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 五六回
五
李汉淑 1945年夏 台北
我在台北读大学的时候,生活费并不多。我和惠子总在木曜日的下午和日曜日去打工,刚开始我们在一家咖啡厅工作,后来惠子不想打工了,我便换了一处下家,去了一家湖南菜馆。
1945年的初夏,我在大学里看到一张湘菜馆的招大学生兼职广告。突然想起,在我外祖父那一辈,他们生活在湖南,后来迁至台湾。我对这家湘菜馆产生了兴趣。
这家湖南菜馆坐落于松山区。整条街上除了这家湖南菜馆就是几家闽南菜,还有一个印刷馆。道路不宽,两旁种满了银杏。说起来,这条小街也的确洋溢着秋天的回忆。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新来的服务生李汉淑。”我敲门喊道。这家店竟然没打招牌?我拿出记事本对了一下门牌号,推开了门口的木门。
半天都没有人回应。“真见鬼!我怎么想到跑这儿来打工。”我一面往前走一面环顾,室内陈设和简单——十几张木桌,旁边歪歪扭扭地放着几个小凳子。昏昏沉沉的灯光下,墙壁上空空如也,只挂着一张昭和天皇的相片,当然,这是必须挂的。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抱歉,让你久等了!你是李小姐吧!”
正当我皱起眉头心头恼火形于色时,忽然听到头上震起咚咚咚的声音,灰全部都飘扬在空中,随风沉浮,好担心弄脏我刚洗的头发,我马上躲开。一个身穿夏季和服的年轻人从楼梯上踉踉跄跄地跑下来,应该是这儿的管家吧。
“正是小女。汝是练君吧。”我回答道。
“哦……练叔今天早上出去了,鄙人姓杨,名曰健一。平时在大学念书,日曜日和木曜日的下午在这儿打工。木曜日那天练叔给我说了,今天会有个新人来。那,初次见面,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我才是。冒昧,杨君是在哪里读书?”我把帽子摘下来。
“帝大。帝大文政学部文学科三年级在读。”
“好巧!我也是帝大文政学部!史学科一年级在读,也在自修西班牙语。”
他笑着点了点头,引着我到了主厨,后厨,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那,你今天就开工?”
“嗯。”
“等会儿三点钟,会有三个客人来。请你给三个人每人一杯明前龙井,还有一份馅饼。”
“难怪没有招牌,看来都是些回头客,还带预定的!”我想。
待到三点零一分,还真来了三个人。三个人,中间一个人着和服,两边的人穿着黑色的洋服。三人交谈中有说有笑,走进店里。啃馅饼儿啃到一半,三人居然开始不约而同地用小指剔牙!我顿时觉得有点儿恶心。三人随即走上了楼。我纳闷儿,吃都没吃完又上楼上去作甚?
正当我准备询问,健一向我摆手示意我不。我也不再多问,反正觉得今天一天的事情都很蹊跷……
自那以后,我照常在木曜日和日曜日去那家湘菜馆打工,也总能见到健一。另外,有一次我在图书馆也见到了他,他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严肃。坐在我的前排弓着背看书,还不时用铅笔在书上内容划着粗横杠。他穿着一身大学黑色制服,制帽挂在椅背上。虽只背影,但那么不经意的一瞬间,我的心底震动了一下。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那一天晚上,我和惠子她们一起出去狂欢,于是日曜日,不,星期日(我得改口了)就没有去打工。
为了表达歉意,正巧日本投降,大学好些日本老师都不出勤了,有些回国,所以很多课目都停授,我每天都去湘菜馆。
盛夏的傍晚,黄昏中的街道,不是被夜同化,而是被这无止境的蝉鸣所吞噬。健一,练叔,还有几个客人在楼上谈话半小时了,有些好奇,我便小心地从楼梯走上去,避免发出声音。我蹲在最后一级台阶后,可以听见声音。
“日据时候,我们是非法的。原组织都被敌人解散了。据可靠消息,不出十月,国民政府就要来收台湾。到那时候,我们还是非法的!你说这怎么整!”练叔说。
“着实棘手。这几天是观察期,至于重建事宜,请诸君放在心上,不可怠慢!”其中一个客人说。
……
!!共产党?我听后一惊,原来健一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这个湖南菜馆竟然是一个地下联络处。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些人每次已吃完饭就剔牙!对了,一定是有密函深陷其中!
后来我问健一,才晓得这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人家只是喜欢用小指剔牙而已(笑哭)。
至少,我对这个温文尔雅,严肃认真的青年有了新的认识。虽然他平时都很严肃,但与我说话时总能看见那淡淡的微笑。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我就到了店里,结果他已经在扫地了。看见我来了,他嘴角上扬放下扫把,走过来。
“昨天晚上,我看见你了。”
“看见我什么了?你跟踪我回家??”
“噗!说的都是些啥呀,哈哈哈哈。我是说你晚上偷偷摸摸地来听我们的谈话。”
“哦……嗯嗯。”
我低下头,有些尴尬。他突然伸出右手抓住我的下巴,
“你,知道的太多了哟。”看着我惊恐而又羞愧的表情,和我那通红的面颊,他哈哈大笑起来,转身又开始扫地,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1947年春节,我和惠子一起回家乡高雄过年。在南下的火车上,我们听着收音机,听有关大陆内战的消息。
“刚刚才把日本打完,怎么又打起内战了呢。台湾应该不会卷入吧。”惠子叹息着说。
“按照这个态势打下去,老蒋恐怕是悬了。”说罢,车厢里投来奇怪的目光,我顿时又脸红了。
凡事都凑个巧。惠子的男朋友郑开台居然要参军去大陆打仗。那天,惠子突然造访,我看她来了,赶忙给她泡了一杯蜜桃乌龙。我们跪在榻榻米上。刚开始还好好的,可我们聊着聊着她突然就哭起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那天晚上都住在了我这儿。
“你为什么不制止他?”我问她。
“我……我不忍心,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想去大陆……”她抽泣着回答,感觉气都喘不过来了。她那洁白如玉的面庞上,满是泪痕。
我把她抱住,轻轻拍着它的背安慰她。我看着她哭的样子,顿觉自己也不好受。
六
李汉淑 1947年春 台北
春节都还没过完,郑开台就走了。“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安慰惠子。她微笑着摇摇头,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眼里透露出一种释然和责任。
在开春后回到学校,依然在星期四和星期六去打工。健一的政治活动更频繁了,在台大里边,健一和一些学生们偷偷借西方历史社团之名义开设了一个马克思主义研讨交流会,听健一说,不论是在读同学,还是已经毕业了的,都不乏积极分子。
“大家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社会奔走献力,好极!”
健一看上去整日都很风光,整日在大学里里面宣讲革命理念,在党支部联络学生会,工会,但我经常看到焦头烂额的健一。
“男人都喜欢把自己的所有都窝藏在心里吗?”我漫不经心地问在擦窗子的惠子。
“也许是吧……最近开台是怎的了,好久都不来信了呢……或许这也恰好证明了吧。不过或许是不严谨的。为什么他们对漂亮女人的爱又急不可耐地想表露出来呢?”我晓得惠子,她先是有些低落,又马上开玩笑来压住这如潮水般的相思。
“最近常和健一共事的学生会主席还真是个美人,是比我稍稍逊色一点的那种(捂脸),万一健一瞎了眼睛怎么办?我看他们平时谈话有说有笑的,就觉得心里过不去。”
“。。。我说你就是……很自觉。”惠子从凳子上扑腾跳下来。
我:(苦笑)
自民国政府接管台湾以后,来了好多外省仔。大多数大陆同胞都是很亲切的,但少数人却对我们台湾人有很大的偏见,并且迁怒于台湾群众。有一次,我们部姓名有“东洋倾向”的人都被抓去审讯,真是把人吓到。
惠子一回来就抱怨:“什么嘛!小日本给我取的名字,非说我有亲日倾向。”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在日据时代被日本人歧视是中国人,而如今被一些大陆人排斥为“日本人”!这是要让人喘不过气来啊。本以为日子会马上好起来,结果在长时间内,台湾岛内的军政经济都出现了混乱。
一天上午明治维新史Ⅱ下课得早,中午就和健一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法餐厅共进午餐。这家餐厅是一个日籍法国绅士开的,听说他的祖辈参加过下关战役,亲历了明治维新。1895年来到了台湾,就留了下来。
“下次去吃一下总督府旁边的意大利菜吧,总在这儿吃!”我给他说。
“因为战事,大陆的经济形式那可谓是江河日下。在各种因素的主导下,台湾最近通货膨胀严重啊。”健一喝了一口葡萄酒。
“唔……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呀!”
“本来以为鬼子走了,台人可以自己执政,结果嘞?他妈的所有高官几乎都是大陆的。唯一几个台湾的还并非土生土长。本来就是非常时期,经过了五十年的日据,大陆和台湾都不怎么了解对方。可国民政府的错误做法完全就是在激化矛盾嘛!!我真的觉得,我们好像又落入了五十年前那个套子里。”他一面摇晃着酒杯里的酒,一面微微翻起白眼,露出一副世态炎凉的表情。
对于健一这种日常聊天都好像在开会的做派,我是再无语不过的了。但今天的谈话,的确是句句击中在了我的心坎儿上。
国民政府在台湾的行政,的确是愚蠢的。岛内经济受到大陆内战波及,岛民贫困交加,怨言四起。帝国大学更名为了台大,有一次,我看见校园报纸刊登了台大一位教授在接受一位美国记者访谈时候说的话:“你们美国人为什么对日本那么宽宏大量,而对我们台湾却如此残酷?你们只给日本扔了两颗原子弹,却给台湾放下了比两颗原子弹厉害一千倍的蒋介石。”这句话的确夸张了许多,很多我也不敢苟同,但这也有力的体现了台湾民众对老蒋的愤恨不满。
健一听到了那个教授的演讲,门牙都笑掉了,“那个老教授有点儿意思哈哈哈哈哈!”
总之,这将一年前台湾民众迎接国军时的热情直接降至冰点。
我唯一聊以欢喜的,就是,健一竟然向我告白了。
虽说我能感受到,我们俩之间一直都有一种默默的情感,但我没有想到是他竟然先坐不住了。那个微醺的夜幕下,我俩走在湘菜馆外面的小路上,走在满地的银杏叶上。空无一人的街道,只横竖摆着几辆自行车。月色真的好美。我们并肩走着,我和他那高大的肩膀间隔着一线黑影。他忽然轻轻牵起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来,但他已经得逞了。(笑)
他缓缓地走着,悠悠地背诵着他写的诗。我不语,任由他牵着。他把嘴凑到我的耳边,用西班牙语柔声倾诉:“Te quiero.”,吻我的耳朵。
夜幕下,我的双颊发烫,两眼呆滞地看着远方,感觉有些飘飘然的,耳畔已经都是他那富有磁性的歌声和手风琴轻柔的声音,虽说是初冬,我依然无法忘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个美妙的仲夏夜。“健一……请容我考虑一下……”我不好意思极了,这样回答他。
自然的,第二天,我接受了他的告白。
我还悄悄话告诉他,我也准备过两个月办理入共产党,和健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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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知,任何积怨都会有爆发的那一天,但我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带着哭腔对惠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