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剑天涯
“十八岁,十八岁,参军到部队。”
不经意间,自己活在了一首歌里,这想来也有些唯美。
走的时候,父亲递给我一把匕首,说是外面坏人多,留着防身。
多年后,我一直没忍心告诉他,这匕首没防着坏人,只是割伤了我自己。
于我而言,08年是一个特别不想去回忆的年份。因为这一年有太多的别离,包括那十多万生灵与这个世界的别离。但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回忆也是一样。有时候突然被现实戳中心里的那块禁区,你会惊讶地发觉:咦,怎么没事,本以为会来的心痛怎么没来?
那是灾后大概20天左右的时候,废墟之下已经不再有幸存者了,虽然我们希望有那样的奇迹,但事实告诉我们,生命就是这么脆弱。发臭的尸体也基本掩埋完了,接下来的事情是该好好安顿幸存者了。对于他们而言,原来的一切,车子,房子,票子,亲人,都没了,生存反而变得简单了。衣食住行,就这几样,能简就简。山泉就着烤红薯,餐风露宿,依然感天谢地。我们接到的任务是搬运活动板房,从火车站运到临时安置点,装卸,七天七夜。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我不知道别人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去干那些活的。荣誉感?同情心?责任感,凡是种种。我是一种悲天悯人的心情,像是赎罪。内心的那种悲痛仿佛可以随着汗液排出体外。
第七天完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多。这个点,当是人体最疲惫的时刻,战友们却反常地兴奋。目送着最后一辆装满夹芯板的军卡远去,每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幸福。指导员说:“大家原地休息,顶多半个小时,车就能回来,咱回去美美地睡他一觉。”
是啊,连续奋战七天七夜,不累才怪呢?所以休息对于大伙而言是迫在眉睫的事情,然后这命令由指导员宣布了,他理应得到一些喝彩。可是,浮现在大家脸上的淡淡的失落让指导员失望了。因为他并没有把准自己属下的脉搏。
指导员的话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气氛突然有些窘迫起来了。一个值班的班长建议说:“指导员,咱们走路带回吧。反正不远,就几里路。”
指导员没有立刻给出回应,他在思索:“这难道是战士们的心声吗?”所以他问我们:“大家都想走路回去吗?”
“想!”这是全连66名战士异口同声的呐喊,久久地回荡在夜色笼罩的旷野。
这样一个回答让指导员无话可说,他只能安排值班员清点人员,整队带回。
回营地的路分好几段,最长的一段是一条乡村公路。公路两边很空旷,没有人烟。指导员说: “这周围也没村庄,值班员起首歌唱吧。”
离开火车站刺眼的白炽灯光,夜色像一张襁褓,完全包裹了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子弟兵。我们能感觉到身边战友的气息,听到他们的谈话,却完全看不清对方的脸。事实上,我们也不需要被人看见,这是一个只与自我相关的多么精彩的时刻。不论军衔,不论肥瘦,走在路上的是一颗颗带着伤成长的赤子之心。所以指导员讲话的口气完全没有一点官威,只是像给自己的伙伴提了一个建议。我立刻就听到了他的心声,他是多么渴望与我们打成一片,而不仅仅只是得到那个军衔为他带来的敬畏。
于是大家伙儿开始唱军歌,《咱当兵的人》《当那一天来临》,声嘶力竭,歇斯底里,气壮山河。
那可真叫一个痛快啊。一群寂寞的男人宣泄出来的青春就是那个味:撕心裂肺。
不知道唱了多久,大家嗓子都唱哑了。事实上,更深的原因可能在于,所有的情感到最后终要归于平淡。反正到后来大家都唱不动了,可是,谁都能感觉到:还没尽兴,还没宣泄够,内心有一块柔软的地方还没得到抚慰。然而,从憧憬到怀旧,从激昂到怅惘需要一个转换过程,也需要勇气。
此时的士气突然急转直下,简直有些低落了。因为所有人都似乎开始慢慢回到自我,躲进回忆里舔舐自己的伤口。我虽然能感觉到身边的每一颗跳动的心脏,可我也能感觉到我与他们任何人都没有同步的脉搏。
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话的人依然是指导员。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作为指导员,他有这个责任。但我更愿意把这种行为理解为这样一种努力:为了得到支持、肯定、陪同和喝彩的努力。
“起首抒情一点的歌曲。”指导员总算探听到了大家的心声,不过也是因为他和大家怀着同样的心情罢了。
可是唱什么好呢?每个人抒情的方式好像不尽相同,有人喜欢老鼠爱大米的直白,也有人喜欢两只蝴蝶的唯美。大家心里可能早已准备好了一首歌要唱了,可是不好意思开口。
这时有个新兵开口了:“唱《朋友》吧。”
一个新兵在一堆老兵油子里发表自己的看法,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也许是挨揍挨少了。但这个看法却不偏不倚地戳中了所有人的软肋,很合大众的口味,所以他的自作聪明得到了谅解。
指导员说:“那你给大家起个头。”
于是我开口了:“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
熟悉的旋律从内心深处缓缓流淌出来,在茫茫夜色中徘徊良久重又回到内心深处。唱的人是我,听的人是我,从头至尾,就只有我。
那一夜的我,十九岁,第一次唱《朋友》唱到泪流,身边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但我真的很感谢那一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一夜是我军旅生涯中最接近橄榄色的梦的那个时刻。
我要反省的是,并不是我身边的那些人不配做我的朋友,是我虚伪,是我被功成名就、出人头地的执念所误导,错失了他们。
如果你在贫困潦倒的时候没有朋友,当你功成名就的时候依然不会有真正的朋友。我们学abc,学xyz,我们读诗,我们论道,但如果不能参透爱的方程式,这些工具能为我们的生活所添加的东西只有废墟。
我走的时候,父亲有太多的话想对我说,但最后只浓缩成一句:“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干,混出个样子。”
其实这话是不用说的。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早就像烙印一样烙进了我的灵魂里面,它就是那个威逼我前行的魔鬼。然而这魔鬼却伪装成亲人的模样,使亲情也跟着受累。实在是可恶至极。
从某种观点来看,人生的长度是一定的,那么,急着往前赶,说白了就是找死。
时至今日,我重新估量自己,我保留的唯一一点真就是虚伪得比较明显。我保留的唯一一点善,就是还想跟什么人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