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小楼又东风
练习(4)
在陈小山的记忆中,他老家的那间厕所是永恒的。他并不清楚厕所的垒筑时间,这是一种无法记忆开始带来的永恒。他的上辈和上上辈亲手磊垒起这间厕所,他不愿打破这种永恒去追问。
他家二层小楼,陈小山记得清楚,那个时候他才记事不久。
偏西一千多公里的这个夜晚的前半夜,陈小山置身于一片灯火辉煌中,一幢幢挺拔的黑色轮廓,展现出的一片片灯火辉煌。这是临近机场的一片住宅小区,如果不是限高,会更挺拔。小区面积算下来能抵陈小山的湾子,和周边属于湾子的所有水田和旱地。
在某些人的记忆中,很久很久之前,这里也有属于他们的二层小楼。只是在灯火辉煌中,他们的小楼永远消失,只剩下半个永恒的地名。某某村变成某某社区,然后来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住进这里。
陈小山就是其中一个。他庆幸自己的二层小楼还没被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占领,只是他已经占领了别人的二层小楼。别人怎么想,陈小山并不清楚。大概这就是一个灯火辉煌的时代,别人就喜欢这灯火辉煌的。
而陈小山,一个忧郁的,与这个地方八竿子打不着的占领者,总是牵挂自已的二层小楼。他并不喜欢眼前的灯火辉煌,只喜欢漆黑、寂静而又悠远的记忆深处。
陈小山家的二层小楼上梁,在梁上挂完红绸的表哥,撒好大一袋喜糖。湾子里所有孩子如蜂拥,争抢落到地上或还飘在空中的糖。有意驻足或者无意路过的大人们,不需争抢,有人给他们发糖。
陈小山站在二层阳台边,湾子里唯一的二层阳台,静静看着楼下。他已忘记阳台还没有安装镂花护边,却没有一丝害怕。站在阳台,能看到河提外面去,富水涨水时,陈小山看见过一河怒水向南而去。每每此时,他兴奋不已。
表哥抓在挂红绸的梁上,向陈小山甩一颗糖。陈小山还没吃糖呢,忙不迭侧身弯腰抓起粘满水泥砂浆的糖,剥开糖纸往嘴里塞。糖不甜,还有股水泥砂浆味,他吐到手里一看,正是一坨水泥。表哥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在梁上笑弯了腰。这笑声永恒,只要陈小山想到这笑声,就能想起一切。
表哥特意在楼顶半个平台边上,将未干的混凝土刻下永恒的记忆:一九八七年。这个记忆似乎只有表哥和陈小山自己知道。陈小山后来努力爬向阳台上边的方洞,想亲眼看看那行字,但他永远害怕架在方洞下头近乎垂直的木梯,一次都没爬上去过。
陈小山心头好像有个方洞,如他家阳台上的方洞一样,时常漂雨进来,一片潮湿。后来,表哥特意在厂子里做一块钢板盖住洞口。钢板太重,陈小山觉得他永远也不能推动,那钢板也就彻底覆盖了他上平台的想法。
小楼二层不住人,只放东西,一些用不着的东西。东边房放上上一辈子人结婚的家具,西边房放一大筐一大筐碗,还有一些货柜什么的,倒是这些碗经常被借出,又被还回。
小楼挺拔在湾子里,夜幕降临,周围几点灯火如豆,一切都那么都静谧,安详。等到星星也睡着,只有东风吹动树叶轻轻响,陈小山伴着东风慢慢长大。当他第一次推动那块钢板,看到那行字时,湾子里已立起许多新的小楼,但都没有他家小楼挺拔。
许多年后,陈小山只要回家,都会轻松推开那块钢板,跨过那个方洞,去寻找那行字。钢板已经锈蚀得厉害,镂花护边也残缺得厉害,字迹却也清晰。刻痕里长满淡绿青苔,让那行字清晰的。
青苔就长在陈小山心底,还生出了枝枝蔓蔓。又有东风。小楼那边吹来的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