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官家小姐嫁给草莽英雄,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我和大哥并排坐在长凳上,拉了他的手,拿了他的刀向颈中一割,身子慢慢软倒的时候,想起我当初遇见他的时候来。
我本是江南人士,爹爹原是县令,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女,不免分外娇宠。
我喜欢烹饪,他便请了淮扬名厨入府来教;我喜欢拳脚,他便请了武术名家让我拜师。
娘说,爹爹惯得我不成样子,看谁还敢上门提亲。
不提便不提,左右那些绣花枕头,我一个也没看上眼。
过了半年多,爹卷进上峰的一起官司里,稀里糊涂地被贬到一个偏远小城做小吏。
娘唠叨着说,我若是当时许配了人家,说不定现在还能拉我们一把。
爹却说,看看先前踏破门槛的那些人,如今一个也不见,秋儿没挑他们,眼光倒是很准。
我帮娘收拾着衣物,嘴上没说,心里却担忧,不知他们老胳膊老腿的,扛不扛得住这一路奔波。
果然上任不多时,爹娘便双双病了,可这个小城缺医少药,我急得嘴上起泡,都打算回江南找大夫了。
爹拉着我的手,咳个不停,断断续续地说,别费力了,他自己心里有数,这病是好不了了,一个姑娘家翻山越岭,他不放心。
说过这话没多久,爹便病死了,娘本来身子骨就弱,伤心之余,又添了病症,过了几个月,竟也去了。
我扶灵回了江南,将爹娘葬在祖坟里,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身来,一片茫然。
想了又想,我做了十几年的官家小姐,却从没见过外面的江湖长得什么样子,不如闯闯去吧。
爹一辈子清廉,葬了他俩后,家里积蓄几无剩余,还好我功夫学得扎实,轻功更是不赖,飞檐走壁,施展妙手空空,倒还饿不着我。
我走南闯北,一路到了关外,这日在县衙内堂中摸到了一个方盒子,刚迈出门,不想一个人影从我旁边掠过,我手里一空,盒子已不见踪影。
我气急了,拔腿便追,那人三拐四绕,看着轻身功夫比我高明许多,却不知为何,总是甩不掉我。
追到一处破庙前,那人突然停下,转过身来,我心内一惊,也停了下来。
只听那人笑道:“扰了这位兄弟的雅兴,胡某在此赔个不是了。”
我哼了一声道:“谁是你兄弟!”
他似乎一愣,惊讶道:“竟然是个姑娘?”
我想起他抢我的盒子,怒道:“姑娘便怎么了?莫不是你瞧姑娘好欺,便硬抢我的东西?”
那人双手乱摆,我不等他答话,纵身上前,一个手刀便劈了过去。
他微微侧身避开,却并不还手,我怒气更升,双拳直捣,打向他胸膛。
他身子一晃,似乎是没避开,两拳“砰砰”直中他胸口,他蹲下身去,大叫一声:“哎哟,打死人啦!”
我吓了一跳,我气头上下手没轻没重的,他抢我东西虽然不对在先,但我若打伤了人,那也不好。
我弯下腰来查看他的伤势,仔细一想不对,我力气不大,他一个习武之人,挨我两拳,叫声又是中气十足,当无大碍,怎么就叫嚷着打死人了呢?
我气恼至极,要跟他理论,抬头一看,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我。
他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相貌跟英俊谈不上半分关系,但不知为何,我只看他一眼,脸便红了。
后来我才知道,你爱上一个人,跟他相貌身材无关,跟他身世功夫无关,只跟他这个人有关。
他也是后来跟我说,那夜月光照在我脸上,发出莹和的光芒,他想,这是哪里来的仙女下凡,一时竟看得痴了。
我笑得打跌,说,大哥,你平时粗爽豪迈,看不出竟还有这般嘴甜的时候。
我说,若不是你告诉我,那盒子里装的是官印,我若毛手毛脚地盗了去,现在可就是在牢里做仙女啦。
他爽朗一笑,拉着我的手说,现在有我在,要是真被官府抓了去,坐牢也是咱两个一块儿坐。
我听了这话,很是开心。
我们父母都不在了,自己写了合婚庚帖,上面写着:
胡一刀
郎剑秋
永结同心,同生共死。
他挠挠头道,妹子,我诗书不是很通,这样写着,不知行不行。
我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柔声说道,好的很哪,我很喜欢。
他扔下笔,傻呵呵地笑了,一身红衣的他,在红烛的映照下,似乎还没喝交杯酒,就已经醉了。
自有身孕以来,他待我更加好了,临到生产之时,我忽然很是想念江南,大哥体贴我,便陪着我南下。
我们行到唐官屯,大哥与两人动上了手,我在车内听不分明,却也知道是他在关内的仇家,虽然以他的武艺尽可应付,但只怕仇家纠结人手,越来越多,可就难缠了。
孩子快要出生,我不忍他多伤人命,在车中叫住了他,他笑了笑,将那两人放走了。
谁知我们放过了别人,别人却不肯放过我们,行到直隶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我生产在即,再也走不了了。
我生了个儿子,他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长得可真像他爹,我欢喜极了。
如果大哥没有和金面佛苗人凤大侠比武,我想我们一家三口,回到关外,去过太太平平的小日子,那也很不错。
可惜啊,他二人都是正人君子,却中了小人的奸计,大哥手臂上中了一刀,那毒好生厉害,片刻间,他便没了气息。
我抱着孩子,竟然丝毫不觉伤心,从我见到苗人凤的武功起,从我每日给他们操持一桌饭菜起,这种情形,我早就考虑过了。
这五日之中,我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既答应了照料我二人的孩子,定不会食言,将孩子交与他,我很放心。
况且我十分舍不得大哥,当日的合婚庚帖上,可是明明白白地写着,胡一刀和郎剑秋,要同生共死的呢。
我说,苗大侠,这孩子便有劳你了,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
我横刀自刎,倒在大哥身旁,不觉痛楚,没有悲伤,心中只觉平安喜乐。
我想起在关外的那些日子,他与我携手同行,谈天说地,其乐融融,屋内红烛高燃,窗外北风呼啸。
这一世夫妻没有做够,我与你再约来世,可好?
后记:
今天写是的金庸武侠小说《雪山飞狐》里胡斐的母亲,胡夫人。
胡夫人虽然出场不多,但性格豪爽鲜明,一直为大家所喜爱。
这里胡夫人的名字“郎剑秋”,取自香港TVB99版电视剧《雪山飞狐》。
文中部分语句选自金庸三联版《雪山飞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