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笛轻舞,不如相忘于尘世
谁今昔一别,几度流连,若今昔一别,一别永年,不如就此相忘于尘世间。
闻笛轻舞,不如相忘于尘世一,
二月草长莺飞,牧童的笛声悠扬响起,牛羊在微风里吃着青草,他们在阳光下笑着嬉闹。他,是她的竹马,她,是他的青梅。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她的记忆里都是他,他在时光里陪伴她。春去冬来,她为他弹一曲婉琴,他与她和一支清笛。少年不识愁滋味,他们想快快长大,憧憬的是美好的未来。年少的他们,又哪里懂得,未来并不美好。
一朝一夕,命运之手,在翻转之间,便把世界颠倒了乾坤。
她在家门哭着喊着,恳求他们能够手下留情,哪怕留下的只是一线微弱的光芒,然,瘫坐在地的她,悲伤痛苦的她,无力反抗的她,只能任人宰割,被送入那远行的马车,剥夺了那唯一的光亮。
而他,只是个牧童,只是个会吹笛子,帮人放牛羊,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他的青梅,他的心上人,被欺凌着,即将就要去往那不知名的远方。他却畏惧于那些棍棒,懦弱于地主的威压。所以,他,退缩了。
他跟其他人一样,躲在人群里观望而不敢上前,其他人嘴里感叹着她的遭遇,心里怜惜着她的惨象,七分看热闹三分觉可怜。
他,想要救她,想带她逃离牢笼,但他不敢,不敢伸手,不敢阻止。只敢怯懦的尾随在他们身后,隔着那一大群人,看她。
车轱辘在那转动着,马匹在那嘶叫着,马车,马上就要走了。
她在车厢里,潸然泪下,他在人群中,懦弱不语。
突然,他拨开不相关的人群,冲着马车奔去。马儿全然不顾的飞奔着,车夫视而不见的驱赶着,徒留他一人,在后面大喊着,“小舞,你等我,我一定会来救你的,一定要等我啊。”
他的声音,在乡间的小路上回旋着。不知有没有传入他的青梅耳中,而他,痴痴地看着马车消失在远方,忘了身在何处。
二,
那个胆怯懦弱的少年,他的胆怯,被所有人耻笑,他的懦弱,被乡亲邻里嘲讽。
“你看到没,就是那个人,连自己的心上人都不敢救。”“就是他呀,听说那天他就躲在人群里,看那些人把那个小姑娘拉走呢。”“要我说啊,只敢躲在别人背后,真的都玷污男子汉的称呼。”“嘁,他那种人,怎么能说是男子汉,分明就是个懦夫嘛,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他走在街上,街坊邻居用不大却又可以让人听到的声音,在那嘀咕着,议论着,他知道,他们在骂自己,也知道他们瞧不起自己,但他不愿也不能怒骂回去。因为,他们说的,就是事实啊。自己就是个懦夫,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连自己的心上人都保护不了,算什么男人。
他开始走进酒馆,开始日日买醉,只有这样,他才听不到别人的嘲笑,他才能忘记失去小舞的苦痛。笛子,不吹了,牛羊,不放了,钱财,也没了。他成了小镇里最年轻的混混,也成了人们最看不起的人。
他趴在地上,倒在街头,刚刚因为没钱,被人从酒馆里扔出来了。街上人来人往,但他不想动,不想起身,他就这样,摊在角落,接受别人的鄙夷与嘲讽。旁边可怜的老乞丐,尚且还能得几个铜板,而他,除了脏兮兮的垃圾,什么都没有。
他昏昏沉沉地睡着,只想就这样睡死过去。
一片阴影,朝自己过来,摸摸了他的身体。他扯出个讽刺的笑,想说:“我都穷成这样了,怎么还有钱让你搜。”但他没有力气,只是嗤笑一声,放任不管。
“孩子,我看你骨骼清奇,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教你武功,这样你就不会被人打,我教你挣钱,这样你就有钱喝酒了。”
他只是摆摆手,转个身,准备继续睡。
“你就不想要把你的心上人救出来吗?我知道她在哪里,而且她过得可不比你好,你不想救她吗?”
他默然不动,只是个背影。那人摇摇头,叹了口气,就准备起身离开了。
他的衣角被人扯住,看到的是,面色憔悴,眼神却坚定而清朗,“我跟你走,但你要先带我去看她。”
他微微一笑,“没问题,走吧。”
他们看到的关于他的最后一幅画面,就是他步履蹒跚,摇摇晃晃的跟在一位老者身后,一步步的消失在了城门处。
三,
数年之前,他给人留下的,是蹒跚懦弱的姿态,数年以后,他归来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回来,他只是静静的走过那一条条记忆中的街道,看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便悄然离去,不再回头。
他坐在尊贵的隔间,一个人,在这烟花之地,没有点谁,也没有要什么,只是花了重金,包下一间房,听着丝竹声声,听着琴音了了,他知道,那是她的琴声。他回来了。
数年前,那人带他来到了这青楼,他看到了他的女孩,她过得很不好。被关在小黑屋里,只有硬馒头和冷井水,身上是新旧交替的鞭痕,他们想让她接客,想成为头牌,她不愿,她拒绝,得来的,就是一顿顿的残羹冷炙,以及毫不手软的鞭打。
他想要救她,想冲出去打那个龟奴,但被那人阻止了,他把他带出来了,他最后看到的,就是他的女孩,咬着牙,缩着身子,忍受鞭打的倔强身影。
他出来了,他冲他喊到,“你为什么要拦我,我要救她。”那人只是很淡然的否决,“因为你还没有能力救她,你冲出去,只会被打死。”
“那你可以救她呀,你一定可以救她的,你这么厉害,武功那么高,求求你,救救她好不好,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他跪在了那人面前,想要给他磕头以示诚心。
那人按住了他的头,把他扶起来,“这是你的心上人,只能靠你自己救,这是你许给她的承诺,能救她的只有你。”
他想起了,他追在马车后面喊的话,想起了让她等待,让她信他的话。他默然,跟着那人,坚定地离开了,只为救她。
四,
他离开了,为了当初的诺言,日后的相见。他不知道,她在当初,以决绝的方式,等待他的诺言,他不懂得,日后的相见,真的只是相见,不能救赎。
当初,她被送往繁华的都城,却被锁在一间昏暗的小屋,只因她不愿如她们一般,向命运屈服,以色侍人。他们打她骂她,她都静默不语,只是沉默的咬着牙,忍受着本不该由她承受的苦痛。
她的父亲是个赌徒,母亲辛苦挣下的微薄的银钱,都被他送入赌场,最终欠下债款,无法偿还,他是个酒鬼,经常醉醺醺回家,对她们非打即骂,母亲不堪忍受他的暴力与贫穷,某天随着商队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而她,则成了父亲唯一发泄的方式,最终也成为父亲活命的条件,她被父亲卖了,卖到了这里,不顾死活。
而那个吹竹笛的少年,她的竹马,是她为数不多的欢愉,与他在一起,弹琴吹笛,放牛羊,扎纸鸢,轻松而愉快,但终究,还是分别了,被剥夺那仅有的快乐,踏上漂泊的路,过着不幸的生活。
她听到了,听到了他的话,懂得了他的承诺,她相信,他会做到的,她的心上人,一定会来救她的,带她逃离苦海,许她现世安稳。
所以她在等,等他,等承诺,等救赎。她想要用岁月等待,等一个美好的结局。她相信她的情郎会来救她。所以,她拒绝成为花魁,把脸划花,把头磕破。终于换来她的生存,在这里有一席之地,在一席卷帘后,她轻掩着面纱,弹琴舞袖。
她不知道,她的竹马,此刻正坐在这里,听着琴声,轻声和着曲调。她正在思念着他,不会想到,他与她那么近又那么远,咫尺之遥,却似天涯之远。
五,
他是江湖上的杀手,拿着一支玉笛,很有名,她是青楼里的琴师,凭着一把木琴,很好听。
曲罢舞停,一曲终了,她回到她的小阁楼,坐在她的梳妆台旁,正要取下那一直遮挡在她脸上的面纱。镜子里,她的身后,有一个人。
她被惊了一下,但在这风尘之中,大风大雨,小打小闹多半也见惯了,所以,她只是皱着眉,转过身,看着他。“不知阁下前来,所为何事?”
她的面纱,从原本的了无波澜,到泛起点点涟漪,微微的颤抖,泄露了她的情绪,她知道,那是他,她等到他了。
许久的等待终于成真,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他们,却止步于此,不敢上前。他们都不再是从前的他们。
今夜无星无月,星河天悬,他带着她,来到了屋顶,坐在瓦楞上,“你看,那有那么多的星星,我总想着,也许,什么时候,我把那些星星都数尽了,你就会来了。”他心疼的看着她,“我来了。”
“我已经老了,琴也弹的不如以前好听,你再不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是我怕你找不到我,所以我不敢走,一直在等你,等你来找我,是不是很可笑。”她透过面纱,看着他的眼,里面却只有挣扎与痛苦。
“对不起,我,我不能,我不敢,我会害了你的,你要远离我,要不认识我,这样你才是最安全的。”他抱着头,痛苦的挣扎,语无伦次的低喃,但她还是听懂了。
“你送我下去吧,我要回房间了。”他听着她平静淡然的语气,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几年前,你不敢救我,因为你手无缚鸡之力,你怕。几年后,你依旧不敢,即使你武功高强,但你还是怕。你从来都没有变过,你怕不过是因为你的懦弱。”
六,
他说,“我是为了你好,不愿再让你跟我颠沛流离,你值得更好的生活,我不想你为我心惊胆战,付出生命的代价,只要你活着就好,哪怕我不能靠近你。”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你以为是对我好,为了让我活着,你怎的就知道,我不愿随你一起浪迹天涯,哪怕会有杀身之祸。于我而言,只要和你在一起,这就够了,哪怕只是短暂的欢愉。”她如是说。她取出桐木琴,将琴弦一一挑断,哪怕琴弦将她的手割破流血,她依旧固执的,挑断了它,成了一把残琴。
“我们就此相忘于尘世间吧,我不会再奢求不会再等待,我会去过着你所认为的,我该过的好生活。后会无期。”她把残琴交于他的手中,缓缓关上了房间的门,正如她的心门一般,不再开启。
这一别,是永年,是诀别。不会再相见,也不会再相遇。
他抱着残琴,坐在屋顶,笛声再次吹响,绕着云烟,吹了一宿。她在屋内,对着烛花,哭了一夜。
天亮以后,她向老鸨辞行,她为自己赎了身,老鸨问她,“你不等那个人了吗?”“嗯,不想等了,也等不到了。”
他在屋顶,看着她离开了这座青楼,这座承载了她的青葱岁月,纪念了她的爱恨情仇的楼,目送着她渐行渐远,他看着她,湮没于人海之中,再也不见。
自此,他再未吹笛,玉笛,只成杀人的利器。她再未弹琴,木琴,是她再也不想触碰的回忆。
他在血色中穿梭,她在平静中安好。谁家的清笛渐响渐远,谁家唱断了锦瑟丝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