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什么都知道
我收拾好自己，麻木地看着自己慢慢从这漫天的白色中脱离，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变成精致的六角形。
风已经准备就绪，呼呼地穿着粗气。它是个急脾气，整日里在天上地上疯跑，逗弄鸟雀，招惹花朵。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力气和精神，都不肯有一秒钟的安静。有时候，还来不及我登上它的后背，握紧它的羽毛，它就一溜烟地跑开了，在外面疯好几天。如果真的把我忘了，那我就要变回原来的样子，等下一年了。
你不知道从一颗冰晶强行变成云朵的过程有多痛苦。首先我要苦苦等着同伴回来，重新变成云，再拜托它们合力把我揉碎。随后要趁着还没完全离开时，让春天的太阳把我彻底变成云朵的一部分。
那坚硬的身体被扭碎的时候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因而同伴们也会怨声载道，要我小点声。加上这需要很多运气，不然我很可能被丢在风里，过漂泊日子了。
风在我面前垂下头，我连忙抓住它，把头埋在它的羽毛之中。一阵剧烈的抖动之后，我知道旅程开始了。
我是冬云里的一粒水，只能变成冬天里的雪花。人间的四季，风风雨雨，都是由不同的云朵掌控的。四季里，只有冬云会下雪，其他的云都是司掌雨水的。
由于是异类，在天上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人愿意与我们相处。春云温和，夏云泼辣，秋云沉静，这都是人间的看法。对于我们而言，它们都是高傲的。
“信不信把你丢进冬云里去！”这句话是它们恐吓不守规矩的同伴的经典语句。
那冬云里的水们，只要团结一心，也不至于那么孤单吧？
我只能说，这是幻想。就说刚才那迟到的后果，只有那些有威望的水才能求得帮助。像我这种默默无闻的家伙，也只有被散到风里的下场了。
每一年冬季，我都会乘着风到人间，默默地等着。当春天的阳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这笨重的躯壳才能变得轻盈，重返天上，与同伴形成冬云。
一到冬天，人间仿佛是静止了一样。我甚至是不明白，神明大人为什么要给我无限的生命力去耗费在这样无意义的事情上。春夏秋这三个季节，至少还有生命可以滋养，只在冬季才降临人间的我，似乎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除了从一个地方换到另外一个地方。
那就祈祷这一次旅行顺利吧！不要直接落在海水里，那黏糊糊的咸涩味道，让我恶心了一冬天；也不要被小孩子做成“雪人”了，鬼知道在太阳地里反反复复融化又凝结是多么令我心力交瘁；也不要落在极寒的地区；不要遇见动物；不要在滑雪场被人用一块块光滑的板子摩擦……
正想着，风一个喷嚏就把我抖落了下来。我面无表情地下落，下落，下落……
神明大人好像听到了我的祈祷，这次很幸运，落在了一扇破窗户的角落里。
这扇窗户处在阴面，绝对不会有阳光与我打照面。我松了一口气，想着终于能安安静静地过个冬天的时候，忽然瞟见了屋内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黑黢黢的火炉。
火炉下面的炉门被锈啃了一大半，显然是关不上的，不时有火光跳动着。
“你从哪里来的？”
一抹微光从炉门口探出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惊叹这金黄色的家伙眼睛倒是敏锐得很。
“嗯……风带我来的……啊，不是……天上……”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赌气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天上是什么样子的啊？”它努力地向我这边靠近，一脸兴奋的样子倒是把我给吓了一跳。
“说话就好好说话，你离我远点！”我忙往后退，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它灰溜溜地停住脚，解释道：”本来我也不能走得太远，离开这火炉，我就消失了……“
听着它可怜巴巴的语气，我也心软了。确实，我这无限的生命，确实让我看遍了万物。而这对于生命脆弱的火而言，着实奢侈。
“那你告诉我天上是什么样子嘛！”它忽然坏笑起来，伸出一只手来，“要不然……”
“好好好，你停！别动！我、我告诉你！告诉你成了吧！”
听了这话，它来了兴致，调整了几次位置，确保能看到我。
“我是冬云里的雪花……”
“冬天才回来吗？其他时候不会来的那种吗？”
“是，四季的水都是由各自的神明司掌的……”
“然后是神明掌管各自的云朵对吗？”
“是的，神明大人……”
“那天上是不是有好多云呢？那云朵长什么样呢？”
“闭嘴……”
自从我开始讲故事之后，它的嘴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真怀疑这火是不是烧过《十万个为什么》，无论你说什么，它都会问个没完。在我介绍完天上的东西之后，它又得寸进尺，要我讲之前看到的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事情，还真是难为我了。我还真的不知道它口中的“有趣”是怎样的程度。反正时日还长，讲讲故事反而可以打发辰光。只是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是我在故事里受用，还是它在故事里满足了。
“之前在战争里，有一种炮会一连打出好多子弹的。你猜为什么？“我不怀好意地笑着。
“不知道，我没见过……”
“因为它一说话，炮弹就飞出去了。这种火炮被多话的火烧着了屁股，也变得话多了！”
“哦！这样啊！雪花什么都知道啊！”它恍然大悟，忽然疑惑地问道，“世界上有话多的火吗？”
这句话逗得我笑得更厉害了，指着它笑道：“你说呢？”
偶尔，我也会讲听到的怪谈给它听。
“大半夜围着火听怪谈最有感觉了！”它高兴地叫嚷着，挥舞着手臂。
“你知道吗？怪谈不能讲到第一百个，因为会发生恐怖的事情。”
“恐怖的事情……”它捋着自己的火焰，“我要熄灭了吗？”
可是，事实上，我每一天讲的故事都远远超过了一百个。
渐渐地，我几乎把自己知道的故事讲完了，可春天还是没有到来。其实，在察觉到自己很难想起更多的故事的时候，我就开始恐慌。当讲完最后一个故事之后，我几乎要晕厥了，像是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一样。
奇怪，我为什么会难过？难过的不应该是火吗？
”我先回去睡一会儿，等我出来，你给我讲讲窗外发生了什么吧！我走不出去，也看不见……“它伸了伸懒腰，我才发觉，已经很久没人给它添柴火了。
“没关系，你睡多久都没关系……”我望着它渐渐暗淡下去的光，忽然觉得身体里难受得厉害。
这种难受的感觉，比被同伴揉碎还要难熬。一阵一阵袭来，越来越痛苦。
我喊来了风，它力大无穷，可以把一旁的干柴丢进火炉。只是有几次力气太大，差点把火直接捏碎了。我很生气地责备风粗鲁——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发脾气。
它能不能撑到春天呢？正想着，我忽然不想回到天上去了，我想留下来继续给它讲窗外的故事。虽然撑不了多久，至少也有我看着它熄灭吧。
春季来临的前一天，我讲完了最后一个故事。
“明天你就要走了啊！”它望着我，看起来很虚弱，很暗淡。
“我……”我张了张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种难受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谢谢你啦！“它看着我，淡淡地笑着，”你真了不起，经历那么多，也知道那么多！“
“也有我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啊！”
“我才不信，你知道那么多！一定是像之前那样逗我的！”它使劲地摇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别摇了！听好！”我清了清嗓子，望着它的眼睛。
我从没认真地看过它的眼睛，那是一双充满了生命气息的眸子。即使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即使知道即将再次跌落到原来的起点，它的眼睛还是那样熠熠生辉。
“人们说，与喜欢的人拥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事情。只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个。我……”我有些说不下去了，声音有些颤抖。
”那我要拥抱你啊！“它张开双臂，忽然又迟疑，”可是，你会消失的……“
“我是不会消失的，只是脱离了这副身体，重新成为冬云的一部分而已。”
窗户的一角破损了一条缝儿，虽说不宽敞，却也能让我通过。我缓缓地穿过那条缝隙，一步一步走向它。
“明天我就要离开了，你送送我吧！”
它默默地张开双臂，原先强壮的身躯如今已经羸弱不堪。
精致而僵硬的身体开始变得柔软而温暖，只是步伐渐渐沉重。
我纵身一跃，正好跳进它的怀里。大概是它的拥抱太紧了，我只觉得身体在沸腾，各种各样的情绪涌上来，咕咕噜噜地响个不停。
我不受控制地飘出窗外，来不及和它告别，可目光一直盯着它。回过神来，我抬头看到了耀眼的阳光——春天到了。
“你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故事。”在拥抱的一瞬间，它对我说。
我也是这么觉得。
已经是春云掌管人间了，而我还是那般恋恋不舍。
为了庆祝春天的到来，地上的人们开始放烟火。一朵朵烟花在身旁绽放，欢呼雀跃。而我，却没心思理睬。
它还在不在？有没有谁代替我的位置，给它讲故事呢？风有没有按时去给它添柴火？添柴火的时候，还是那么粗鲁吗？
忽然，一丛烟火从脚下腾空而起，直直地向我跑过来。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开了，与它撞了个满怀。
在那耀眼的光芒里，我看到了那充满生命气息的眼神：“我来天上听你讲故事了！”
于是，我又有新故事讲给火听了：风吹灭了孩子点燃烟花的火种，而孩子在一所破旧的房子里找到了团奄奄一息的火。那团火变成了烟花，乘着风去寻找一颗雪花。因为雪花会给它讲故事，因为雪花什么都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