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辞》连载二

2020-02-18  本文已影响0人  江小小蓠

第二章

诏狱中不知从哪溜进一缕寒风,将本就微弱的火苗吹得摇摇欲坠,大堂上杂乱地摆放了许多令人闻风丧胆的各色刑具,鼎镬中的汤水正滚烫的翻涌着,水汽上涌如同烟雾弥漫,老鼠蟑螂肆无忌惮的行走,在这里没人可以驱赶它们。

破旧的牢门被打开,刺眼的日光洒在沾满灰尘的器具上,照在狱中每一个万念俱灰的罪犯脸上,那些曾经都是尽享荣华的皇亲国戚或朝廷大臣,带着一身富贵病进来,却都被酷刑折磨得如同一只丧家之犬,对狱卒卑躬屈膝仅为多得一口水或少一顿板子。

大小狱卒簇拥着水衡都尉走过层层台阶,此时的江充已是贵震天下,身边不缺曲意逢迎的小人,自然也不缺刚正不阿的对手。他年过五十且身形高大,却仍旧喜欢佩戴妇人的服饰,他好熏香,私自收藏了许多西域奇香,每日临行前,总要叫仆人在薰笼上薰衣,香味数里不散。

江充甫一进到狱中,一股恶心的屎尿臭混着血腥味扑鼻而来,和他私服上的味道相融,更让人难以忍受,胃里犹如倒海翻江,但狱卒们却仍要极力将不适的情绪遏制。

江充左顾右盼连连摇头,故作恻隐之态道:“久闻国朝律法严苛,前有张汤后有杜周,天下望而生畏,新修汉律也使人闻之色变,我任直指绣衣使者时也曾用法,不过今日一见廷尉诏狱,着实吓了一跳,进来的不少,出去的还真屈指可数。”

狱卒将江充带到一铁锁紧闭的铁牢前,隔着铁栏,江充可以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子倒在血泊中,素色单衣仿佛在血水里浸泡过。

他忙呵斥狱卒:“还不将门打开!”

狱卒惊得手忙脚乱,江充嫌恶地一把推开他,夺过旁人手中的烛台,怒骂道:“若是伤着太仆,我看你们怎么向上面交差!”

狱卒皆是一惊,面面相觑,他们见过的贵戚不少,哪一个不是下狱后再无出头之日,可任人宰割,但今日瞧见江充对公孙敬声的态度,他们反倒担心遭受池鱼之殃。

公孙敬声刚受过酷刑,手脚的筋都被挑断,身上无一处没有用长鞭抽打过,早已血肉模糊。他匍匐在地,已然昏死过去,江充于是命人朝他身上浇一桶冷水。

冰冷刺骨的寒水激得公孙敬声止不住的颤抖,汗毛竖立,湿漉漉的发丝刮过伤口如钻心般疼痛,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嘴里呼出的气息成了全身唯一的暖流。

江充提了提衣襟,蹲下身抬起公孙敬声的下巴,用烛光照亮他憔悴的面颊。江充将公孙敬声眼角的发丝拂到耳后,又用温热的指尖触摸他的脸庞,江充笑道:“瞧这细皮嫩肉的模样,哪里像年过四十的人?岂非琼浆玉液饮多了,可长生不老吗?大人可否改日也赐给下官少许,下官做个顺手人情敬献给陛下?”

说完便是几声接连不断地大笑。

只见公孙敬声缓缓抬头,奋力朝江充衣裾吐了一口唾沫,江充登时怒火中烧,他将公孙敬声的脸用力摔在地上,起身对狱卒怒斥道:“给我狠狠地打!”

近处的狱卒惊慌失措,不知江充下的命令是实是虚,他们各自拿着长鞭面临进退维谷的境地,在犹豫不决之中,一人使劲浑身解数,直打得皮开肉绽,另一人却心怀鬼胎,觉得其中或有蹊跷,只是假意抽打。身上左右两边轻重不一,公孙敬声痛不欲生,极力咬牙不愿发出任何屈辱的求饶声,却仍旧从喉咙里传出嘶哑的低吼声,即便在这寒冬腊月,全身上下也大汗淋漓。

约莫打了十来下后,江充怕他又昏死过去,便下令收手,狱卒得令后如释重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些许汗滴。

江充冷冷道:“我听闻储君有暗自招募死士谋逆之嫌,你若从实招来,圣上仁德,或可从轻发落,你若知情不举,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语毕,整个大牢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公孙敬声如游丝般的气息声。

江充又怒斥道:“继续打,给我往死了打!”

狱卒仿佛估摸清状况后,皆是奋力抽打,以显自己的忠义之情。公孙敬声只觉眼前已是水雾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他感觉自己整颗心都在往下掉,仿佛坠入无尽深渊。他只想就这样睡过去,没有人来叨扰他。

突然有人心急火燎地跑到牢狱里来,挤开一众狱卒,附耳在江充身边低语几句,只见江充欣喜地问道:“此言非虚?”得到确切回答后,江充顿时抚掌大笑,继而挥手止住了狱卒。

随后一身穿囚服的青年男子被狱卒押送进来。

江充朝脚下行将就木的公孙敬声问道:“太仆,你可认得此人?”

男子随即行礼道:“罪臣叩见公孙大人。”

江充家臣用力抬起公孙敬声的下巴,他本想反抗,却已使不出丝毫力气,待眼前视线逐渐清晰,他才认出面前这人是正闻名天下的阳陵大侠朱安世。

朱安世躬身朝公孙敬声说道:“丞相以武犯禁之罪将臣逮捕下狱,臣不过一介布衣,死不足惜,可不能对丞相诅上之事袖手旁观,以致连累至圣至德的天子。臣已上书告大人与阳石公主私通,及丞相巫蛊诅上大逆不道之罪,想来陛下也已知晓,现在或正遣人至丞相府中收集物证了。”

公孙敬声闻后全身颤抖,大喘粗气,他虽然声音虚弱却字字有力,好似一把尖锐锋利的刀正一点点刺进朱安世的胸膛:“朱安世……我公孙家与你……并无瓜葛……你又为何……处心积虑地陷害我?……若非殿下厚恩……多次救你……你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你又为何要加害于他?”

朱安世故作大惊失色状,好似听到了一件骇人听闻之事,他连连摇头道:“臣虽愚钝,却也知忠义二字如何写,臣本是天涯亡命之徒,幸有天子庇佑才得以苟活至今,臣唯恐不能晨昏侍奉陛下左右,既然得知有奸佞作祟,臣又怎敢畏惧权贵而吞声呢?臣何曾有幸交会储君,又怎遑论加害?大人此话倒给臣定了个十恶不赦之罪了。”

江充见朱安世这般虚与委蛇的模样不觉好笑,他故作正经道:“你没见太仆受刑,听不得你那些耸人听闻的言论吗?来人,先将朱安世收押下去,听后审问!”

江充语毕还特意瞧了眼朱安世,两人视线交汇后,嘴角皆露出不着痕迹的笑。

江充随即理了理自己的衣饰,在狭小的牢狱内来回踱步,不时瞥了瞥脚边颓唐的公孙敬声,他复又蹲下身来,不紧不慢道:“太仆,眼下可是连储君都无力救你了,你若是倒戈,还有一线苟活的机会。”

只见公孙敬声沉默少许后,蓦然昂起头来,眼神坚定如同磐石一般,他愤然道:“滚!”

江充见公孙敬声软硬皆不吃,直气得暴跳如雷,冠上的翎羽也跟着微微颤动,他恨不得活剥了公孙敬声的皮以泄心头之恨。江充一把夺过狱卒手中的长鞭,正欲亲自下手时,只听闻一人高语道:“传太子口谕!”

众人一惊,吓得接连跪下,就连扬起长鞭的江充也不由得愣了愣,随即朝人声的方向行礼。

不过须臾,只见一少年信步走来,举手投足间皆是从容不迫,身后跟了一个端着酒樽的小黄门。少年的视线扫过牢狱中黑压压跪下去的大片人头,直将目光聚集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公孙敬声身上。

他鼻头不禁一酸,险些落泪,却仍旧敛容肃然道:“东宫口谕:近日朝野传闻令孤蒙羞,思前想后竟寝食难安,未料有此臣属,有此亲戚。今特赐酒一杯了断前缘,黄泉勿复相认!”

公孙敬声闻后,徐徐抬头道:“罪臣惶恐……跪谢殿下隆恩……”

江充眼见少年正欲执酒,陡然站起身来,“且慢!”

少年直视江充,怒斥道:“放肆!都尉难道想造反不成?”

江充面不改色应道:“臣有陛下着臣秉公执法的敕令,可公孙敬声至今未仍未招供,臣无法向陛下复命,臣不愿愧对陛下圣恩。”

少年诘问道:“都尉岂非不把东宫放在眼里?”

江充朝少年跪拜叩首行大礼,“臣惶恐,请殿下海涵!”

此时只听闻公孙敬声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打破僵局,“我认罪……我……我擅用军饷一千九百万钱……我与阳石公主私通……我以厌胜之术诅上。”

众人一惊,皆转过头去看公孙敬声,未曾想到如今他竟承担了所有的罪责。

少年沉下声来,朝跪下的江充讥讽道:“如此,都尉大人便可回去向圣上复命了吧?”

江充微微一笑,继而将额头触到冰凉的地板上,应道:“叩谢殿下体恤臣心,臣恭祝殿下百年!”

少年只觉江充惺惺作态的模样极其恶心,他也不欲理他,只凑近公孙敬声跟前,微微搀扶他,在他耳边低语道:“大人,殿下得知此事已是哀痛至极,他碍于身份不便亲自前来为大人饯行。殿下说,让臣替他唤大人一声表哥,愿来世再一同茗茶对弈,策马长安。”

公孙敬声沉默半晌后,动了动指尖,留下全部力气说完最后的遗言,“张光,你回去告知殿下,江充兴狱,意在东宫……务必,务必请他万事皆以大局为重……你若能找到我父亲,烦请替我求个情,儿子不孝……不能侍奉父亲百年,愿来生再尽孝道……最后,最后还请你替我给阳石捎一句话……我对她不住。”

少年双肩微微一颤,随即便信誓旦旦应道:“臣冒死定会替大人悉数做到!”

只见公孙敬声静静地阖上双眼,泪水从眼角的一边划过鼻梁流向另外一边,他明知自己已到弥留之际,却忽然听见有一个愈渐清晰的声音穿过槐里茂陵的尘土飘散而来:我们大汉将来人人尚武,不会骑马怎么行?于是少年翻身上马,成了大汉的英雄(7),而自己也将那片从未踏足过的茫茫大漠当作心底永恒的梦,这个梦也将随着他的离去而被彻底湮没。

诏狱之外,雪霁初晴,慵懒的日光洒在苍茫大地上,洒在人人疲倦不堪的面颊上。大道两旁有穿戴蓑笠的老翁正在扫雪,川流不息的车马在张光眼里竟也变得万分颓唐,群飞的寒鸦啼叫仿佛诉说着种种悲情。

阶下停靠着一辆装有帷幔的马车,马儿正无聊地用前蹄刨雪,张光站在檐下,望着天际的那抹淡淡余晖,只觉自己仿佛已被卷入无尽深渊。

街角处忽然传来一声久违的童谣:“生男勿喜,生女勿忧,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此时此刻,张光只觉这童谣有种莫名的讽刺之感。他长舒一口气后,从容地朝马车走去,他掀开车前帷幔,只见太子正坐在并不宽敞的车内黯然伤神,他明明已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却一瞧见太子脸上的两道泪痕后,又感到揪心般疼痛。张光微微一愣,还是恭敬道:“殿下。”

太子沉默不语,只看着自己膝上衣袍的花纹出神,他忽然觉得那些花纹如同绳索一般将自己紧紧桎梏,他越是拼命挣脱,它们就收缩得越紧,勒得血肉模糊,直逼自己气绝而亡。他躬下身来,用力锤自己胸口,希冀能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胃里仿佛有万千蜈蚣蠕动,恶心得紧,但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张光一惊,连忙扶住太子,慌张道:“殿下?”

太子一阵剧烈的颤抖后,逐渐平复下来,但仍觉寒意阵阵。

轱辘在雪地上平稳地滚动着,不时听见车夫扬鞭的清脆声。

太子仿若喃喃自语:“此刻身陷囹圄的本应是我,又是缘何我的表哥要替我承受这一切?他并未做那苟且之事,又是缘何要供认不讳?”

张光微微迟疑,遂低声道:“这皆是为了护殿下周全。”

太子陡然提了音调,“可如此做来,他便要独自背负诅上的千秋罪名!”

张光略有所思后应道:“待殿下践祚之日,必是公孙家平反之时。”

太子忽然转头凝视着张光,欲言又止道:“可我若是不能即位呢?”

张光眉头一蹙,沉声道:“不只公孙一族,所有为了殿下以身殉道之人皆要世世代代沦为史册的罪人。”

此时太子脸上平静得如同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不知那烟雾弥漫的双眼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或是大彻大悟后的重振旗鼓,抑或是悲痛拒绝后的一蹶不振。

张光本有万千言语,末了到嘴边,却只低声道:“殿下节哀。”

注释:

(7)本文指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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