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鸟镜
自我坐上轮椅,才发现每天的时间是那么漫长而无聊。
每天,我都搭着一条毛毯坐在阳台上,看看天,看看树,看看小区里的大爷大妈。看一会儿,就累了;阳光爬上了窗棂,照晒在身上,一会儿功夫,浑身就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
已经是春天了,大朵大朵的玉兰开过了,一树一树的桃花、紫樱开得正盛。梧桐树有四层楼高,树枝伸到距离我一竿远。梧桐发育晚,别的树都丰姿绰约簪满花了;而它却只有微微隆起的叶苞,一幅青涩不甜美的样子。
树是鸟儿的栖息地和欢乐场。我坐在梧桐树前,见过各种各样的鸟,喜鹊、柳叶、画眉、鹦鹉、大山雀、虎不拉……见得最多的当然是麻雀。它们成群结队,一飞就是一大群,密密麻麻的,“忽”地一声,就落满了树,就像去年飘落的树叶奇迹般地回到了枝头。
我们小区的楼间距有三十多米,梧桐树的枝叶伸展开来,正好充斥在后楼的阳台与前楼的客厅、厨房之间。各种鸟雀就在梧桐树的深绿浅绿之间蹦蹦跳跳。
我是近视眼兼老花眼,十米之外看人,雌雄莫辨。十米之外看鸟,只是一个小灰团儿,或是一个小彩团儿罢了。
我忽然想起年轻时置办的观鸟镜来,有了它,或许会看得真切一些吧。
年轻时,我喜欢在北运河、潮白河边游荡,喜欢去追逐那些栖息在河畔的水禽和涉禽。那时我斥巨资买来专门的观鸟镜,支好了观鸟镜,三五百米远的鸟就被拉到了眼前。我喜欢看白鹭和野鸭。白鹭是一位清瘦的经常陷入深思的诗人,他经常忘了捕鱼,提起一支长腿,许久许久不放下去,仿佛入定了一般;野鸭总是成双成对,小情侣般整天糗在一起,有时戏水,有时飞翔,有时争抢一条小鱼儿,有时游入绿叶白头的芦苇荡,做那不可描述的事情。后来,我的工作紧张了,观鸟这项爱好也就搁置了,观鸟镜也就放在书柜里,许多年没动过。
我把观鸟镜找出来,三下五下就组装好了,高矮远近调整好,静等鸟来。
早晨,是鸟们最兴奋的时候。昨天一天的奔波劳累都被睡眠化解了,小身子里又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它们站在枝叶间商量新的一天去哪里探险,叽叽喳喳,莺莺燕燕,各抒己见,互不相让。
我听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鸟声,像芦笛的声音,细切而动听,有点沙哑,有点朦胧。我寻声去找,只见树梢上缀着一个小彩团儿。
我调整观鸟镜,依着方向去找,没有找到那只鸟,却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年轻而又漂亮的女人。
观鸟镜把那个女人一下子拉到了我的眼前,连她的鬓毛都看得很清楚,如烟似雾的。她身材不是很高,但却挺拔玉立,就像小花园里的一树紫樱。眉眼很精致,有点打着油纸伞的南方女子的味道。她梳着一个马尾,秀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随着她的一投足一转身,马尾便摇来晃去,更增加了她女人的魅力。
我忽然想起,我中学年代爱慕的一个女孩儿,她坐在我的前桌,就梳着一头马尾。和我说话问题时,她会转过头来,马尾就从我脸前拂过,一股淡淡的女孩子的香味便传过来。在我悲苦黑暗的生命里,她波光乍亮的眼眸粲然微笑的脸庞,映亮了我的世界。可无常的生活隔绝了我们,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过得怎么样。
对面的女人在做饭。有墙拦着,我看不清她在做什么饭炒什么菜;但她很快乐,插着耳机,随着歌声身体轻轻摇摆着,沉浸在这静寞温馨的日子里,也不知她放的是什么曲子。
她客厅的窗前摆着一盆花,花型像满天星,没有硕大的叶子,也没有红艳的花朵。整盆花只有两枝,开着细碎的花序,白色中浸着点儿紫。有时她会给花浇水,神情非常地安静美好。
通过观鸟镜,我和这个女人和那盆花生活在一起了。
来来往往的,她一向独行,但你感觉得出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你感觉得出她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认定的。她坚定地走进单元门,坚定融入沉寂的大楼,看到竟有人对自己的生活把握得那么完美,我不由得对她产生了一丝淡淡的,极其淡淡的妒意。
整间房子里只有女人一个,我从没见过其他人。她一个人购物,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听歌,一个看电视,一个人赏花,一个人发呆,难道这世上的好男人都死光了,竟没有一个幸运的,走入这个女人的生活,照顾她,宠爱她?
有一次,楼下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声音非常大,我在四楼都听得清楚。是一个醉鬼的声音:“娟!娟!……你就再原谅我一次吧!我不是人,是我伤害了你!”
我往楼下一看,她正慌慌张张地往楼门里跑,身后跟着那个醉鬼,醉鬼踉踉跄跄地想抓住她。
我支好观鸟镜看过去,她已经跑进了房间,反锁好了门,又跑进客厅,反锁好了客厅的门,然后蜷缩在沙发上,整个身体抽搐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醉鬼上楼梯不利索,十几分钟之后才又传来他的叫骂声:“娟!娟!你个婊子!……以前是我不对,我不该猜疑你,骂你,打你!……可我落魄了,你就不能管管我吗?……娟!娟!你个婊子养的!你放我进屋去……”接着便传来踢门踹门的声音。接着传来邻居们劝解拉扯的声音。
吵嚷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我忍无可忍,拔通了电话,过了好一会儿,警车来了,民警把那个醉鬼装上警车拉走了。
她蜷缩在沙发上,两只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着。夜来了,她没有开灯。我看着黑暗一点一点地把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