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4)
千载谁堪伯仲间
我不知道这永恒空泛的年月要何时才能熬过去,我就那样一无抗拒的被卷在雨里。小的时候怕雨怕雷,每每天色将阴,你便对我说,果儿不怕,不要怕,要安心的迈过去,就像没有下雨这回事一样。于是我慢慢的走着,我好似走了好久,好似有生以来就在这样的雨中走着,家是永远不会到了。四周充斥着不绝的水声,像浮沉在飘飘荡荡的漾水河里。泥沙相会,狂风奔走,漾水河和玉带河交映生辉,因为它们的交汇处,有火石,战歌,日光,还有你。
四周氤氲一片,暮色从雍凉旷野渐染至这巴蜀大地,所有的一切都置于真实和虚幻间切割不断,像极了那夜的朝真观。本是依依的送别却迸发出了那么多承担不起的怨愤。原因其实是在更早间就注定了的--在你见徐州屠戮,血泪不止的那一刻;在你与隆中草庐挥手作别的那一刻;在你扶着先帝的灵柩回到成都的那一刻--这一切,便都是预设好了的,丝毫不容更改。我常怨你弃家忘躯,内调宫壶,外事敌情,无一夕安稳;我更恨即使这样,却仍有浮言私议,抑损聒噪,摇惑众听。我日日在观中盼你归来,却在你温暖而怜惜的声音中硬撑着可笑的冷漠。我将委屈不满倾泻而出,却把更大更重的关心想念生生掐断。我是怎样的懦弱,才在你小心求问着我的理解时决绝的转过了身,却没有意识到未来的一切都将在这一转身中无法挽回的铺展开来。
因为无法挽回,所以才发现所有撑起来的伪装都不堪一击。
因为无法挽回,所以再没有什么力量能从天而降,把所有不完美都变成完美,把所有残缺都填充成圆满的希冀。
因为无法挽回,所以强迫自己说,你并没有不见,并没有走远,这只是一场游戏,一场幼年时我们都熟悉的游戏。
你还记得吧,那时你总是躲到左将军府哪支青竹旁或哪片房檐下,叫我和斗儿去找。我们跑了又跑,转了又转,就是找不到你。左将军府好大,大到当你躲起来我都闻不到你身上的皂香。斗儿从来就不喜欢走路,他总是走着走着就一屁股赖在地上不动了。这时左将军就总是适时的冒出来指着撅着嘴大口大口喘气的斗儿哈哈大笑。他总是说,阿斗啊还不如一个小姑娘,跑这么几步就累了你看人家果儿还蹦蹦跳跳的没有事。挨数落了的斗儿嘴撅得更大了,愤愤的望着我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然后你不知就怎么从左将军的声音里钻了出来一把将我抱起,说果儿太调皮,一点女孩子家的文静气都没有。我刚想开口辩驳你就又接道,这样活泼的果儿最好,这样不听话的果儿才能一直逗父亲笑啊。然后你就会轻轻把我的头拢在你的肩上,这样我就又能闻到你身上的皂香了。我一直记得,那像极了幼年时那个叫隆中的地方,春天里成片成片翠竹的气味。
我已经快忘记了早春里隆中的竹林是怎样的沁人心脾,我只知道那是你的气味,是我可以在你为政事烦闷时逗你开心哄你高兴的气味,是我知道你可以原谅我的各种任性还会把我揽在怀里的气味,是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害怕只要你唤我一声果儿我就能安心的气味。
后来有很多人唤过我果儿,每每听到人们唤我果儿我都会应,但我知道,在那千千万万个声音中,再没有一个能是你了。
这样也好,扑扑落落的天人永隔外,再也不会有声音惊醒那本就浩浩荡荡的夜。
就这样过去了多久我是记不清了,只是记得会常常同你讲话,比如一抬头 ,一侧脸,就可以同你讲话。有时想去给你问安,走到书房才回过神来。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对着那个已经没有你在了的屋子,那把有些落灰了的瑶琴,就变成了闷热窒息的深渊。
那要同你讲什么呢,讲成都又到春天了,讲路边那些萎靡枯黄的野草 ,讲那萎靡枯黄中间的零星顽强的绿色,讲那没有人留意着却努力蔓向天涯的生命,讲又要过多久才能再次看到城郊田畴旁那曾经鲜艳的露水和朝阳。
又或许可以跟你讲,在你去之后,整个西川各地,是如何上递表章,请为立庙,那些案牍,足足把整张案台都埋了起来;又或者是,在陛下以有违礼制为由把这些奏请驳回后,所有巴蜀子民,是如何于四季吉时,在道边野外摆上祭品,来追思怀念这个再没有被蜀汉任命的官职———‘丞相’。至此,我才真的懂 得你的用心良苦。
那些在生活的重压下整日操劳,汲汲求生的民众,我曾认为他们是那么 的狭隘与浅薄,除了生计别无所求。但是我错了,他们心心念念的那个丞相,是能依赖与信任的同行者,是能给与他们梦想与渴望的引领者。你让芸芸众生 看到了一个在乱世脆弱无助的生命,是如何滋养出这样坚韧顽强的灵魂,把渺 小的个体,闪耀成了天际最夺目的光芒。
那些拾阶而上的梦想,舍生就死的气节,义薄云天的情操;那些心中憧憬的春秋家国,梦中描绘的苍生万象,笔下书写的盛世天地,从来都不远。
你知道么,后来的后来,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定军山十二连峰下 都看不出当年匹马刀枪半点的痕迹,久到九里堤堤埂都也慢慢损毁塌陷,久到成都再没有了丞相府,再没有了益州牧--你也从没有被忘记过。这秦岭间的飞沙是描绘你的笔墨,这渭河旁的走石是篆刻你的山河,这巴山蜀水的每一画都 被印上了鲜明的颜色,你的颜色。
舆图上指点江山,虚算时光,大抵也只是年轻时激昂的派头,也想这天下,不过几分规划,几步征程。想用戎马战车度量城邑间的距离,用春升秋落填满对众生的责任,那一天一天迈的步子却渐行沉重。想想可能这马也累了,人也倦了,走了二十七年,终究是没走到。
可没走到又如何,你听,那纵横古今的风时时在倾述着这倾尽一生两世的光阴也无法抹去的殷殷嘱托;那功成之日即当归隐的许诺,也就从此在沔阳古城悠悠散去,变作吟啸松林的历史悲吟。那有血有肉的大汉风骨,舒展自如的情怀气度,都传承至今,这一场古今风流,成就了生命里的最璀璨的精神坚守。
父亲,成都又到春天了,满城的花都开了,蜀锦的纹路将花香衬得如丝绸一般。我不知道这是些什么花,但他们开得真好,就像从未被打扰一样。花中的蝴蝶绕着大街小巷飞来飞去,带着风都有了蜜的气味,你看不到,你可以感到,我们一直在讲,一直在说,你听得到,你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