的词,老师在底下用红色的笔迹写道:“我也喜欢这首词。”我看着这个“也”字,很夸张地在笑。一个简单的误解如此容易,就像我们污蔑与玷污一个人一样容易。
当我背着书包在某个清晨匆忙地赶到班级时,我的座位旁空空如也,蓝色的桌套也没了,只剩一堆空气了。她莫名其妙地离开足以震惊当时的我。
讲台旁边有一个被老师划分为爱捣蛋不怎么学习的男生说:“你看桌子下面,她给你写了一封信呢?”
我当时不知所措,但是立刻将桌子翻了过来寻找。很显然,桌底空空如也,于是我用校服褂子抽了他,校服上的小拉锁的铁把子很巧的打到了他的眼睛上,他捂住眼睛痛苦地倒在地上,全班随着他一声惨叫全部安静了下来。我在这之后缓慢地坐到座位上,看着这个该死的男生痛苦的样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活该”。
就在这时,第一节该死的数学课开始了,那一节课我只记得那个留着蓬蓬头的一个老女人讲了一个什么该死的三角形。然后就是这个该死的男生不断的回头说他一定会告老师,我并不会忌惮什么,在那一刻我的心里想的是他的不自量力,他以一个坏学生的身份告我一个写字被老师夸奖、班级图书角管理员、板报组成员主力、作文有史以来差点满分等种种,我还可以列举一系列实力悬殊的东西,并且他不占理,他告老师必输无疑。所以我只是还给他一个耸肩的动作,示意请便。
那一个上午我都在等待着同样是一个老女人的班主任来告诉我,我的同桌因为什么离校了,那节该死的语文课在第四节,我挨过了无聊而乏味的三节课后终于等到班主任开口解释说她跟着他的父亲又到外省做生意去了。我在想为什么她父亲不能留在这里做生意,哪怕在多做一年我们就毕业了,或许会有一个唯美的告别或者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是这些可能性突然消失。这一次在我未满12岁的童年的记忆里粗暴的离场,它印刻了好久,直至现在。我依然耿耿于怀。
忽然,这个该死的男生选择在这个时候插话:“老师,他用拉锁把我的眼睛打伤了,我的眼睛里有一个红道子,你看?”并且用食指指着我。
这个时候我也依然没有慌张,老师过去详细地看了一眼他的白眼球,然后把我俩叫出去,问我:“为什么抽他?”
“他骗我!”我说。
“你骗他什么了?”
这个男生讲了那件事之后,老师露出了一种奇异的样貌,她看着我,忽然小声而缓慢地对我说:“你这是早恋啊,孩子!”
我忽然被这个老女人迅速并且武断地诊断惊呆了,我说:“她都不知道我喜欢她呀!”
“但是孩子,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什么又是爱吗?”她用一只苍老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问我,很显然,我并不知道答案,事实上,我直到现在为止才比较清晰地给出了我自己坚定的答案,而在那个时候,这个问题近乎于天问,我当然更吃惊了。因为这个老女人突然地借题发挥的手段,使我瞬间对一切安慰都觉得是多余的。换句话说,借题发挥是人类总爱用的手段,历史上的无数战争与屠杀就是这么形成的,用一个借口屠一城之军民。有时候,迷幻地使我感觉我根本不该被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缺水已久,人人都是干渴的人。
当然,老师忽略了这个该死的男生那白眼球里的红道子,但老师让我向他道歉,说:“孩子,毕竟是你先动手的啊?”
我不情愿地道了歉,他不情愿地接受了道歉。然后把我们叫回去,入座,她拿起粉笔,在黑板的正中央写了一个大大的“爱”字,然后问我们:“你们知道什么是爱吗?”用中指指节在这个字的中间敲了三声。
全班哑然。
她接着说:“你们根本不可能知道,老师到了这个年纪都还没有完全弄懂,你们怎么可能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涵义呢?你们口中现在的那些情啊爱啊都简单而直接的,或许等到你们都长大了,你也许才会有自己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得到的过程绝不会很轻松,你们现在所做出的任何事情都要谨慎,你们现在的主要目标是学习,知道吗?而非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一年马上你们就要考学校了,你们可要抓紧了......”
她说的很有道理,即使在现在回想起来也依然很有理。所以我曾幻想过如果我们现在将曾经的同学聚起来再一次问问他们爱是什么,他们会有答案吗?
后来,那个该死的男生的家长找来了,说是要我陪医药费之类的,因为他的眼睛白眼球里确实有一道明显的红道子。这件事情被班主任给挡了下来,所以后来在六年级的时候,我给这个老女人写了一封信,恰逢我感冒发烧的时候,我在上午取卷子的时候在楼道下楼的时候递给了她,她在下午家长会的时候竟然当着所有家长的面读了我这一封信,同时,当着我第一次去开家长会的父亲。他回来后向我激动的问询,而我真实的目的是为了用一封信的作用来中和我没考好的那门该死的数学课,果不其然,89分,而这件事确实也中和了我母亲历来对我因为成绩低而报出的打骂,她也问我写了什么,而完全忘了89分的数学卷子。
“我是你手中放飞的鸽子......”我只记得那封信中这么几个字,这句话是在那个屎尿屁的角落里捡到的一张旧报纸上左下角的一则不知道是谁写的大致是对老师的赞美词中摘抄下来的。这十来个词我第一次看到就印象深刻,一直深刻到现在我开始了质疑,为什么鸽子会落到你的手里,它难道不应该是来去自由的吗?鸽子被规训之后的放飞貌似我们对于它给予了最大的仁慈,这种擅于安置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人们,权力总会找到合适的解释,总会找到一个又一个合适或者生造的词汇去解释一个前人解释过的解释,一直循环解释,一切都是过度解释,我们就是被置身于这样循环的世界中,我也得被迫解释。而你们所看到的一切,也都是解释堆砌起来的。可我总在问自己:“我究竟懂什么呢?”你们有懂什么呢?我再强调一遍,懂什么呢?
所以,我对爱在当时确实不懂,根本不懂,对喜欢也根本不懂,但是我懂一件事情,就是我在那一年去班级里的唯一动力就是看到她,看到她坐在我的座位旁边。我懂的是我就是想看到她,别的人我都不想看到,我不想看到那些老女人,那些该死的男生以及很多在我周遭可有可无的东西。那一刻的纯粹使我现在感到震惊。一切在那个时候都单一的要命。
必须肯定的是,也就是在她离开后,我才开始躲进那个屎尿屁的角落里开始安排着自己的人生——中学,高中,大学,工作,结婚,生子,然后呢,就是死亡了。但是现在我既没有工作也没有结婚,我考研了,以近乎我自己都不能理解我的模样竟然连续考了两年。这一个安排在五年级幼稚的脑袋中根本想不到。一切安排都会垮掉,每一座桥与每一座楼都不结实,身体也不会结实,死亡突然莅临时那茫然无措的样子总像是宣告了你一生执着于往昔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奋斗都是过眼云烟一样,而那时的我对于过眼云烟的可怕简单地停留在了她为什么没有与我说一句再见就走掉了。或者更糟糕一点,她凭什么要与你说再见呢?
这是我在那时经历的第一次失落,是一种年幼的失落。我谁都没有告诉,我只是在我内心里强调着,似乎一切都太早了,一切都是我能力范围之外的,而在当时的我看来,一切又都恰到好处,它并没有断断续续,那一整年我所有的活动都清晰而自然,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所以我很羡慕当初我的乐观,但是不久之后,悲观就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索,直至现在。
我数次我对我自己强调,美好持续不了多久的,我与周遭有共鸣的地方并不多。但当祖父于很多年后死掉的时候,我与周遭的共鸣开始加大。祖父说他年轻的时候找江湖游医看过面相和手相,说他能活到98岁,他也这么说给我听的。但是他81岁就死了,其实已经很老了。但当死亡击碎这个玩笑一样的寓言时,我总觉得祖父死的很及时,他的死迅速拉大了他儿子这段婚姻中最大的裂痕,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带着某种神旨一样的预言:“你爷爷的爷爷就是睡死过去的。”当时祖母像预言一样地高谈阔论道。
祖父睡死在了遥远的一个农家院里,我于深夜奔去,凝视着盖着黄布的尸体以及那褶皱的脸,正如他生命最后八年的样子,独自睡着,不愿与人交谈,自顾自地说话。他的身边围着叽叽喳喳的家人们,讨论的话题无聊且令我烦躁无比,家长里短的事情车轱辘话说来说去也辨不清一二三四,于是我在心中又默念着数字,二、四、六……希望这恼人的谈话赶快结束。但它结束不了,在一家人于夜间守灵的整个夜里,这种淅淅索索的谈话声音一直持续,直到后半夜里,我们都挨不住了,我斜着身子蜷缩在一个狭窄的椅子上艰难地睡着,迷迷糊糊地以为过年了。
很多年前的年夜,我还会与祖父一同睡在他的单人床上,但最后八年里,我并不想这样。因为我的神经在大学四年寝室室友恼人而该死的呼噜声、说梦话、癫痫病里被折磨的够呛,我每一个夜晚只要有条件都会尽量躲避一切噪音。多年以来我都期求一个安宁的夜晚,但都无济于事。即便在祖父死掉的当天夜里,我还是听到了家人睡着后的呼噜声。可大厅里还躺着一具尸体呢!这种感觉异常诡异,在清晨时分我确认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昨夜不是过年,而是祖父死掉了,那是多年以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屋子人最多的时刻,除了想着是不是过年,还想着是不是我在去往大学的火车上。
祖父的死亡讣告上写的是因病死于家中,这是一些小人物向另一些小人物在历史底层里最低限度的隐瞒。死亡的原因总是形同虚设的,历史总是更关注死亡的意义。历史上各大形形色色的大人物的真实死因就是这些隐瞒的叠加,最低限度的邪恶叠加成了最大的善意,这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拒绝脱光,但也由不得历来的人们将之列入荡妇的行当。所以,我一度在历史的跷跷板上失去了平衡,摔落到地上。
年岁的递增只教会给我一样东西,拒绝相信。当历史上善与恶的界限一再模糊时,我再一次对自己强调,你他妈咿呀学语时所告诉你的一切常识都在崩塌,你所依靠的真理都在全面崩塌,以山崩地裂的速度击碎你曾经所有相信的一切故事,那故事中总是包含着最幼稚的正义、公平、美好与爱意。而这故事里的死亡总是一切的终结。
死亡令生者恐惧的是它带走了一切习以为常的东西,很多时候,它也并不公平。它根本抹不平这个世界上任何等级的沟壑,它甚至一直在拉大乃至加深它,我梦语中的他们是父母在我的梦中又死了一遍,面对他们的死亡,我强迫要求自己悲伤一点,更悲伤一点,最好不要放置任何微笑、宽容、爱与任何暖色调的东西。但是我站在河对岸,一切都抵达不了,他们的坟墓在对岸,一切都在对岸,而河水太深,我只能望望而已,不断地问着自己到底还剩什么呢?
当然,在清醒的时刻我也常常将他们设想的死了一遍又一遍,所以在我的梦中他们的死总在强化着我假设的思考。祖父母以及母亲,他们的父母其中一方大都很早就死亡了,而只有这个男人的父母活得很久,久到他似乎总是有恃无恐的样子,生命延宕到60岁左右,根据母亲的描述,他依然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一种无能为力的象征,一种总给我反面典型的形象。有太多太多次,我都想与之正面争吵,但都忍耐了下来。到现在,我已经找不到任何理由去与之对话,也不想对话,因为这对话总会滑落到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语,徒增叨扰。所以我尽量躲避与沉默,以保持我的冷静。
所以,当我摔上家门走出来时,我在恍惚地意识到我该去哪了?昨夜的那个梦里,我站在对岸望着远处的两座小坟包,这明显是一种古老的处境,而我并没有意识到河水开始涨潮,而我视死如归的站着一动不动,我目送着自己的死亡,此时此刻,任何祈祷都是徒劳的,你唯一开心的是你即将告别这个操蛋的世界,不用在受它的钳制,不用在受它的侮辱,不用在忍受,不用再谄媚,不用再伪善地相爱,不用再遭受任何故事,因为你的死亡就是你此生唯一的故事。
我终究总是从那个溺水的梦中清醒,渐渐地清醒,伴随着极度不舒服地梦魇的状态。在潮水渐渐地褪去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问我:“你为什么是湿漉漉的?”
“我掉到河里了。”
“这河水很浅呀?”她说。
这时我才意识到面前这条河流并没有那么深,水只是没过了我的双脚,河对岸也并没有两座坟包,但我却并不能向她很好的解释我为什么湿漉漉的。但我问:“你是谁?”
“我路过,看到你站在河里发呆,好奇,所以来问你的。”
“那你问完了吗?”
“问完了呀?”
“那,你可以走了。”
“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回答我啊?”
“我说了我掉河里了呀?”
“但是河水很浅呀?”
对话总是这样重复与循环,像那些令我厌烦的家长里短的谈话一样,于是我不耐烦地问道:“那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嗯……那就掉河里吧,这应该是一个好的答案。”她说道。
“不,它只是一个答案,并没有什么好的什么坏的。你要去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