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20】《道德经》笔记 第十三章: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原文: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译:
人们因荣辱而惶恐不安,因为人们把自我意识看得太重太认真。
宠辱若惊是怎么回事?受宠感是因为把自己看得低下,于是得了赏识就会兴奋;一旦失宠就会垂头丧气,这就是宠辱若惊。什么叫“贵大患若身”?我们之所以这样患得患失,就是因为我们太看重自身,主观执念太重。如果不执迷于自我意识,我们有什么患得患失呢?把自身和天下当成一体的人就会尊贵,就像可以把天下寄托给他;把自身和天下当成一体的就会被喜爱,就像可以把天下托附给他。
评注:
前面的十、十一、十二章,都在谈去除日常意识、去除主观执念,达到无的境界,本章则明确指出,我们的主观自我执念(身)令我们患得患失,如果达到无主观自我执念(无身),那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因为我在思考在怀疑的时候,肯定有一个执行“思考”的“思考者”,这个作为主体的“我”是不容怀疑的,这个我并非肉体的“我”,而是思维者的我。所以,否认自己的存在是自相矛盾的。
笛卡儿被广泛认为是西方现代哲学的奠基人,他是一个二元论者以及理性主义者,建立了一整套的相关哲学。
近现代西方学者的思维方式多为笛卡尔式,人们习惯了二分法,把自我与外部对立起来,把自我的思考、感受,等同于自己。
西学东渐,东方人不加分辨接受了笛卡尔,殊不知,东方古代哲学远比西方发达,早就超越了这种二元论和理性主义。
道教、佛教,追求的都是通过修练,进入更高意识维度,从根本上超越二元论。
现代人习惯性的把自己的思考当成自我,殊不知,这种“自我“不过是冒牌货。
受制于我们的感官和思维方式,我们感受到的、思考到的世界非常有限,和现实世界是两回事,但我们习惯性的认为这就是一切,我们全盘接受这荒唐的幻象。
这幻象包括两个部分:一是对外部世界的看法,一是对自我的看法。
比如感觉自己太胖,很容易成为爱美人士的一种执念,以至于过度节食。
比如感觉自己不够好看,因为电视上尽是化妆后的俊男靓女,造成很多人都有自己不够好看的执念,以至于整容成风。
这两点已经成为很多人根深蒂固的自我执念,而这种自我执念几乎是难以移除的。
这种自我意识的执念,就是我们大多数烦恼、痛苦的来源。
道教、佛教的修练,则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
当修练者开启更高的意识维度,进入到更加自由的意识王国,体验到宇宙万物的本源、体验到超越物我、无限与唯一的存在之后,我们自然就超超了原有的自我意识。
正如泰勒博士在中风后体验到开悟一样。
摆脱我执,摆脱我们日常意识中那种不自知的自我,摆脱那种不自知的意识流,这也是禅宗追求的当下境界。
我们的自我其实是非常值得反省:它以个人有限的思维训练、有限的信息背景为基础,不断对外在、对自我、对未来做出推理、判断,而我们却把种推理和判断奉为至宝和唯一。时间一久,我们甚至完全不懂得反思这种渺小的自我。
这是何其荒唐的一件事。
宠辱若惊
受宠往往使人惊喜,受辱往往使人惊恐。
超越世俗的道德荣辱,这是伟大人物的标志之一.
唐太宗时期,每到年终考核时,都要由专人负责给官员评定等级。卢承庆就曾担任考功员外郎一职。由于评定等级关系到每位官员的仕途升迁,所以官员都非常看重。有个负责运粮的官员一时疏忽,导致运粮的船只沉没了,卢承庆给这位运粮官评了个“中下级”,那位运粮官没有流露出半点不高兴的神情。后来,卢承庆综合考虑各种因素,又将运粮官的级别改成了“中中级”,运粮官也没有流露出半点高兴的神情。卢承庆赞扬他说:“宠辱不惊,实在难得”,又将他的级别改成了“中上级”。①
明人洪应明有两句对联: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与孔子比较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论语·阳货十七》)
译:
孔子说:“浅薄的人,怎么可以参与国家大政呢?没有得到的时候,只想得到;得到了吧,就开始担心失去。担心失去,就不择手段了。”
评注:鄙夫,见识浅薄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搞政治呢?他眼里只有得失利益,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原则,根本没有对真理的敬畏之心,他完全奉行实用主义路线,怎么样对他自己有用有利,他就怎么来。这样怎么能成为“大人”呢?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以身为天下”,就是把自身和天下人看作一个统一的整体。
把自身和天下当成一体的人就会尊贵,就像可以把天下寄托给他;把自身和天下当成一体的就会被喜爱,就像可以把天下托附给他。
如果我们要得到尊重和喜爱,那就把自己和他人、和社会当成一个整体,跳出我们狭隘、短视的小我观念。
与他人交谈时,试着先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一下,你显示出来的通情达理、仁慈宽厚,立即会让对方对你另眼相看。
你可能马上就能得到对方的喜爱和尊重。
如果眼中只有自我,你就会显得目中无人,他人立即会感受到你的自私、无情,你的态度会立即影响对方,你得到的反馈也将立即变得自私而无情。
没有人会喜爱和尊重这样的人。
我们都读过这种卡内基式的心灵鸡汤。
但真正能做到的人太少。
能把自己和整个社会看成一体,一心为他人服务,就是伟人、圣人的境界。
在全球化的今天,地球只是一个村落,人们的命运更紧密的关联在了一起。
个人与人类社会是一个整体,我们应该超越小我,超越旧有的区分。
这些道理我们能听得明白,但转过头,我们还是会站在自我的立场上思考――这是我们的思维习惯。
海明威在小说《丧钟为谁鸣》写道:“所有的人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所以,不要问丧钟是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当英、法两国的政治家为了保护自身,用绥靖政策满足希特勒时,他们不会想到他们最终把整个世界也拖进战争。
战争从来就不是因为个别领导人的邪恶,它是我们每个人固有思维方式的结果。
只有极少数人能常常换位思考,这让他们容易得到喜爱和尊重。
而要思考并理解自己与他人之间无穷的因果联系,是不可能的。
从日常理性的层面去认清自己与他人、与社会的关系,是不可能的。
从日常的意识维度,想认清个体与整体的关系,是不可能的。
个人对社会能产生多大影响?个体对整体的影响到底到有大?
有人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是塞尔维亚小青年普林西比,因为他很偶然的刺杀了奥匈帝国的皇储斐迪南公爵。这常常被当成小人物创造历史的一个例子。
美国作家房龙开玩笑说,他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实际上是猪。
他写道:“在世界大战以前,由于奥地利帝国的煽动,塞尔维亚一直没能摆脱内陆国家的处境。时至今日,这一处境仍没有什么改变。说来令人伤心,这一可怕的灾难当初竟是由猪引起的。猪当时是塞尔维亚的惟一大宗出口商品,只要对猪课以难以承受的关税,奥地利人和匈牙利人就可以毁灭塞尔维亚惟一能够挣得一点收入的贸易。奥地利大公的死只是欧洲各国军队大动干戈的借口而已,而真正在巴尔干的这个角落引起仇恨的却是猪的关税。”②
罗素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拿破仑在莱比锡的战败是因为他在德累斯顿战役后吃了一只桃子。”③
古罗马时代,高卢人曾大败罗马人,罗马城几乎全部被占领。唯一保住的是城中的山及其上面的要塞。要塞依山而建,易守难攻,高卢人多次进攻,每次都被击退。在长期围困后,高卢人找到了一处可以攀上要塞的峭壁,并在深夜组织了突击队,准备由突击队攀上峭壁,然后里应外合,彻底拿下罗马。
但就在高卢人爬上崖顶的时候,几只白鹅受惊而嘎嘎的叫起来,这一叫,让要塞中的罗马人警觉起来,峭壁上的高卢人全部被杀,罗马城就这样保住了。
从此,白鹅被罗马人奉为“圣物”,“白鹅拯救了罗马”也成了意大利人的谚语。后来,为了纪念白鹅的功勋,罗马人每年夏天都要举行隆重的庆祝仪式,抬着白鹅在城中游行。
如果不是白鹅,罗马恐怕就被高卢人彻底征服了。
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曾与罗马帝国的政治家们周旋,凯撒和安东尼都先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影响了当时西方世界的版图,以至于有人说:“克拉巴特拉的鼻子如果短一下的话,整个世界的面貌将会改观。”
“克拉巴特拉的鼻子”也就成了代指“细节影响大局”的典故。
是细节决定成败还是着眼大局更重要?
是“时事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事”?
老子认为:我们应该超越这种二元区分,超越日常意识的维度,通过内观静修,达到道
的维度,体验到宇宙万物是一体的,超越个体也是整体的区分,自我与外物的区分。
这就是老子所说的“无身”。
注解
① 《新唐书•卢承庆传》
②引自《房龙地理·人类的家园》
③引自《论历史·历史学作为一种艺术》,罗素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P55页。
附录:老子与庄子的眼中的自我
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特的“自我”,这个自我形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后天的经历。比如一个饱受批评的小孩可能同时具备过度的自尊和自卑两种情结。这是精神分析学者弗洛依德的观点。
但我们的自我也有很大部分并不是个人经历决定的。
比如荣与辱的观念往往与社会文化有关。
比如性羞耻感。圣经中说上帝造人之后,亚当和夏娃本来在蒙昧时并没有性羞耻感,但吃下“智慧果”后,他们对自身的祼体感到羞耻,并且开始穿衣。所谓“智慧果”很大程度是指人类社会进化形成的文化存在物,它是一种集体的无意识行为,一种超越个体的存在。这是另一位精神分析学者荣格的观点。
不管是个人经历形成的情结,还是社会文化存在赋予我们的“集体无意识”,老子认为都并非不可超越的。他希望人们能消解掉自己过多的主观意识,消解掉分泌过量的“自我”,保持一份空灵不拘。
年轻的孔子去见老子,老子说:
去掉你自己身上自以为是的骄傲和过多的欲求,去掉你自己的做作的姿态和过多的情绪,这些对自身没有好处。①
这就是“无身”,身,即自我。
在老子所体验到的更高层次的存在中,主体与客体是统一体,天与人是统一体,即心物一元。由此,他提醒我们,自我意识太多反而有害,主观和客观是一个硬币不可分割的两面。
这和罗素的一元论有点类似:“构成我们的经验世界的材料既不是物,也不是心,而比两者更原始的东西,心与物都是它的复合物。”②
庄子在《齐物论》结束时,讲了他最著名的“庄周梦蝶”的故事。
这个故事也是关于物与我、主体与客体的。
有一天,庄子睡得很舒服,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翩翩飞翔的蝶蝴,于是便真感觉象蝴蝶一样,自由自在,好不快活。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庄子,并没有真变成蝴蝶,真是意兴阑珊。在刚才的梦中,自己明明感觉就是蝴蝶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自己梦见蝴蝶呢,抑惑蝴蝶飞到自己的梦里呢,蝴蝶只是自己的想象呢,抑或蝴蝶与自己本就是一体呢。
这个故事实际上还是在讲物与我、主观精神与客观事物的关系,庄子也在感叹,真是搞不懂,这两者的关系到底如何?我们的精神只是事物的反映?抑惑事物只是我们心灵的投射。
庄子齐物论说了一大篇,最终也只有承认:这依然是个问号。
这与老子是有差别的。老子是先体验到物与我在更高层的统一;之后,他才用各种比喻或哲理去说明他体验到的那个更高的存在物。
忘掉自我只是一种说法而不是目的,原因在于:只有某种程度的忘我,才能超越自我,进入到物我合一的更高存在。
我们的自我意识是一件让我们既爱又恨的东西中,它既是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根源,
也是我们头脑的囚笼。
所谓自由,实际上总是与社会对我们的控制和限定互为表里的。自由本身是一个文化性、社会性的产物,正是由于在语言、符号、文化、社会的影响下,我们才产生了主体性、才产生了自我,而这种主体性和自我又反过来感受到了社会对我们自由的限定。
没有控制和限定,就不没有自由。
正如福柯说,所谓“疯狂”,实际上是我们的文化制造出来的,我们现在定义某种状态就是“疯狂”,但这种状态在古代并不是“疯狂”,在古代这种状态可能被为认为是超脱或者某种大智慧。
庄子在《齐物论》中对二元辩证特别是主体与客体的辩证做了相当深入的探讨。他是这么说的: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笔者将此段意译为:事物无所谓“客观”,也无所谓“主观”,纯粹客观是不可认知的,任何认知都是建立在主观经验之上的。所以说客体出于主体,主体也基于客体。主观与客观相互依存互为表里的。生与死、可与不可,是与非,凡此种种,所有二元对立概念都是这样相互依存相互化的。所以圣人不局限于二元论,哲人总试图超越僵化、孤立、片面,超越二元论,把握事物的本质。彼即此,此即彼,彼与此只不过是二元抽象划分出来的概念,而事物本身及其变化不是抽象概念可以替代的,真的有彼与此的分别吗?真的没有彼与此的分别吗?超越了彼与此之类的二元对立,这就是悟道的关键,只有不断超越二元对立,超越形而上学,才能够与事物无穷变化的本质相对应。是与非的相互转换是无穷无尽的,所以说,不如保持空明以把握事物不断变化的本质。用大拇指来说明食指不是手指,不如用抽象的手指概念来说明具体的某根手指并不代表全部手指。用白马来说明黑马不是马,不如用抽象的马的概念来说明黑马并不代表全体马(具体事物与抽象共性是两码事,一为具体存在,一为抽象共性)。天地万物就是这样。
天地万物没有完全相同的,只有一个个独立的、特殊的存在,没有所谓共性,共性是抽象出来的,抽象共性是不存在的。因此,必须超越形而上学的思维模式才能更好的认识事物本身。
莱布尼茨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万物都是不同的、不断变化的,只有一个个独立的、特殊的存在,没有所谓共性,共性是抽象出来的,抽象共性是不存在的。我们所有的二元对立概念,是非、善恶、高低、前后、荣辱、退进……都是抽象的产物,不可以执着于这些抽象概念,不应让这些形而上的抽象之物影响我们对事物本身的认识,超越形而上的二元思维才能更好的认识事物本身。
既然哲人认识到我们熟悉的是非、善恶、高低、前后、荣辱、退进……凡此种种都是抽象的,僵化的,不可固执的,应该抛弃这种种形而上的标准,那我们如何判断真理呢呢?什么才是我们认识的尺度呢?
人就是万物的尺度,唯一的标准只有人本身。
因此,实用主义者说,不管手指是长还是短,不管马是黑还是白,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它有用就行。
不管黑猫还是白猫,只要它能为人逮住耗子就是好猫。
当代俗语是这么说的:说你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
行与不行,只是种“名义”上的东西,根本不重要,而实际效用更是因人而异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效用判断、价值判断。
而且,人本身这个尺度实际上也是可以变化的。我们常常会觉得今是而昨非。
当我们用旧有的感官和理性去认识世界时,我们只认识到有限的真理,我们永远也不会有固定不变的认识,永远也不会有固定不定的表述。
“莱布尼茨认为,如果没有一种普遍的文字,我们就永远无法找到一种普遍的科学。现代符号逻辑也延续了同样的趋向。但是,即使完成这个任务,人类文化哲学仍然不得不面临同样的问题。”③
而当老子体验到更深层次的存在时,他实际上是用更高意识维度来衡量我们现在的思维和感官。所以老子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他从根本上就超越了我们现有的真理观。
老子实际上告诉我们,改变我们自己的认知状态、开启我们对宇宙更高层次存在的直接体验,也就意味着改变了我们的世界。
注解:
①原文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②引自《现代西方哲学》第二版,夏基松,上海人民出版社,P125。
③《人论》,光明日报出版社,卡西尔著,P128。
作者:熊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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