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天空灰蒙蒙的,压抑着,仿佛整个小山村都要被吞噬进去,夏季里闷热的天气,每个人的脸上的油腻腻的。女孩儿拿着柿子,一边吃着一边用身上的大荷叶领擦拭着自己的嘴巴,恰好这一幕被回来的妇人看见了。隔着家里的院子还有十米开外,便张开了她那如同机关枪一样的嘴,一个劲儿地叫骂着:“擦,使劲擦,早上刚穿的裙子,怎么就不知道爱惜?”
女孩儿显然是被吓着了,忙将手里的柿子丢到了院子外的草丛里,麻利地用胳臂擦了一下嘴,却还是没有能够将嘴角的汁水擦干净。女人走过去,抬手就要给女孩儿一个响亮的耳光,但是女孩儿一下子跑开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邻居家的柴垛后面,一边擦着嘴,一边挑衅似的对着女人说:“你打不着我吧!打不着我吧!”
女人大概是被彻底激怒了,从洒扫院子的竹制扫帚上面抽出来一枝竹桠,赶在女孩儿的后面一边追一边吓着。女孩儿才五岁,跑得一点儿也不快,马上就要被赶上了,可是还没被赶上,手指头就被母亲重重砸在地上然后弹起来的竹枝扎伤了。女孩儿停下脚步放声大哭,女人也慌了,一个劲儿地问她疼不疼,但是女孩儿没有回答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嚷着说要找爸爸。
那个年幼的五岁女孩儿就是二十年后坐在电脑前敲下这篇文章的我,文中的那个有着机关枪一样的嘴的女人就是我妈妈。我其实不想一开场就说这个故事的,但是我脑海里对母亲最早的记忆,便是这件事。其实我妈在我的眼里并不坏,说这句话绝没有害怕我妈看见了找我秋后算账的意思,要知道我妈完全不认识字呀!
我们其实大多数时候,我妈都是温柔的,她性子淡,也不怎么爱说话。大概是因为小时候家里贫穷的缘故吧,很少能够看见她笑,脑海里能记得的她的笑容,多半是在床上躺在她身边哄我睡觉的时候。除此之外的,就是大概我六岁那年有一次生病在家没有去上学,她为了让我开心一点儿,陪我一起踢毽子,她其实踢得很好,总是要踢很长时间,鸡毛做的毽子才会掉下来。
她一边踢着一边告诉我踢毽子的要领,比如腿端起来的时候要踢得平,才能既不费力又让毽子飞得很高。说完,她实验了一下,但是马上她就后悔了,因为后院的屋檐只有一米七左右,她太用力,那毽子一下子就飞到屋檐上面去了。我看着发窘的她一顿笑,她嘴里嘟囔了一句“你这小人精”之后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像个孩子,那时候她才三十岁不到,手还不像后来那么粗糙,额前刘海儿掀起来的时候,还能看到细碎的绒毛,我看着一直笑着的她就像在看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只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再一次看见那样的笑容需要再等十七年。
从那之后不久,我爸就病倒了,原本一贫如洗的家庭,因为父亲的病更加捉襟见肘,后来好不容易治好了,一家人又能好好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母亲却再难露出那时陪我踢毽子时露出来的笑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母亲为了给父亲结医药费吃尽了苦头,血肉至亲的冷漠、昂贵的医药费、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她在父亲住院的那一个月里,迅速苍老,父亲的健康被带走了,母亲的笑容也随着如风云消散。
病愈之后的父亲,身体素质大不如从前,常常做一点儿重活就觉得身体发虚。家里的重担一下子就落在了母亲的身上,她常常在替我收拾好头发还没等我走出大门去上学的时候,就已经忙着想出去了。拿着锄头,和家里那只巨大的筐,等我散学回到家很久之后,天擦黑的时候她才会回来,有时候背着一筐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草,有时候是一背篓土豆或者红薯。她其实很瘦,个儿也不高,背上草垛的时候,完全看不到她的头,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堆草长了两只脚在挪动着。即使在秋凉之后,也还是能够看到她放下背篓之后,额头上析出的细碎汗珠,但是那时候的她好像不知道疲倦似的,常常来不及休息,便又马不停蹄地忙开了。
她就像我们家的粘合剂,守着贫穷的爸爸,照顾尚且年幼的我们兄妹俩,日子即使过得清苦,但是她总能将一盘很简单的菜做出家的味道,原本破了无数次的衣服,她也能缝补地整整齐齐。许多年后我看着那些年幼时穿过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叠好了放在衣橱最下面一层。我总是觉得上面满含着母亲的味道,闻上去柔柔的,和煦而温暖,趴在上面好像一下子就能够回到童年。
如果故事一直这样下去,大概我也不会选这样一个标题了吧!是从我慢慢开始长大,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发生隔阂的。
我们那时候我已经十四岁了,也是我当留守儿童的第四年,其实那时候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很差了,加上那一年,疼爱我的爷爷突然去世,更加加剧了我和母亲的关系恶化。
其实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事情开始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后来那样的,大概是从父母决定转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吧!老实说那时候的我适应能力一点儿也不强。陌生的学习坏境带给我的感觉就是我好像跟那里的一切完全格格不入。我不会像其他女同学一样追星,因为我从来不觉得那些唱跳明星有什么值得我奉为榜样的理由;也不会像他们那样已经有了很强的审美意识,开始研究口红色号和双眼皮贴。
我开始在那种格格不入的生活里渐渐沉沦到自己的世界里,开始读那些有的没的小说,刚开始还可以自我麻痹,可是当我在那里生活一年时候,发现连说话的人都没有的时候,我开始慌了,开始怨恨父母当时的决定。开始时不时地大半夜打电话给他们,父亲听不得我哭,常常我还没说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便开始破口大骂。那时候我已经不再觉得父权神圣不可违逆,我常常也已同样激烈的方式怼回去,这样的结果就是最后父亲骂了我一顿之后气急败坏地挂断电话,我则在电话的另一端哭得泣不成声。
母亲常常会在我和父亲发生争执之后,偷偷找个地方再给我打回来,她总是语气里充满了担忧,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了,我从来不会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常常会问她:“为什么你们都那么不喜欢我还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明明家里已经有一个哥哥了,即便没有我别人也不会说她。”她常常在听完我说的这些话之后便陷入漫长的沉默,沉默之后便是一阵啜泣,她问我怎么了,我还是不会从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还是会用更恶毒的语言回击她。
高一结束的时候我因为生病的原因休学,和她住再狭窄的出租屋里。她已经不想小时候和我踢毽子时那样好看了,眼角已经爬上了淡淡的鱼尾纹,不说话的时候,常常皱着眉头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里似乎总是含着泪水,清澈中又满是忧愁,但是我从没见她那眼眶里的泪水哭出来过,大概是某个我不经意的瞬间,她已经揩去了吧。
如果说之前的事情已经让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岌岌可危,那么真正将我们完全变成敌对双方的事情,大概就是后来因为我身体好了之后要不要继续念书的事情吧!她很明确地表示不想让我上学了,那时候我哥已经不上学了,在外面做一份很轻松但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她说她希望我也赶紧工作,我不知道她这样说的理由是什么,但那时候的我直接了当地解读为“她实在不想为了我念书而浪费钱。”
这个念头成了我们后来很蛮长时间里争吵的导火索,“我母亲不爱我”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慢慢侵蚀着我仅有的理智和对她的感恩,往后很,漫长的时间里,我都在和她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剑拨弩张,其实好多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曾经那个肩负一家人生活重担而没流一滴泪的母亲,在我长大之后,因为我一次比一次更恶毒的话语攻击而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我的那些话里面有多少是对她的恨,有多少是天生对父母权威的反叛,但是当我对着我母亲回答“我选特别远的大学是因为想离你远点。”的时候,我承认我的心里的确升起了一种复仇般的快感。
许多年后我都想替那时候的自己向母亲说一句对不起,但是长大之后的嘴远不像小时候那样伶牙俐齿,爱和恨都不敢轻易表达出来。其实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母亲渐渐缓和起来的,大概是因为她从来都没责备我,只需要我自己放下吧。
其实静下来的时候,我也会想象如果将来我自己做了母亲,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被我的女儿用各种恶毒的话语伤害。会不会我也会面临母亲当时的处境——被自己的女儿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过时的。我其实不敢想,因为我知道那将是一种必然的结果,任何一位母亲都将老去,而唯有她们老去,用力滋养的生命才会活成她们想要成为的模样。
意识到母亲老去其实是近两年的事情,从我大学毕业之后。她的容貌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大概是我毕业了,她的压力随之减小了,很多时候也能看见她像小时候带着我踢毽子时那样开心地笑了,只不过这一次和她一起笑的人不是我,是我那古灵精怪的小侄女。有人说人老了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开始变得越来越像小孩子,我看着她和我小侄女一起玩游戏;买衣服的时候,像小时候我问她那样,换成她问我这样的衣服好不好看;我寄给她的礼物,她找不着就一个劲儿找我问……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都在渐渐证明她在变老,变得像小孩子需要一依靠,而我能带给她的,大概就是像小时候她带给我的那种踏实感罢。
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