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负重前行
想着想着,一阵下课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也中断了我们的聊天。
衣呷莫也担心同学们回来看见自己的糗态,赶紧抬起手,拿袖口擦干了眼泪。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阿依的声音便从窗外飘了进来。在学校里,阿依和衣呷莫最是要好,怎会放心衣呷莫独自在房间里休息。所以,一下课,便匆匆从教室那边赶了过来。
见我坐在房间里,阿依边进门边笑道:“我就知道小杨老师你在这里,嘿嘿……”
静静流淌的美姑河为了不打扰阿依陪衣呷莫,也避免其他同学看见,又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我便起身,对阿依说:“你好好陪一会儿衣呷莫,我先出去吹吹风。”说完,我走了出去,来到起初看雪的地方,顺势掏出了兜里的紫云香烟,右手掏出打火机,左手尽力护住火,好不容易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给点燃了,用力的吸了一口,让苦辣的味道停留在舌头上。
其实,我并不会抽烟。虽然在我还是七八岁的小孩子时,我在村里的婚席上,会偷偷拿走烟躲起来,和哥们些装模作样地抽烟;虽然我来了凉山已经六年,在烟酒不离身的彝人圈子里转悠了六年,我也会接住家长、熟人递过来的烟。我只是想让烟草的苦辣味道能够让我更清醒地去体味孩子们的成长。
看见我站在路边,胆小的孩子直接选择了绕道而行,尽量离这个“大魔头”远远的;胆大的几个小孩儿主动走过来,道一声“小杨老师好”,然后又笑嘻嘻地去干自己的事;年长的高年级学生则径直来到我身旁,待到他们走近,我才看清是日布和尔呷。
“老大,怎么样了?衣呷莫还好吧?”日布还是不改以往笑意满面的样子问我。
“什么怎么样了?这种事还能怎么样呢?我也没什么办法现在。”
“要不给直接给衣呷,莫家里打电话吧?他们太过分了,这个事情。”尔呷说到,一脸气愤。
尔呷是个耿直的大男孩,豪爽正直,酷爱篮球,浑身都是腱子肉,皮肤黝黑,一头自然卷的短发,称着棱角分明的脸庞,平日里就喜欢帮助弱小,也喜欢帮助女生,所以深受老师和同学们的信任,是校学生会组织部部长,专门负责协助老师处理校纪事件,以及日常生活学习中的纪律监督。此时的尔呷,一身运动着装,想来下午返校后,干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回寝室放行李,而是直奔球场,开启表演模式了。
“如果能这样简单粗暴倒是还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衣呷莫的情况没那么简单,让我再想想吧!你们绝对不能在班上或者学校里去传这个事情,尤其是要跟已经知道了同学商量好,这是个任务,大家都得为衣呷莫创造一个环境,让她能暂时安下心来学习,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明年六月就要毕业了。”
得到两个男孩子肯定的答复后,我们又随便聊了些彝族年在家里拜年、背肉、卡巴(红包)的趣事儿。
第二节晚自习上课铃声响起,日布、尔呷别了我向教室走去。看见几个低年级的小男生在光线不好的操场上往教室方向跑去,我连忙大声提醒“慢点!慢点!操场上全是石头。”几个小男生近了后,还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了笑,又撒欢似的沿着水泥小道往教室跑了,笑声在路灯下回荡。
阿依从宿舍那边走了过来,看见我,便主动迎了上来。
“衣呷莫怎么样了?”我轻声问到。
“我俩也没有说什么,就是瞎聊,她现在也没什么精神,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主要还是担心她的学习。要是一直这样的话,明年六月份的毕业考试肯定不行了。”
阿依声音里透着焦虑。我让阿依先回教室去,顺势提醒她自己要专注,时间并不是很充裕,要抓紧时间学习。待阿依离开后,我又掏出了香烟,站在背风坡点燃了一根,看向山谷远方。
大山深处的学校初识衣呷莫,是在2011年的金秋十月。那是一所大凉山腹地的完小。麻雀虽小,五脏区全,校内布局呈三级阶梯分布。校门进来,便是1号篮球场,3层楼的教师宿舍位于篮球场左侧。篮球场左侧有步行梯道30余级,登上去之后,便是面积不大的食堂和2号篮球场,篮球场右侧是公共厕所,校门进来有一条车道从1号篮球场右侧上行到公共厕所。从食堂、公共厕所上行10来步阶梯,分别是2层的学生宿舍和4层的教学楼,在它们的前面,是一字排开的花台,种着数株三角梅,国旗台正中。
校门外有一个不大的市集,美姑河带着原始森林里的气息从村小边上流淌而过。校门外是一个不大的市集,坑坑洼洼的公路两旁有十来栋低矮的民房,水泥砖衬着青瓦,墙边总是砌着整齐的木柴。每逢6日、16日、26日,远近山上的彝民都会身着手工纺织的羊毛擦尔瓦、彝绣呢子上衣和百褶裙、携着小孩儿、背着背篓来市集上,那背篓里物什可丰富呢?精神抖擞的岩鹰鸡、黑黝黝健硕的跑山猪、其貌不扬的苦荞、混着蜂巢的蜂蜜浆……平日里只有汽车呼啸而过的街道瞬间就变了一个模样,拥堵、热闹,到处都是吆喝声,到处都是喇叭声。关在校门内的学生,一到下课,便会扎堆地挤在铁门上,头小一些的男孩子,便把顶着天菩萨的脑袋挤出铁门条,努力地盯着街上的稀奇古怪,回来后,便用彝语跟同学们吹嘘着,那表情、演技之丰富,实难描述。
这是一个不是市集日的中午,学校对面山坡上一排排杨树,叶子已金黄,在风中簌簌作响。太阳已上头顶,街道上热闹了起来,都是来报名的家长和小孩。今天是瑪薇班报名的日子,之所以在10月才报名,乃是因为资助瑪薇班的公益机构一直没能与地方政府在就读学校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也就是在这个中午的某一时刻,我坐在食堂门口搬来的课桌前,拿着学生报名册,在核对后户口簿信息后,勾掉了衣呷莫的名字。
原本,报名工作可没这么顺利,毕竟我初来乍到,完全听不懂彝语,报名时都得有人在旁边翻译才行。但衣呷莫和她妈妈的普通话都还不错,倒也没费什么事儿。后来我才了解到,衣呷莫跟着妈妈一直在不大的县城边,租了一间小屋,妈妈经常在县城里做一些小买卖。只有在农忙时节,衣呷莫会跟着妈妈回到大山深处的家里,帮叔叔舅舅种土豆、收荞子等。所以衣呷莫不仅普通话说得不错,就连皮肤,也比其他彝族孩子白净许多,这让我对衣呷莫有种莫名的亲近,毕竟,大山深处,像我一样肤浅的人寥寥无几。而衣呷莫那一头清爽的短发衬着胖嘟嘟的圆脸,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稀疏的雀斑点缀在高鼻梁两侧,笑起来便露出整齐的白牙,矮矮胖胖的样子更是讨人喜欢。
虽是刚上一年级,衣呷莫的样子也是那么的惹人喜爱,其实,衣呷莫已经12岁了。若是按照彝族算年龄的方式来看,衣呷莫已经13岁了。报名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无声地计算着——小学毕业18岁,初中毕业21岁,高中毕业24岁,要是能考个大学,嗯,毕业时就28岁了!我今年大学毕业那会儿,也才21岁。这个年龄,在将来,或许会成为问题。
云端之上
我想:将来虽不是遥不可期,过好当下的每一天,或许有朝一日也可撬动命运。就这样,我和瑪薇班开始了六年的前行岁月。这六年里,衣呷莫乐观、开朗,是同学们的开心果、大姐姐、小老师,是老师们的好帮手。偶有心事,会一个人静静的,但从未悲观。小小的个子逐年渐长,却比其他孩子慢了许多,但其中孕育的能量确是不小——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喜爱篮球、跳绳,喜欢阅读……遇到节假日,我们还会和其他老师同学一起,游历脚下的大地,仰望头顶的星河,眺望大山的那一边……
……
眼看着即将迎来人生的第一次大考,我们都整装待发,准备接受命运的洗礼,谁曾想造化如此弄人!
手里的香烟已经燃尽,学校再次显得宁静、祥和,我再次缓步走进了衣呷莫的房间。衣呷莫的神色淡漠,呆呆地看着房间的角落,看着我敲门进来后,挤出了勉强的微笑。
“衣呷莫,需要我以学校的名义和你姨妈联系吗?”我坐下后,柔声问道。
“不用的,小杨老师,我们彝族的习俗你也是知道一些的。”
“那你准备怎么做?是听从他们的安排,还是说准备抗争?”我想了解衣呷莫现在的想法,哪怕没有想法,我也得勾起一个想法来。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正如阿依所言,衣呷莫不再像衣呷莫了。
“小杨老师,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衣呷莫,我们一起走过了六年。这六年里,我看着你们长大,我们有了彼此信赖的友谊,我们如亲人般依靠。你一直都很乐观,都很努力。在学习上,在篮球场上,我从未见你屈服过,放弃过自己。现在的逼婚,比你以前遭遇的任何一件事,更艰难,艰难到我们似乎都没办法去正面对抗。但我们不应该就这样听之任之,不应该就这样简单的屈服了,你的路,得你自己来选,长辈、亲人,都只是给你提供选择的意见,不能逼迫你。我希望你能坚强起来,像以往一样,这件事还有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呀?我不可以去反对他们的。”
“你可以的,他们是你的舅舅、姨妈,只要你敢反对,我们就有办法。你先打个电话给你姨妈,就说你现在还小,还要继续读书,现在成绩也不错,老师们都说你应该能考上一个不错的中学。至于结婚,你可以说晚几年。只要他们看见的学习不错,他们也愿意让你继续读书,现在毕竟跟以前还是不一样了。只要你不愿意,他们还是强迫不了,除非他们真的是想钱想疯了,到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肯定会出面来干预这个事情。”我试着鼓起衣呷莫的勇气,让她找回自己,在这个关乎自己命运的事情上,正面地抗争一次。我道听途说过许多抗争,可都是消极的,要么离家出走,要么以死相逼,要么放弃生命;可我又怎能看着衣呷莫如此呢?
衣呷莫闻言后,沉默良久,我也没有继续说话。
“真的可以吗?”衣呷莫抬起头来,望着我。
“肯定可以!你用我的手机打,你姨妈肯定猜想我是知道了这事,她还是很爱你的,哪怕有时会用闲言碎语来责骂你。可你也知道,她的生活也很艰难,遇到事情,总会找一个方式来发泄,她也知道那样做不好,不然也不会每次责骂完了后又对你恢复如初,这次逼婚,她也是反对的。你就打电话说你要继续读书,肯定能考一个好学校,现在结婚的话,什么都不懂,过去的努力也白费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也没有多少身价钱。尤其是身价钱这事,你得提出来,在得到你姨妈的认可后,你再跟你舅舅打电话,不管结果如何,总得一试。”
衣呷莫的神色复杂起来,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衣呷莫的眼神坚定了许多,想是下了决心。
“好吧,小杨老师!你把手机借我一下,我现在先给我姨妈打电话,顺利的话,我就接着给我舅舅打电话,也让姨妈帮忙劝劝舅舅那边。”
“嗯,好呢!衣呷莫,不要担心,还有我们在呢!我们都会支持你的。”说完,我掏出了手机,起身离开了房间。
站在窗户边,我静静地抽着烟,听着衣呷莫在房间里打电话。其实,我也听不懂。六年下来,我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引导学生学普通话,鼓励学生在校期间用普通话交流,只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彝语对话。约莫过了40分钟,房间里的通话才结束。这期间,不时有争吵声,有啜泣声,但我都不敢推门而入,这件事,需要时间,需要沟通的时间。
下课铃声早已想起,我看见阿依从教室那边跑了过来,便让她返回教室去安排六年级讨论年级冬季运动会事宜,这样便可以让所有六年级的女生暂时回不了宿舍,以免中断衣呷莫的谈话。
待通话结束后,我快步走进了房间。看见我走了进去,衣呷莫如释重负,喜极而泣道:“刚才和舅舅吵了一架,勉强说服了他们,其中一个舅舅还是不怎么同意,但起码现在不用担心了,我会努力的,争取明年升学考试考上好的中学!这样,他们都没什么话可说了。”
“嗯嗯,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我笑着鼓励到。
“谢谢你,小杨老师!”
“客气什么!我们一起加油!”
“我一定会的!”
嘱咐衣呷莫收拾一下情绪后,我离开他们房间,准备前往教室。
走在水泥小道上,我想——
负重前行,总是在前行!只要在前行,我们就都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