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父亲送我上学
文/止汀
1.
从小到大,每一次去远一点的地方上学,总是父亲送我。和龙应台恋恋不舍地“目送”儿子不同,更多时候,应该是我泪眼模糊地“目送”我的父亲。
还记得第一次离开家,去县里上初中,是父亲送的我。那时家里只有一辆摩托车,父亲从母亲手中接过被褥,绑在车后架上,我坐在后座,背上一个重重的书包,两只手抱着盆,身子向左边倾斜,姿势怪异得紧。母亲眼里透露着担心,不停地叮嘱父亲,“慢点骑”,然后望着我,嘱托道:“好好学习,和室友好好相处啊!”
我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应承着,心里是无限地担心和忧愁。我对未来三年的初中生活,并不乐观。只隐隐盼望着还能和小学同学分到一个班。
然而,很不幸,我没有遇到一个认识的同学,而且被分到了10班,也就是最后一个班。我很惊讶,回头看看父亲有些温怒的脸,连忙解释,“不可能是按成绩分的,我小学同学还没我分高呢,他们的班都比我靠前。”
父亲没说什么,扛着我的被褥大跨步地向前走,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学校不大,我们一路跟着人流的方向前进,绕过操场,便看见了长长的队伍。父亲走上前去,询问队尾的家长,得知这是办饭卡的地方,便把被褥放下,对我说,“到旁边等着,我去给你办卡。”
我听话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找了一个较短的队伍,然后一步一步往前挪,烈日炎炎,刺伤了我的眼睛,我却不敢挪开视线,生怕找不到父亲了。那时的我,是那么胆小和自卑,而父亲是我的避风港,我可以躲在他身后,有他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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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将近十分钟,父亲才终于从拥挤的人群中探出头来,他大声地朝我呼喊,“止汀,这里有小卖部,要不要喝水?”我点点头,又怕他看不见,便也大声地喊着,“要!”
又过了几分钟,父亲终于逆着光出现在我的面前,帮我撑起了一片阴凉。父亲把冒着寒气的水递到我手上,对我说,“我在你卡上充了两百,一个星期应该够了,回家了再给你钱。”我连忙点头,肯定够,肯定够。
卡办好以后,父亲问了路,带着我进了寝室。有几个学生已经来了,他们的家长在铺床,彼此间也在互相聊天,气氛很好。我和父亲都是很内敛的人,只简单和他们打了下招呼,父亲就带着我找床铺,手脚麻利地铺起床来。我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和父亲在铺好的床上坐了几分钟,相顾无言,父亲开始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事情?没有我走了。”
我一下子懵在那里,举目无亲的孤独感瞬间包裹了我的整颗心脏。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同学和家长,我只有父亲一个依靠,可是他马上就要走了?我看着周围的父母,他们和孩子说说笑笑,脸上都是温柔的关心,可我的父亲却要将我一人丢在这里,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
我挖空心思地想留住父亲,却又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紧的事。难道非要我说舍不得他,我一个人应付不来?我不愿意,他若爱我就应该主动留下来多陪陪我,和那些家长一样。
可是他没有。见我没有说话,父亲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20元的纸币给我,留下一句“好好吃饭,有事打电话”,然后就离开了女生宿舍。
我生着闷气,不愿出去送他,却在他下楼之后,冲到阳台上寻着他的背影。我呆在原地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泪眼模糊,父亲在我眼里渐渐模糊成一个小点,很快就消失不见。那一刻,我引以为豪的避风港,将我驱逐出境了。
我在外面站了很久,直到眼泪都收回眼眶,才鼓起勇气走进寝室。里面还是一片和谐,家长们帮孩子整理行李,置放生活用品,甚至在争着打扫寝室卫生。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感觉自己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而内向与敏感又让我不敢主动去触碰我和世界的界限。
那年我13岁,花了一周的时间,才彻底地融入到学校生活中,开始有了自己的朋友,终于恢复了那个熟人面前活泼的模样。
那时我们寝室里安装了座机,但我不习惯打电话,即使想他们,我也只是自己躲在被子里哭,不愿意在室友面前袒露。那个时候,我一个星期最多和他们打一次电话,后来习惯了学校生活,便更是把父母忘在脑后,多数是母亲打过来和我说些思念的话,父亲却从未参与过。
那时的我觉着父亲是不爱我的,或者说,他不知道怎么爱我,也不知道我需要什么。只留我一个人摸索着、挣扎着,靠自己与这个世界和睦相处。我很委屈,但又有些高兴,为自己的独立感到骄傲。
2.
到了高中,我已经习惯于父亲的先行离开,虽然又是一个新的环境,但还是在那个县上,所以我没有那么地紧张,反而是隐隐的兴奋。幸运的是,高中同学有我的故友,那个女孩也和我一个寝室,我瞬间心里踏实了许多。
报道那天,我拿着路边接到的传单,仔细读着报道流程,和父亲一路问路,办完了报道手续,交了学费,这才前往宿舍。
和父亲到达寝室时,只有一对母女在。两人都是胖胖的,看起来就很亲切,她们主动和我们打招呼,我也热情回应,父亲还是只冲他们笑笑。
我们这次又选择了下铺,父亲帮我铺床,我在旁边给他递床单,这一次,父亲留得久了些,和那个阿姨聊了聊天。没一会儿,大概觉得无聊了吧,给了我四百块钱,就起身离开。我跟着他走出去,把他送到了楼下,便没有继续跟着,转身上楼,回到寝室。母女两问起我父亲,有些诧异地说,“你爸这就走了?”我笑笑,“他一贯如此,我一个人没问题。”
此刻的我已经渐渐能适应没有父母照顾的生活。这个寝室,我只花了两天便轻松地融入进来,和每个室友都相处甚好。
高中的公用电话设在寝室楼底下。我总是嫌麻烦,不想排队等候,没有要紧的急事,我便不会和父母打电话。一个月两次左右的通话,我也没有觉得联系太少。
倒是母亲常叨叨着,“我和你爸想你啦,你怎么总不给我们打电话呀”,每次回家,这样的话听了无数遍,父亲还是很沉默,却默默地给我夹肉,盛汤。他总嗤笑母亲把我当客人一样对待,但每次回来抢着买肉做饭的总是他。
我想,他可能还是有点爱我的吧,不然怎么总觉着我学校生活过得不好,总想着给我补补呢。
3.
去年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离家很远,我得坐四五个小时的大巴或者火车去学校。报到那天,还是父亲送我,把我从家里送到学校。大学里面分叉路很多,两边走道上挤满了报道的同学和家长。我和父亲都很茫然,只想着先去寝室。随便拉了一个学姐问路,却只问出了一个大致方向,就往里走,但里面弯弯绕绕的路太多,走很久以后还是看不到宿舍楼,我和父亲呆到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时,路旁的学姐看到我茫然的样子,轻声问我,“你要去哪?我带你去吧。”我兴奋地和学姐说,我要去北边的宿舍。然后她把我带回了迎新点,找了我们院的学长带我去。我才知道,原来即使是在学校呆了一年的学生,也可能对学校有所不知。
父亲还是喜欢大阔步地往前走,我和学长跟在他后面,学长和我介绍新生报到事宜,我一个个记住,想着等下自己去做。
到了寝室,这次的床铺变成了上床下桌。我爬上床,父亲向我递床单被褥。我热得满头大汗,一个人完成了铺床工作。一切妥当后,父亲带我出去吃了顿饭,当时是下午两点多,为了天黑前回家,父亲只好先行离开。临走前,父亲又是塞给我一些钱,叫我好好照顾自己。我催他赶紧走,再晚就回不了家了。离开时,他的步伐很慢,像是随时等着我召唤。但是我没有开口叫住他,我已经习惯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一天,其他三个室友的家长都没有回家,对此我甚至有些诧异。家长们看我一个人,便都愿意带着我。我跟着他们去办学生卡,跟着去吃饭,逛校园。说没有落寞是假的,毕竟他们都有家长陪伴,我却像个没人要的孩子,孤单的紧。但是我早已习惯,甚至会小小的得意一下,看,我是一个独立的孩子了,没有家长,我还是能够一个人料理自己。
大学回家次数就更少了,大概半年回一次家,小长假回次家还会被父亲说是浪费车费,我也就不常回家,电话通得更少些,大多是母亲给我打视频电话,爸爸在旁边一直插嘴,母亲把电话给他,他却又结结巴巴说不出什么话来,我只好笑着扯话题,逗父亲一笑,那时,我才能清楚地看见,父亲的脸上又多添了几道深深的皱纹。笑着笑着,又觉得有些心酸。
4.
这些年来,父亲送我上学很多很多次,每一次都是我看着他离开,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和责怪,到后来慢慢地适应,慢慢地懂得父亲那颗内敛却爱我的心。
他不善言辞,也不懂我的依恋,只知道给我提供温饱,每次送我上学也只是帮忙铺个床而已。他不像别人的家长一样,凡事亲力亲为,巴不得把孩子的一切都料理地妥妥当当。他只是做他觉得要做的以及我提出来要做的,他不够细心,但足够认真,我一直都知道。
初中是怨过他的,高中和大学看着别人一家温馨的场面,我也是有淡淡的嫉妒的,可是父亲只能做到这些,他已经达到了他所能想到的上限。而我也是慢慢地懂得,在每一次我目送父亲渐渐远去的时候,我也在默默地远离他。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而是我们两共同作用的结果。我不愿告诉父亲我的孤单,父亲也不懂得我的依恋;我不愿承认我的懦弱,父亲也做不到体贴问候。
到了大学,我已经完全适应没有父母照顾的生活,他们反而会想念我在身边的日子。即使父亲从来不说,我也能懂。父母都想我,想念我这个离家很远却很少电话的孩子,想念我这个已经能独立生活而不惦记他们的孩子。此时的我又何尝不在他们的目送里越走越远呢?
龙应台曾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不过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这些年,我看过无数次父亲离去的背影,他的身形从高挑清瘦的小伙子变成一个大腹便便的大叔,而我也从一个自卑软弱的小女孩成长成独立坚强的成年人;我目送着他渐渐老去,他也在心里目送着我渐渐离去。我们都回不了头,却在心里为对方留下一片最温暖的小窝。
呐,以后让我做你的避风港,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