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铸的脊梁:“放她妈的屁!”——我观《理水》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中说的“中国的脊梁”,我在《理水》中看到了,是禹,还有他的志同道合者们,“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鲁迅小说集《故事新编》重新演绎了历史故事或神话传说,其中《理水》一篇重写大禹治水故事,针砭时弊,塑造脊梁。
小说四个章节,前面两个多章节,禹作为主人公并没有现身,主要描摹众生相,映衬他光辉照人的黑铁形象:
洪水,浩浩荡荡,鲧治水九年无效,其子禹承志治水。
百姓,民生多艰,有的挤在露出水面的山顶上,有的捆在树顶,有的坐着木排,以榆叶和海苔充饥,喝着含一点黄土的水。
学者,则不然,聚集在文化山上,饱食空投面包与水中肥鱼,认为“灾情倒并不算重,粮食也还可敷衍”;终日无所事事,有闲研究学问,操着外语显摆,大抵是反对禹,或者简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个禹:有的认为“阔人的子孙都是阔人,坏人的子孙都是坏人”,禹的爹治水失败,禹自然失败;有的认为“禹”字是虫的意思,所以并没有所谓禹,况且一条虫虫岂会治水,还在树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写上抹杀禹的考据。
官员,大都胖胖的,乘着大船考察民情,官兵武士簇拥,五天考察倒是有两天不办公不见客、一天赏玩,头尾各小半天分别传见学者绅士与下民代表,最后吩咐“合具一个公呈,最好是还带一个贡献善后方法的条陈”;回京后在局里大排筵宴接风,吃肉喝酒,讲述“沿途的风景,芦花似雪,泥水如金,黄鳝膏腴,青苔滑溜……”
这时,
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黧黑,衣服奇旧,竟冲破了断绝交通的界线,闯到局里来了。卫兵们大喝一声,连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挡住他们的去路。
“什么?——看明白!”当头是一条瘦长的莽汉,粗手粗脚的,怔了一下,大声说。
当头的瘦长莽汉,正是——禹。
那群乞丐似的大汉,则是他的随员。
他们来了。
他们格格不入地闯进来了。
禹箕坐(并不屈膝而坐)于席,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直接询问调查情况,但官员屁话连篇:“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产不少;饮料呢,那可丰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实,他们是过惯了的。禀大人,他们都是以善于吃苦,驰名世界的人们”“卑职可是已经拟好了募捐的计划”“第一要紧的是赶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学者们接上高原来”“学者们以为文化是一国的命脉,学者是文化的灵魂,只要文化存在,华夏也就存在,别的一切,倒还在其次……”“学者以为华夏的人口太多了,减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况且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智者所玩想的那么精微的。知人论事,第一要凭主观”……
“放他妈的屁!”禹心里想。
——骂得好,禹是性情中人!
禹心里骂,嘴上却还是大声说着治水公事:经过查考,先前“湮”的方法确是错误,以后应该用“导”。
静得好像坟山;大员们的脸上也显出死色,许多人还觉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请病假了。
务虚守旧的大员们纷纷反对。
“这是蚩尤的法子!”
禹一声也不响。
“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老大人升天还不到三年。”
禹一声也不响。
“况且老大人化过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来湮洪水,虽然触了上帝的恼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浅了一点了。这似乎还是照例的治下去。”
禹一声也不响。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好法子。”
禹一声也不响。
……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说我的爸爸变了黄熊,也有人说他变了三足鳖,也有人说我在求名,图利。说就是了。我要说的是我查了山泽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见,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导’不可!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举手向两旁一指。白须发的,花须发的,小白脸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员们,跟着他的指头看过去,只见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肉食者鄙,白胖务虚,大禹基于实情,坚守正确,力排众议,带领铁铸黑瘦的随员们以“导”治水!
时移世易,京师的景况日见其繁盛,天下民生逐渐好转,吃穿走上正轨,人们都在传说禹的治水故事。
某天,禹回到帝都,他粗手粗脚,黑脸黄须,没有仪仗,但有一大批乞丐似的随员,还有百姓的如潮欢呼声。
大禹担负起天下重责,解民倒悬,百姓自然由衷谢他、敬他。
一切都“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全篇嬉笑怒骂,辛辣讽刺务虚的学者与官员,也立起了一个大写的人(禹)以及一群大写的人(禹的随员们)。
譬如:
百姓倒并不都挤在露出水面的山顶上,有的捆在树顶,有的坐着木排,有些木排上还搭有小小的板棚,从岸上看起来,很富于诗趣。
讽刺学者们风花雪月,不知民间疾苦,隔膜至深,总觉事不关己,只会隔岸观火以为壮观:看,下民求生挣扎的样子,“富于诗趣”嘛。
只在文化山上,还聚集着许多学者,他们的食粮,是都从奇肱国用飞车运来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够研究学问。然而他们里面,大抵是反对禹的,或者简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个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发响,愈响愈厉害,飞车看得清楚了,车上插一张旗,画着一个黄圆圈在发毫光。离地五尺,就挂下几只篮子来,别人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只听得上下在讲话:
“古貌林!” (Good morning音译)
“好杜有图”!(How do you do音译)
“古鲁几哩……”
“OK!”
与下民相比,学者们高高在上,在“文化山”上享有特权,衣食无忧,空谈学问,还操着外语让人听不明白。
我总觉得操着外语与空中的投食者对话,是在讽刺一些学者靠外国“投喂饲养”。
“禹来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鲧的儿子的话,”一个拿拄杖的学者说。“我曾经搜集了许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谱,很下过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个结论:阔人的子孙都是阔人,坏人的子孙都是坏人——这就叫作‘遗传’。所以,鲧不成功,他的儿子禹一定也不会成功,因为愚人是生不出聪明人来的!”
如此“遗传”学说,不是讽刺,这是明着抨击那些权势者及其喉舌的荒谬无匹,有些专家学者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狗:我感受到了冒犯)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两千年前,农民陈胜的见识,不知道比这些所谓专家学者高到哪里去。
“灾情倒并不算重,粮食也还可敷衍,”一位学者们的代表,苗民言语学专家说。“面包是每月会从半空中掉下来的;鱼也不缺,虽然未免有些泥土气,可是很肥,大人。至于那些下民,他们有的是榆叶和海苔,他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就是并不劳心,原只要吃这些就够。我们也尝过了,味道倒并不坏,特别得很……”
……
“就是洪水,也还不是他们弄出来的吗?”一位五绺长须,身穿酱色长袍的绅士又抢着说。“水还没来的时候,他们懒着不肯填,洪水来了的时候,他们又懒着不肯戽……”
面对大员的“调研”,学者们无视饿殍,依旧粉饰太平,由衷认为下民只是劳力不劳心,有榆叶和海苔吃就够了,还污蔑洪水是下民不作为弄出来的。
其实,不作为的正是这些大言炎炎的专家学者。
“是之谓失其性灵,”坐在后一排,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学家笑道。“吾尝登帕米尔之原,天风浩然,梅花开矣,白云飞矣,金价涨矣,耗子眠矣,见一少年,口衔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雾……哈哈哈!没有法子……”
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迅哥儿这段描写很皮,“吾尝登帕米尔之原,天风浩然,梅花开矣,白云飞矣,金价涨矣,耗子眠矣,见一少年,口衔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雾……”各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凑在一起,画面很玄幻,妙趣横生。
这样的谈了小半天。大员们都十分用心的听着,临末是叫他们合拟一个公呈,最好还有一种条陈,沥述着善后的方法。
于是大员们下船去了。第二天,说是因为路上劳顿,不办公,也不见客;第三天是学者们公请在最高峰上赏偃盖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后钓黄鳝,一直玩到黄昏。第四天,说是因为考察劳顿了,不办公,也不见客;第五天的午后,就传见下民的代表。
……
“你们还是合具一个公呈来罢,最好是还带一个贡献善后方法的条陈。”
调研只是名义,走个过场,大多时间不是在混日子(不办公,也不见客),就是游玩,座谈会也是打哈哈,走时要下材料好交差——这其实与如今大多数调研无异。
如此调研,既无调查,也无研究,有等于无。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开始推举的,然而谁也不肯去,说是一向没有见过官。于是大多数就推定了头有疙瘩的那一个,以为他曾有见过官的经验。已经平复下去的疙瘩,这时忽然针刺似的痛起来了,他就哭着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宁死!大家把他围起来,连日连夜的责以大义,说他不顾公益,是利己的个人主义者,将为华夏所不容;激烈点的,还至于捏起拳头,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负这回的水灾的责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与其逼死在木排上,还不如冒险去做公益的牺牲,便下了绝大的决心,到第四天,答应了。
选代表颇费周折,也妙趣横生,看到了“道德绑架”的威力:哭着“做代表,毋宁死”的人被责以大义,不去“将为华夏所不容”或者“要负这回的水灾的责任”,也就不得不下了绝大的决心,冒险去做公益的牺牲。
同事们就在局里大排筵宴……车水马龙……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门外虎贲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齐咽口水。酒过三巡,大员们就讲了一些水乡沿途的风景,芦花似雪,泥水如金,黄鳝膏腴,青苔滑溜…………
局外面也起了一阵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黧黑,衣服奇旧,竟冲破了断绝交通的界线,闯到局里来了。卫兵们大喝一声,连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挡住他们的去路。
“什么?——看明白!”当头是一条瘦长的莽汉,粗手粗脚的,怔了一下,大声说。
卫兵们在昏黄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举戈,放他们进去了……
大员同事们大鱼大肉、觥筹交错之际,闯进一群黑瘦的“乞丐”,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们是禹,还有他的随员们,“冲破了断绝交通的界线”,闯进这片醉生梦死之所,恰如投石击破水中天。
禹太太呆了一会,就把双眉一扬,一面回转身,一面嚷叫道:
“这杀千刀的!奔什么丧!走过自家的门口,看也不进来看一下,就奔你的丧!做官做官,做官有什么好处,仔细像你的老子,做到充军,还掉在池子里变大忘八!这没良心的杀千刀!……”
禹的妻子被拦在门外,破口大骂丈夫“三过家门而不入”,骂得酣畅淋漓。
禹尽公不顾私,难免对家庭照顾不周。
大仁不仁,大抵如此吧。
(禹)便一径跨到席上,在上面坐下,大约是大模大样,或者生了鹤膝风罢,并不屈膝而坐,却伸开了两脚,把大脚底对着大员们,又不穿袜子,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你们坐近一点来!”禹不答他的询问,只对大家说。“查的怎么样?”
禹实在,行万里路治水,用双脚丈量山川,满脚老茧可证。
禹实在,不讲究虚礼,像底层民众一样随性箕坐,而非跪坐。
禹实在,不虚头巴脑,开门见山便问调查情况。
“倒还像个样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产不少;饮料呢,那可丰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实,他们是过惯了的。禀大人,他们都是以善于吃苦,驰名世界的人们。”
百姓都很老实,他们是过惯了的。
他们都是以善于吃苦,驰名世界的人们。
这两句堪称绝杀,真敢写,也写尽了肉食者、权势者的内心成见。
“学者们有一个公呈在这里,说的倒也很有意思,他们以为文化是一国的命脉,学者是文化的灵魂,只要文化存在,华夏也就存在,别的一切,倒还在其次……”
“他们以为华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员道,“减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况且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智者所玩想的那么精微的。知人论事,第一要凭主观。……”
“放他妈的屁!”禹心里想。
“放他妈的屁!”
这些混账学者唯我独尊,自诩一国的命脉、文化的灵魂,别的一切都是其次,不以下民百姓的命为命。
只有送这些混账学者5个字加1个感叹号:
“放他妈的屁!”
“放他妈的屁!”禹心里想,但嘴上却大声的说道:“我经过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确是错误了。以后应该用‘导’!不知道诸位的意见怎么样?”静得好像坟山;大员们的脸上也显出死色,许多人还觉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请病假了。
“这是蚩尤的法子!”一个勇敢的青年官员悄悄的愤激着。
“卑职的愚见,窃以为大人是似乎应该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须白发的大员,这时觉得天下兴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横,置死生于度外,坚决的抗议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老大人升天还不到三年。”
禹一声也不响。
“况且老大人化过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来湮洪水,虽然触了上帝的恼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浅了一点了。这似乎还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须发的大员说,他是禹的母舅的干儿子。
禹一声也不响。
“我看大人还不如‘干父之蛊’,”一位胖大官员看得禹不作声,以为他就要折服了,便带些轻薄的大声说,不过脸上还流出着一层油汗。“照着家法,挽回家声。大人大约未必知道人们在怎么讲说老大人罢……”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好法子,”白须发的老官恐怕胖子闹出岔子来,就抢着说道。“别的种种,所谓‘摩登’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坏在这一点上。”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说我的爸爸变了黄熊,也有人说他变了三足鳖,也有人说我在求名,图利。说就是了。我要说的是我查了山泽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见,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导’不可!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举手向两旁一指。白须发的,花须发的,小白脸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员们,跟着他的指头看过去,只见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禹表示治水要改“湮(堵)”为“导(疏)”,大员们纷纷反对,意见无非是“反对派蚩尤用过,我们不能用”、“改法就是不孝”、“旧法有点效果,照例为妥”、“湮是世上已有定评的好法子”云云。
禹一声也不响,最后微微一笑,他“查了山泽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见,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导’不可!”,实事求是,力排众议,以“导”治水!
那些脑满肥肠、因循守旧、有言无行的官员是“白须发的,花须发的,小白脸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
禹及其志同道合者是“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他们埋头苦干,他们拼命硬干,他们为民请命,他们是中国的脊梁,谁也掩不住他们的光耀。
对比如此强烈,泾渭如此分明。
一个半阴半晴的上午,他终于在百姓们的万头攒动之间,进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面并没有仪仗,不过一大批乞丐似的随员。临末是一个粗手粗脚的大汉,黑脸黄须,腿弯微曲,双手捧着一片乌黑的尖顶的大石头——舜爷所赐的“玄圭”,连声说道“借光,借光,让一让,让一让”,从人丛中挤进皇宫里去了。
百姓们就在宫门外欢呼,议论,声音正好像浙水的涛声一样。
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禹以百姓之心为心,他的随员也是如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百姓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会不吝掌声与欢呼声。
什么是英雄凯旋,这就是!
君不见,驰援湖北的各省市医护人员离开时,当地群众的夹道感谢与欢呼吗?他们就是当代大禹,中国的脊梁!
大禹“连声说道‘借光,借光,让一让,让一让’,从人丛中挤进皇宫里去了”,真正的英雄,总是谦卑如此。
退朝之后,他(皋陶)就赶紧下一道特别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学禹的行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
这使商家首先起了大恐慌。但幸而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所以市面仍旧不很受影响,不多久,商人们就又说禹爷的行为真该学,皋爷的新法令也很不错;终于太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凤凰也飞来凑热闹了。
法令是拍脑袋想出来的,不合情,也不合理,所幸大禹兼顾私德与公利,避免群众生活生产受到不必要的干扰。
人在重大荣誉面前还能保持谦卑与清醒,难得。
文 / 我所谓
时 / 2021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