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门，看见阿米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腿抵着茶几，垂着头。短袖短裤外裸露的肌肤上，有几块青紫色的淤痕，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茶几上放着一只酒杯，里面的冰块已经被酒液融去了棱角。水珠一颗一颗附在外杯壁上，宣告着夏天到来。

听见声响，阿米侧过头看我，脸微红。

“夏天喝日本梅酒真是舒坦啊，清清凉凉，就像是，明明是烈日当空，而我躲在树荫下的感觉。“

01

其实我倒觉得，日本梅酒更像是第二次恋爱的味道。第一次恋爱，像盛夏里的一杯橘子汽水，带一点橘皮的苦涩，却又清爽得透彻。就像那时候的喜欢，喜欢就是喜欢，干干净净，也干干脆脆。那时候会在楼下苦等，在寒夜里摆上一圈心形蜡烛，小心翼翼地发消息给女孩子。女孩子不敢下楼，趴在窗户上往下看，笑得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手机上互相说着喜欢与感动。会在不被大人撞见的街巷牵手，吃同一个冰淇淋。

那时的我喜欢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02

第二次恋爱就不同了，已经受过了一次伤。在深夜梦醒时分，还会想起那个人，但是疼痛已不复以前，只觉得青涩与珍贵。正是因为这次疼痛，成长了许多，不再爱得那么干脆直接，学会了收敛一点内心的雀跃。像一杯入夏时的日本梅酒，不会明明白白的无味，也不会明明白白的浓香，喝时觉得淡，却立马唇齿留香，多了一丝暧昧与委婉。滋味浓郁于汽水，但又不会醉死过去。味道酸甜，刺激味蕾，开胃。

那时的我喜欢你，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也因为，我觉得我们会合适。

然而直觉是个坏东西，当你把全部的信任托付于它，它往往会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出卖得果断。于是你受的伤越来越多，需要越来越烈的酒才能缓解疼痛。像是在霓虹国的餐厅，倘若第一杯点了梅酒，第二杯必续梅酒，如若还不想走，接着就从啤酒喝向了威士忌。一般没有人情愿喝一杯就走，所以就越喝越醉。大家一边责怪酒害人，一边又抵挡不了酒的诱惑。

再怎么喜欢低度数酒的人，喝多了，也不可能不去尝尝烈酒。通常情况下，酒龄越长，也越与烈酒相配。就像现在的阿米，她喝着日本梅酒，就像惠斯勒画着儿童画，梅根.福克斯穿着公主裙，总觉得不搭。

03

从酒柜取出一支百利甜酒，倒入三分之二杯。

“不要加伏特加，加点旺仔牛奶好不好？”阿米仍坐在地上，把手支在茶几上，撑着头看着我，眨巴着眼睛，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子。本是要加伏加特给她的，因为她只要是晚上来我这里，都说会睡不着，要我用最烈的酒哄她睡。

“会太甜了吧？”

“吃了那么多苦，该吃点甜的了吧。”

阿米有男朋友，谈了两三年了。从她十五岁早恋开始，所历男人十个手指头恐怕是数不过来的。落在现在这任手里，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给那些前男友报仇了。”挺难想象，一个脸化欧美大浓妆，肩披渣女大波浪，身纹左青龙右白虎的雷厉风行洒脱无比的女子，会有打不还手，还拉着对方衣角祈求对方别走的样子。大抵是，烈性的人会被两种人所降服，一种是温柔得像水一样的人，因为再怎么烈的酒，只要兑够了水，都会变得不再刺激；而另一种是同样烈性的人，两个人互不相让，碰撞出刀剑相向的火花，直到其中一个人败下阵来，满身是伤沦为阶下囚。阿米遇到的是第二种，而且很不幸，她成了那个阶下囚。酒精上瘾，难以戒掉，逃脱无能。

我不知道要有多狠心，才能把女孩子弄到说“苦酒敬余生”的地步。我也不知道心甘情愿被践踏的女孩子是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权，我无话可说，为了“爱情”，我便更加无法可说。

没有人能够让沉溺于爱情的人立马脱身，就像是无法让醉死的人立即清醒过来一样。只有依靠自己的代谢，让乙醇一点点变成乙醛，再一点点变成二氧化碳和水。这个过程很微妙，有一种逐渐开朗起来的感觉。走过这一遭的酒会变得无色无味，澄澈到底。走过这一遭的人，如水气一般，内心清明，波澜不惊。一种物质变为另一种物质，是脱胎换骨，人无法完全变一个样子，但内心清醒过来，灵魂与精神就不再是原先那一个了。

就像阿米，此时此刻。

04

而所有的爱，到了最后，都成了一杯白开水，装在干净透明的玻璃杯里，放在床头柜上。清晨阳光洒进来，睁开眼，看看身侧那个会一起走到另一个世界的人，突然觉得岁月如此静悄悄，所有的爱都不动声色。

我认识我男朋友的时候，他已经而立之年了。年轻时声色犬马，以为每天的乐趣不过是醉心于当下。爱每个人都爱得轰轰烈烈，分手的时候却又都像是宿醉后的早晨，把醉酒的夜晚看得明明白白，看得很淡，像个局外人。当他终于成熟了起来，空窗期了两年，直到遇到我。他会系着可爱的围裙做饭，会因我每天早上给他倒的一杯温水而感激。

来，喝一点

年少时，以为自己牵肠挂肚的那个人会被铭记一辈子，以为爱情就像一坛深埋地下的酒，随着时间越来越浓郁，越来越醉人，无法忘记。其实不是，年少的爱情就只是一杯橘子汽水，你以为你爱的是那杯汽水，其实你贪恋的是不过是那个夏天，以及烈日下你品尝到的第一次苦涩与甜蜜交错的快感。

年岁渐长，会喝到各种各样的酒，甜的、辣的、清爽的、浓郁的、沁人心脾的、回味无穷的。酒精在胃里翻滚的感觉让你体会到青春原来可以这么肆意与张扬，受到的伤痛就像酒精对胃的灼烧。痛的时候，暗暗发誓，再不碰酒。而在清醒得可怕的夜晚，就自动忽略掉了那种疼痛，前车无鉴，义无反顾。以为这就是青春，殊不知所有的酒最后都成了水，更何况，酒的本质本是水。

随着岁月的流逝，增长的不只是年龄，更是内心的一种淡然。看透世故，平静的内心再容不下高酒精度带来的灼烧感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