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礼(上)

2020-04-26  本文已影响0人  邱继祥


       纪大哥名得理,五十二了。十多年前,我认识他不久,就觉得他的姓和名都很正确。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我一想到他,仍然觉得他的姓和名都很正确。
       因为他姓纪,所以我有时会不自觉地用“纪”字来组词,好像和他的“纪”有关的也只有“纲纪”“风纪”和“世纪”这几个。前面三个差不多一个意思,那“世纪”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他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么几句:

                          ……
                          四十岁的我
                          正被一个个死鬼
                          纠缠着
                          恍惚间走过
                          一个又一个世纪
                          ……

       不错,他是个文学老青年,此话怎讲呢?无论是在他供职的单位还是在我们朋友圈子里,他弄出的诗词歌赋在我的眼里都是一流的,丝毫不比那些顶着作家头衔的家伙逊色(当然我的鉴赏水平不能保证我的看法正确,但他们单位很多出彩的活动文案都是出自他的手笔这一事实却又给了我信心),可是,你要问纪大哥迄今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什么东西,那我也只得老实告诉你:一个字都没有。他说:“有电脑以前,写的东西都在随便什么本子上,写着扔着,有了电脑以后呢,写的东西也就在电脑上,也随电脑换着扔着,好在后来有网络了,写的东西在博客上或者QQ、微信朋友圈里,过后也不太去看。口说无凭,立字也未必有据。”我前面摘录的诗句就出自他发在QQ空间里的一篇日志《宿命》,说实话我读了觉得莫名其妙。我有时由“纪”姓想到姓纪的名人,比如传说里的射手纪昌,三国里的大将纪灵,晋代的大臣纪瞻,元朝的戏剧家纪君祥,清朝的学者纪晓岚等等。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他们在我的想象世界里跟纪大哥长得应该都差不多:很正确的五官和肤色,不高不矮的个头。
       我一想到纪大哥的名字,就会笃定地在心里说“纪大哥当然‘得理’,纪大哥不得理,那么谁还会得理呢”。现代人不兴取字,我想纪大哥是应当取一个字的,而“正确”在我看来再正确不过了。你要说我是盲目崇拜,我倒也想反驳两句:我从来不崇拜任何人,包括纪大哥在内;如果你硬要我选一个人作偶像,那么我也绝不选纪大哥。
       到一起喝酒时,我特别爱听他对我们哥几个的冷嘲热讽,因为他的嘲讽在我听来都是有文采的。比如“你刚才看那个女孩的眼神让我想到了一次走进厨房看见的那只老鼠,两只小黑眼睛特别亮,机警而又慌张”,比如“那天你给我看的那张和领导的合影,我发现你那平时平展展的肩膀好像塌了下去”,比如“那次你脖子上被张小丽留下吻痕过后让我想到几个文言词:‘惶惶然’‘惴惴然’‘慭慭然’‘茫茫然’‘颓颓然’”……我感到这些在别人听来是挖苦的话都非常正确——场合相宜,切中肯綮而又毫无恶意,特别能助酒兴。
       要说他有什么不得理的地方,那就是他似乎从来不上我的朋友圈或者QQ空间,反正无论我添加相册还是发说说还是写日志,他连一个表情都没有回复过。无论想通知他干什么,都只能打电话。“除了要谁的位置,我是不看微信的!所以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不过好像也没耽误过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嘻嘻笑道,“在这个快节奏的社会,我们要让自己慢下来。”说着唱起来:

                      “……那时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我觉得如果说纪大哥只有一个知音的话,那个知音也许就是我。如果说世界上存在宅心仁厚而又光明磊落的人的话,那个人也许只能是纪大哥。不错,他和我们一样,生在这个非常可爱的时代,用标准的语言表达就是:现阶段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而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既包括物质上的,也包括精神上的。在我的朋友中间,如果说存在物质和精神双满足从而内心世界和谐的人的话,也许纪大哥就是我遇到的唯一的一个。
       快节奏的生活,使我们每天都在疲于应付。好像有八个多月时间,我们没有见面,也没有光顾他的社交平台。现在是春节放假期间,像往年一样,我从三十到初五都在回复大大小小的拜年信息。与往年不一样,我没有出门去拜访七大姑八大姨,也没有跟狐朋狗友东聚聚西聚聚,因为外面正闹新冠疫情。待在家里这些个日头本就显得漫长而又无聊,而况我们的七天假期还被延长了十几天。我突然想看看纪大哥的朋友圈和QQ空间了。于是我读到了他半年多前发的一篇日志,也就是本次分享的这篇。
       在我眼里,他的这篇日志很多地方不合事理,而且在表达上也不如过去我读到的那些东西流畅,几乎动摇了我对他的文采的信仰,之所以转发,是想求助我朋友圈里的朋友帮着分析分析,是我没有看懂呢,还是他因为年岁的增长而江郎才尽了呢。
       需要说明的是,这篇日志原本分为两章,而第二章并没有分段,我怕圈里习惯了浅阅读的朋友看着累,就胡乱地分成百几十个小段,再切成几个大片段并加上序号。
       是为序。

第一章    迁坟

1

       三月里的一个周三中午,我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玩蜘蛛纸牌正在兴头上,老家二叔家里的大堂弟却打电话来,说村子里搞规划,要求各家把坐落在农田里的坟墓迁到公共墓地去,好多人家赖着不迁,村干部们天天上门催,问我我们家族的祖坟怎么办。我的心里还想着牌局,便应付道一切由二叔和三叔拿主张,花多少钱我们分摊就是了。
       很难的一局四色纸牌玩通了,这才想起刚才堂弟的电话内容是关于迁坟的,好像这不应该是一件小事情。于是,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块宽阔的生产队大田来,位于老家村子的西南,北边是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山,南边是一个十几亩大小的水塘,是五十年代为灌溉农田挖出来的,它的水源是东边离这里二里多地的小桃河,连接水塘和小桃河的水沟两岸以及农田的边沿栽着洋槐和柳树,水塘的南岸就是一条连接着我们乡村和县城的石子铺就的公路。它的上面是一片黑压压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棉花的海洋。
       站在小土山上远远望去,可以看到花海中有一个倒扣着小土方的坟顶。走近了去,就会发现那是一座新坟:
       一个两三米直径的圆锥形土堆的半腰处,朝南伸出一个半圆形的小平台,上面插着十几根秫秸扎成的哭丧棒。其中有一根是红色的,那据说是属于长房长孙的。那个小平台相当于供桌,被称为“小桌子”。小桌子两旁斜插着好多个五颜六色的花圈,下面两旁坠着燕尾一样的写着字的白纸条、黄纸条,今天想来,右边和左边的纸条应该分别写着“……千古”、“……敬挽”之类的字样。这就是祖坟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今天看来,我家的祖坟从风水上说是非常好的:背后有靠山,门前有水,视野开阔,交通发达,环境敞亮,景色宜人。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能模糊记得祖父去世时热闹的流水席,人们或戴着孝帽子或缠着白布条治丧的场面:父亲领着二叔和三叔披麻戴孝跪在祖父的遗体旁,每进来一个人磕头,他们都要趴在地上还礼;母亲则带着妯娌和家中其他妇女姑娘们每天早中晚哭丧三遍。一连三天,哭的时候声音嚎啕一片,却也毫无悲伤。记得有一次正在哭丧的时候,我家的狗跑进灵堂去跟母亲亲热,母亲一边哭,一边用手将狗往外推,还间杂着“去”“去”的低低驱赶声,而那狗却丝毫不通人情世故,每被母亲往后扒拉一次,踉跄两下就又凑上前来。三婶终于忍不住第一个捏着声音笑起来,继而满屋的哭声变成了嘻嘻哈哈的笑声。这事惹得祖母十分生气,祖父下葬后第二天,三叔就在祖母的命令下凶神恶煞地冲到我家把狗打死了。
       十一年后,祖母去世,而我远在外地读大学,没有能够出席她的葬礼,情形应该和祖父去世时差不多吧。是的,这些礼仪是万古长青永不褪色的,每一个葬礼之间的区别在豪华与否之外,大约也就在有没有闹出“小狗事件”之类的滑稽剧而已。想到当年的“小狗事件”,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听说,祖母被安葬在祖父的墓里,这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我的祖父母活着时彼此都是对方唯一的配偶。
       听说家乡要我们迁坟,我觉得这是一件自然而然而又无可如何的事情,所以也并不能发表什么意见,也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合理之处,一切按照政府的要求办就是了。
       但是大堂弟的电话却让我感到蹊跷——迁坟的事自有健在的二叔三叔主张,该儿子管的事情何必征求孙子的意见呢?这确乎不是他们一向的办事风格。问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立即又认为,迁坟这样的事说起来毕竟涉及三个大家庭,二叔他们固然可以不予告知就把事办了,但能征求我的意见,到底算是把我们这房头人放在眼里的,人不能不识抬举啊。
       当天晚上,电话那头响起了二叔的声音,中气很足:“得理吗?诶,对,我是你二叔。……我说啊,迁坟是件大事。我说你父亲不在了,我和你三叔哩,也老了,你是我们纪家的长房长孙,又是文化最高在外当干部的,迁坟这么大的事情哪能一推六二五呢?人家不知道还说我们没告诉你们家哩。”说完却咳嗽了一阵子。
       我以为他的咳嗽是装出来的,说的话也不过是跟我客气客气的,只要钱的事情说开了,他们老哥俩也就不会有什么意见了。等他“平复“”下来,我说工作实在太忙、实在太忙,劳烦两个叔叔辛苦操办一下、辛苦操办一下;什么长房长孙的,叔叔怎么说就怎么办,到时候该我们出多少钱就出多少钱,我回去还不是一切听二叔您和三叔的。谁知二叔竟发起火来:
       “你说什么?工作忙回不来!祖宗都没有你工作重要么?唵!你心里还有没有祖宗啊?唵!人家张老四儿子都当副县长了,还能回来操办他老爹爹的丧事哩!你不就是个什么职员嘛,回来主持一下迁坟的事屈你的才了?再说了,单单是花钱的事吗?规矩你不懂吗?唵,规矩你也不懂吗?我们纪家祖祖代代哪有不按规矩办事的!你作为长房长孙,难不成要做甩手掌柜?”我忙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哎,不是这个意思哎,我星期天一大早回去、一大早保证回去。二叔说不行,事情连头带尾最少要三天,必须星期五晚上到,说完就挂了电话。二叔的话让我觉得滴水不漏,虽然操着一副教训人的腔调,但我认为他有这个权力——长辈么?而且,从他生气的语调中不难看出我这个长房长孙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见他在这件大事上处处把我放在极重要的位置上,我感到很高兴。
       想到这里,我赶紧在微信群里通知我的两个同在省城工作的弟弟,要他们跟我一同回去。他们开头都推说有事,听我把二叔的话学说了一遍,说我们可不能叫人家说出我们的不是来,他们才答应要跟媳妇商量商量。过了一会儿,他们分头打电话来,说可以跟我回去。我说所有东西我来准备,星期五下班后你们直接在桥口公交站牌那里集合,等我去接你们。二弟三弟都说好,到时候花多少钱我们兄弟三家平摊。我对他们的表现基本满意,这起码说明我这个大哥在弟弟们和弟媳妇们中说话还是作数的。我突然想起应该跟弟媳妇们客气一下,便在微信群说问问弟妹有没有愿意回去的,告诉他们大哥乐意捎上她们。他们都说她们就算了,这样的回复自然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周四中午,我一式两份地准备了几样礼物:二百块钱红包、两包桃酥、两盒肉松、两袋桂圆、两听核桃仁、两箱特仑苏。这算是我们兄弟共同孝敬叔叔婶婶的。我之所以这样准备,一是平摊到三家不用花太多的钱,二是大一包小一包很体面,基本能够表达我们是懂礼数的意思。没有办法,这是回老家不得不做的事情。
       晚上,妻嘟哝道:“这时候想着你是长房长孙了!你妈常常说,当初你爷爷走的时候,你那老子连一床被面子都没分到;你奶奶死的时候,人家送的缎子和出的份子你家还是分的最少;你倒好,叔叔做寿咧、翻盖房屋咧、小孩满月咧,他们吱一声就送上份子钱,如果人到场还要大一包小一包地带东西;到你妈过九十大寿请他们时,他们就派一个代表来,还带着孩子,两大家加起来才出四百块,还不够招待他们住旅馆的,你还带他们逛公园看风景,临走时还给小孩二百块!……”
       我说这是规矩这是规矩好不,迁坟这样的事情,我不回去会挨人骂、挨人骂,人家敬重我们我们不能不识抬举。再说了,这些年清明节,我们也从来没有回老家扫过墓,本就失礼在先,二叔三叔他们也没说什么。你要是愿意一起回去你也去。她说我才不愿意哩,然后就不言语了。

2

       星期五一下班,我带着两个弟弟驱车登程。三弟驾着我新买的蒙迪欧,我和二弟坐在后排。高速路平坦而又宽敞,虚虚实实的充满立体感的白色线条迎送着我们。深灰色的柏油路面、绿色的路标、逐渐开阔的视野,两个弟弟对我这个老大的支持和关于叔叔们对我的尊重的联想,都使我感到惬意。望着两旁很好的景致,我感叹着时代的进步,两位弟弟也是连声附和。一路上,我给他们讲述老家办理红白喜事的种种规矩,其中的大多数他们都懂,毕竟,兄弟三人,三弟都四十六啦。
       关于迁坟的规矩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两个自然就更不懂了。三弟回头说:“嗨,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讲究移风易俗哩。农耕时代的传统怎能约束信息时代的人?再说了,就算我们知道迁坟规矩,那也是好多年前的,谁知道现在有没有变化!”我说你专心开你的车,话虽如此,但终究还是懂一点规矩好。二弟说:“这还不好办?你以为二叔三叔真让你这个长房长孙主事啊?到时候听他们的不就行了!我们不懂他们还不懂吗?”他的话在我听来破有道理,但我不愿意完全认同。
       路上,我让三弟把车开到下一个服务区吃晚饭。二弟提醒说二叔他们能不准备我们的晚饭吗,我说我已经提前告诉大堂弟不要准备了。三弟说:“他们就同意了?我们大一包小一包地带东西给他们,他们连一顿饭也不招待?”我说他们倒是表示要准备晚饭的,可是你想啊,麻烦他们干嘛呢麻烦他们干嘛呢,家里人相处哪能这么计较呢,我们礼数尽到了,别的就不要想太多了。他们当时没有吱声,当然啦,大哥做决定嘛。过了一会儿,二弟似乎陪着小心说其实大哥你觉得考虑周全倒也不周全,老家有句话叫“省人家的菜聊人家的怪”,二叔他们不要认为我们是省城来的看不起他们哦。我说不会的不会的,其实心里觉得二弟的话似乎也有道理。但既然已经说好不到他们家吃晚饭了,怎么好临时变卦呢?
       晚上八点半钟左右,我们的车已经停在了二叔家旁边的洼大路上了,他们一家看到我们的车,都啧啧赞叹。我们把东西搬下来,先把二叔家的那一份送上。大堂弟热情地要媳妇做饭给我们吃,我说在服务区吃过了,就和二弟三弟带着东西来到三叔家。三婶也说要做饭给我们吃,我同样婉拒了。三叔便叫上他的儿子得兵跟着我们一同到二叔家开会。到时,见二叔和他的两个儿子得军、得喜、堂妹和堂妹婿等早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前坐好,茶杯都摆上了,见我们来了,忙都站起来,待我们坐下来,他们才坐下。
       会议由二叔主持,他的中气依然很足,说:“……你爷爷一个人流落到此地,后来和你奶奶带出我们这一大家子……祖坟轻易动不得,大家现在都在互相看,因为拆迁款差别很大,有人赖着不肯迁……我们纪家在此地算得上体面家庭,你们又在省城工作,不听上面的话恐怕不好……得理,你是长房长孙,你父亲不在了,纪家的事该你主持,你先说。”
       “嗨,二叔硬要我说……”我推让了一番,说,“有两位叔叔在,哪有晚辈插嘴的地方!要我说呀,什么长房长孙,我们做晚辈的还不一切听叔叔的!有叔叔作主,我们晚辈乱说话不合规矩!”二叔冷笑一声,说我让你说你就说不要拿腔捏调的。我只好说:“我、我说哩,既然上面规定要迁,我们怎能不迁?赖着不迁的人家无非想多要几个钱,我们老纪家怎能学他们!”我心里想,二叔三叔其实主意已定,只不过是拿话试探我,看看我有没有水平,所以就顺着他的意思小发挥了一下。我对自己的话感到很满意,而且认为二叔刚才说我拿腔捏调不可能是真实想法,我认为他在心里是应该夸我没有忘本、恪守尊卑规矩的。嗯,应付他们,我觉得还是游刃有余的。
       “弯(妈)的,”三叔的上下门牙已经掉光了,说话有点漏风,“不是我说喏(你),得垒(理),你好大的考(口)哧(气)!这人哩,哪有跟钱过不处(去)的!人家娜娜(赖赖)能拿到钱我么(们)为甚就不能娜娜(赖赖)?你还不要说喏(你)三叔觉悟不高,我要是能像你到月到手大几车(千),我也不说(学)他们!喏(你)三弟打应(听)过了,嗡(弄)得好这迁坟可以补贴一车(千)袜(八),嗡(弄)不好能给喏(你)市(四)八(百)就不啜(错)了!”
       三叔的话让我感到十分意外,尽管我一向不太喜欢他,但因为毕竟是叔叔,所以一直还是很尊重他的,而且,二叔不是说了吗?我们老纪家是个“体面人家”哩,怎么能跟那些刁民有样学样呢?我觉得他说话不作数,二叔才是拿龙头的人,记得父亲在世时,大家庭里遇事基本上也是二叔作主,因为听母亲说,父亲虽然是老大,但不受爷爷奶奶待见,所以只承担老大的义务却不享有老大的权力。我也并不是信赖二叔才这么认为的,而是因为习惯。
       “你三叔说的实在,”哪成想二叔却说,“钱必须能多要点就多要点,我们不多要将来还不是上镇里村里干部的腰包?”二叔说话时我一直专注地听,或许他发觉了我目光里的不解或惊奇,便顿了一下:“不要认为你二叔见识浅,你哪知道农村人挣钱有多难!得理还有得才、得旺,你们现在在大城市发达了,开着小宝车耀武扬威的,你们少加一箱油就够我们过个把多月的。我们三大家子,就你们这房头最盛旺,一个个上大学进省城拿大钱!……再说了,按照老祖宗的说法,祖坟是迁不得的,不管家族时下多发达,一随便迁祖坟啊,就会破败下去!……”我隐隐觉得二叔话中有话,似乎含着警告的意味,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快。心想你口口声声说我是长房长孙,可你哪像诚心要我作主的样子?我明白了,要我们兄弟回来原来是想多赖公家点儿钱!你们想多赖点儿钱就赖着不迁呗,干嘛硬要叫我们回来?我们又不认识谁!再说了,就算我能认识谁,难道我还能让人家犯错误不成?我用目光扫了扫二弟三弟,二弟面无表情,三弟却目光炯炯。见三弟正张开嘴“呃——”,二弟忙向他使了个眼色,三弟立马打住了。我也低下头来,免得心中的不悦被叔叔们看出来。堂屋里出现了一小会儿冷场。这时,二叔家的大堂弟得军插话了,我抬头一看,见他正热切地看着我,而当我的目光和他对接时,他立即将眼珠转向别处。
       “呃、呃,是、是这样的。大哥二哥三哥,现在拆迁房屋也好,迁坟也好,上面给多少补偿,全都是乡镇干部说了算。呃、呃,……听家旁张忠席说镇拆迁办主任赵根成和你是高中同学,对老同学特别够意思,大哥你到他面前说句话比我们赖着不迁还灵!所以……”哦,原来是这样呀!我成了二叔和堂弟们的利用工具了!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赵根成的模样:壮实的个子,憨厚的脸,很夸张的声音,非常灵活的头脑,跟老师和同学的关系都挺好……我飞速地判断着我们当年的情谊,觉得还不错。记得当年我们两家虽离得很远,毕业后我们还不忘骑着自行车互相串串门。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每次到他家,他的爷爷和父亲都坚持让我坐上席,席间不停地给我敬酒。考上大学后,我曾给他写过几封信,鼓励他好好复读……嗯,这么说来,我们在青春年华确乎结下了非常珍贵的友谊,可是,这么多年不来往了,他还记得我这个朋友吗?现在的人啊,多么现实!或许……换做是我,我会给他面子吗?我反复思量,确定我会的,即使不帮他办事,也一定会好好请他喝顿酒。
       “就是哎就是哎,”三叔家的堂弟得兵附和道,“上回拆迁,张老四家拆个破猪圈比我们拆三间瓦房补贴还多哩。有副县长的儿子撑腰,张老四哪个敢惹!大哥从省里来,也是国家干部。……我这有赵根成电话,你只要给他打个电话,我保证他就会对我们客客气气的。祖坟要是这么三文不值二文地被迁走了,老家人也会看大哥还有二哥三哥的笑话哩!轰轰烈烈回来一趟,什么影响都没有……”
       我明白这是激将法,但是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而且即使想出来我又怎么能驳长辈的面子呢?我对他们的心思虽然深恶痛绝,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他们的话让我觉得有了些压力,我想这一定是之前二叔三叔教他们说的,不然凭得兵得军的文化水平和社会阅历,他们没有这样的心机。我不吱声。
       “我说也是这个话,”二叔顺势说,“人家能拿到高补偿我们凭什么拿不到?不说我们有人在省城当干部,就算我们是普通老百姓,也不能伸头让人割哎!”我想说我哪是什么干部嗨,但我知道我不能说,因为这时候谦虚就是胆怯,胆怯就是孬种,孬种就会被人瞧不起。二叔三叔在我小时候就不太瞧得起我,“真是鸡毛也有上天的时候!没想到老大家的小得理平时软不拉几的,居然考上了大学……”“这还在哪里呀?不就是考个大学吗?怎知道我家得兵将来就考不上?小得理?妈的,我从小看大,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母亲曾转述过邻居学来的三婶和三叔的对话给我听,并叮嘱我“一定要争气做大官……”,我在大城市这么多年混下来了,不能还让他们瞧不起!我同时估猜道:他们也是实在没有其他搞到钱的办法了,才使出这么一招,那钱对他们而言并非志在必得,得到钱当然很好,拿不到钱,正好看我一次笑话。于是,我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早知道还是不回来的好!但是,从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这个事实本身来看,似乎二叔他们早已改变了当年对我的判断,是的,他们应该改变对我的判断哩,因为这些年我不仅在省城站稳了脚跟,而且帮助二弟三弟在省城谋得了不错的工作,没有一定的能力,哪能办得到呢?再看看他们两家的儿子,不过在家乡做了点小生意,多弄点儿拆迁款这样的事情都搞不定……
       这时,三叔又豁着牙口齿不清地说(直接写意思好了):“妈的,我说得理,你哪怕写个二指宽的小纸条咧,给你二叔带着,这事都能成!唉,你三叔牙掉了,没鸟用了!”
       他的话验证了我前面的判断,也给我一点启发:是的,写个纸条让他们找去!我纸条上什么都不说,仅仅叙叙旧,赵根成当年就是聪明人,该懂的意思一定全懂。如果事情能办的话,他或许会给个面子,如果不能办或不想办的话,他就会装糊涂。这样谁也没有风险。如果事情办成了,我当然会成为二叔他们心中的能人,办不成我就大骂赵根成不讲交情……
       “所以哩,”二叔说,“这个,钱不钱的倒还是小事,关键是我们不能让人家欺负!你不知道啊得理,上面没有人,人家就拿眼梢子打你!你要是好说话拿的补偿款比人家少,人家会笑话我们纪家没能人……唉,这年头啊,规矩人被人瞧不起喽。”我心想,我怎么觉得从来规矩人都不被人瞧得起呢?这时除了二弟三弟,其他人统统把眼光投向我,充满了期待,虔诚地等待我一句话,好像我不松口不行似的。在他们热切眼光的激励下,我便有心在叔叔们面前施展一下手段了。我说我试试看,但很狡猾地说:“这样吧,我写个纸条给二叔带着,你明天和哪个弟弟一起去找赵根成拉拉话。他是聪明人,一看纸条就明白了。我想我要是出面的话,估计会比你们能要到的补偿多一点,当年我们的关系确实不错,不过这么多年不联系了,不知道他还念不念旧交情,所以不敢保证他能给我们最高补偿……”
        二叔说:“不瞒你说得理,我也不指望拿最高一档,超过这个数我就满意了。”说完竖了一根手指头,在我面前晃了两下,我明白那是一千的意思。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二叔又说,既然准备迁坟,那就要准备相应的东西。另外,你们兄弟三人离开老家长了,估计不懂得现在迁坟的规矩,我得给你们讲一讲,不然你们前脚走后脚就被人笑话。于是我们便学习迁坟的规矩。看我们都记熟了,二叔便分配了明天的任务,安排我们分头在两家空房间里住下了。
       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方面因为被褥太单薄,家乡的天气比省城要冷许多,一方面因为老想着赵根成会不会给我面子,起来打了十几回草稿,这才给赵根成写了一张纸条。

3

       第二天一早,我们兵分四路:二叔和得兵带着我写的纸条去找赵根成,纸条上只是简单地说三十多年没有见到老同学甚是想念,考虑到你是当地红人,直接拜访多有不便,故安排二叔和堂弟先行打招呼,并留了电话;得军带着得才去找刻碑的做碑;三叔带着我去公共墓地选墓穴;得喜则带着得旺上街采购纸人、纸马、纸钱、纸棺材、香烛、红布、塑料花、水果之类的物品;堂妹夫妇则负责采购午餐鸡鱼肉和必要的蔬菜。凡是跟钱相关的项目,二叔要求大家一一记账,又说三家人这么组合,是为了避嫌。说好所有开销先找我结账,事情结束时一起算。
       在公共墓地,三叔豁着牙给现场办公的村干部隆重地介绍了我。那个人的两只耳朵上分别夹着一支香烟,而左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指缝中分别夹着两支,右手则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支点着的。他听说我在省城当干部,对我很客气,把香烟叼在嘴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苏烟,一下子抽出两根来敬我。我说我不抽烟,也没带烟,言下之意是不要见怪。三叔漏风的嘴特别能吹,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些看热闹的人。他们围在我们周围,都向我和三叔投来在我看来是充满敬意的目光。我的心里虽然有点儿惭愧,因为我知道我哪是什么干部呢,但还是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些人的艳羡,如果这时候发虚了,被人发现破绽了,那麻烦就大了。村干部领着我们在墓园里走,对我说:“纪领导,除了已经被分配到户了的,剩下的你看哪个墓好我就给你家哪个!”三叔和我经过慎重考虑,结合村干部的殷勤建议,终于选定了中间一排靠右的一个墓穴。因为古代以右为尊,现代有尊长者的场合,也以主人席的右手边为尊,这个传统古今一致,千秋万代不会改变。
       我们选好墓穴后,村干部热情地邀我到他的办公室坐坐。我说算了,明天上午你安排工人八点半到场帮助我们安放祖先骨殖就行了。他满口答应了。
       走到墓园大门口,只见二叔他们兴冲冲地来找我们了。我知道他们是来向我报告好消息的,因为在挑选墓穴的过程中,我接到了赵根成打来的电话,说按最高补贴标准把钱给了二叔他们。我觉得二叔和堂弟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赞许甚至佩服,心中自然十分得意。回家后二叔把钱分为三份,我坚持不要我们的那一份,说话时发现得才得旺的脸上有奇怪的表情,这才想起来事先没有跟他们商量,心中颇有点儿悔意。我希望二叔再跟我客气一下,好顺势接下钱,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二叔三叔在我话音刚落后稍稍推让了一番,也就一家一半把钱分了。我感到他对我说话的语气十分恭敬了,这让我觉得很光彩。我猜得才得旺的表情,估计是想分钱,我却让他们失望了,待会儿要好好安抚安抚,不过话说回来,不安抚又怎样?我这个做大哥的,难道还没有权力做这么个小决定!三叔很高兴地点了点钱然后装进口袋,对我竖起了大拇指,漏风的嘴里含糊着下面的话:
       “我就知道得理这一回来能办成事!妈的,你们弟兄几个连得才得旺在内都给我听着:自己有本事才能共到有本事的朋友!那个赵、赵什么的?平常哪有眼看我们!你大哥就凭二指宽的一张小纸条子,连面都不带照的,钱就按最高标准补给我们了!……”二叔也说:“乖乖,确实了不起呀!我开头对赵根成很客气,先敬一支烟,他可能嫌我烟孬,连接都不接,板着脸问我你来什么事啊?我说来送信的,就递上得理写的纸条,说‘你能不能认识纪得理哎’,他看了纸条,赶忙从老板椅上咯噔站起来了!脸上的表情‘多云转晴’……”说着还把当时的动作和表情学给我看。得兵说:“真是的哩,我在旁边看得真真切切!大哥名头蛮大的嘛!”二婶、三婶、堂弟和他们的媳妇们当时都在场,听了这样传奇的故事都对我充满了好奇和敬意。
       他的话让我得意之余,又感到几分羞愧——赵根成给我面子哪里是因为我有什么本事有什么名头?而是因为念在老同学的情分上啊。电话中我问他我去找他方便不方便,他说:“哪里话!兄弟你来找我还谈什么方便不方便,你在哪里?我来找你!”我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马上就去找你。
       在堂弟的引导下,装作纯粹叙旧的样子走进他的办公室,见没有旁人在场,结结巴巴地说明没有直接拜访他的种种考虑。他拉着我的手说:“嘿,到底省城来的,会办事!……你家二叔和堂弟在我面前一提到你,我就明白意思了,还用得着写纸条?我们当年就心有灵犀,不是吗?不然,哪有大老远回来不直接来找兄弟我的?……兄弟,农村的事就是这么办的!关系就是钱!当然,这钱也并不多,最高就是一千八!”我说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我要的不过是个面子。他说我懂我懂。
       回来后好多天,我都记得我们见面时的情景:“哎呀,老同学!得理兄弟诶!”赵根成见我来了,小跑着迎接到门口,拖长声音欢呼着,一边伸出双手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差点抱起来,接着把我放到接待客人的单人沙发上,给我泡了杯雀舌放在茶几上,便走到他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弯下腰,拉开抽屉扔给我一包“软中华”:“自己抽!自己抽!”我说我不抽烟,他说:“好习惯!好习惯!你兄弟我这辈子跟烟脱不了干系咯!”我说:“哪里哪里!没学会!没学会!”他从电脑显示器旁边摸过打火机“啪”地点燃了一支烟,动作非常潇洒。然后端着茶杯,走到我旁边的另一把沙发上坐下来。我后悔忘了带包烟发给他抽。他吐出了一口烟雾,打开了话匣子:“哎呀!你真是贵人呀!当年我们年级将近二百号人,就考上你一个本科生!你有事能想到你根成老弟,真是给我面子!”我再次客气了一番,再次解释了前面没有直接找他或打电话的关节。他说:“不提那话了。我呢,我倒也不觉得现在混得比你差,只是有一种情怀撂不下,这就是对老同学中的学习尖子特别敬重!说句要人情的话,前回一个老同学来找我我就没有帮他。你跟他们不同,千年不遇地来找我办件小事,我要是办不好,以后再想见到当年的好兄弟就更难咯!”我很好奇那个老同学是谁,见他没有点明,便觉得不便开口了。这边根成说:“得理,你从省城下来的,你还别小看了我们这些落榜生!我们中间当镇长的、百万富翁的,有好几个!我嘛,连个芝麻官都不算,可也称得起有点儿实权,也混了个函授本科文凭。我敢向你保证,你随便什么时候回来都有酒喝!”然后开始回忆我们当年在学校里的一些有趣味的点点滴滴,不时地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我不住地点头,内心有了些许感动:毕竟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呀。
       “你这么照顾我,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比如人家攀比怎么办呢?上面知道又怎么办?”他说话的间隙,我插嘴道。我担心连累他其实也是担心连累我。这难道不是违规操作吗?我的小心脏突突地跳起来。
       “麻烦?用一句网络流行语——‘你想多了’!”他说,“攀比?哪个攀比哪个就是得罪我,也得罪你们纪家!得罪我有什么好处?得罪你老纪家又有什么好处?大家都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愿意得罪人啊!你放心,他们拿得少,只会羡慕你们纪家人,不会计较我办事不公。再说了,我们是有文件的——坟墓拆迁补偿款根据所在地块、原坟墓的修建成本和搬迁成本公开透明酌情分配。你想啊,听说当年你们家老太爷老太奶奶睡的是二四松木棺材,那在全镇也是顶级配置啊(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啊?),加上你们大老远回来迁坟得比当地人多花多少钱!你的老同学也不要你承情,还不至于为你搞暗箱操作!一切都可以摆到桌面上的!……听说你兄弟三个都回来了?中午我请你们喝酒!”
       我说还有很多事要办,晚上我们兄弟来请你。他说那就说好了。我说一定的。
       走出门来,找到得军,一同到刻碑店里去和得才他们会合。我们把碑上需刻的文字按照格式一一列出,清晰地写到纸上,再经各人一一核对,然后由刻碑人输入电脑,我们再次核对无误后,说好第二天上午八点一刻到公共墓地直接交货才离开。然后又电话联系得喜得旺,把买到的东西搬上车。回到二叔家,那里已办了满满一桌菜,桌上还有一瓶海之蓝。三叔一家也过来了,真是热热闹闹。我们因为下午还有饭局,不喝酒,光吃菜,很快就吃饱了。吃完饭,二叔三叔他们开了一桌麻将,我们兄弟三个和得军玩了一会儿掼蛋。二叔三叔在打麻将间隙还时不时地夸我两句能办事会办事,让我越发感到荣耀。
       四点多钟,三叔和三婶要我们晚上到他家吃饭。我说不劳三婶忙活了,我和赵根成说好了到镇上吃。三叔再次向我竖起了大拇指,用漏风的嘴把我夸奖了一番。我邀几位堂弟一起去,他们死活不肯,急得三叔在旁边直骂他们没出息狗屎糊不上墙,而电话里赵根成已在一个劲地催了。我们开车来到镇上,赵根成把我们接到了镇上最阔气的饭店,那里坐着好几位老同学,还有镇里的一位副镇长,见我们来了都热情地上来握手。其中的老同学都跟我狠狠地拥抱了一番。根成特别善于调动气氛,这顿饭真是其乐融融而又排场十足。我真的感到受宠若惊。我怕赵根成代我付钱,面子上不好看,于是席间借口如厕去结账,收银员却告诉我单已买过了。我被根成深深地感动了。我们喝了不少酒,二弟三弟不胜酒力,推三阻四死皮赖脸才少喝了一些,却已经有点儿摇晃了。我自恃有点酒量,又对根成怀着感激——这次迁坟,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于是放开喝。不知不觉就醉了。
       夜里,我被哗哗啦啦的声响惊醒,睁眼一看,隔着窗帘见有五颜六色的光在闪闪烁烁。我晕晕乎乎地起来,想去上厕所,却哪里有上厕所的路!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不是住在二叔家,而是住在镇上的一家旅馆里。拉开窗帘,发现外面正刮着风下着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把斜斜的雨线一个劲儿地托起来又撂下。哦,故乡三月的雨哟,我突然想抒情一下了。

4

       凌晨四点前后,雨停了。天色麻花亮的时候,我起身寻得才和得旺,他们就住在我隔壁。我们洗漱完毕,到吧台结账,女服务员打着呵欠告诉我们赵主任昨晚已把钱付了。
       镇子的街道已经热闹起来了,估计今天逢集,好多手推车、拖拉机和行人已经陆陆续续到来,天也放晴了。东方的天空越发光明了,这是三月的晴空啊。看来天公是作美的!这时赵根成电话来了,要请我们吃早饭,我谎称我们吃过了,已经到庄子上了。根成说我本来应该过去的,考虑到过去不太方便,你办完事中午再到镇上来喝酒。我说我们中午一大家子说好一起吃顿饭的,就不麻烦你了,他这才作罢。
       我们匆匆找到一家早点店坐下来,点了几笼包子和三碗稀饭,吃个肚儿圆,然后找到我们的车,赶紧往村子里跑。二叔说,九点之前,祖宗的骨殖一定得安放到新墓穴里,因为无论是迁坟还是搬家,都要从天不亮开始,这是讨“越搬越亮”“道路越走越光明”的吉利,也是千年不变的规矩。
       走到二叔家的院子门口,我听到二叔正在发脾气:“这天都快大亮了,三个小孩死到哪去了!”二婶显然在劝二叔,压低着声音:“不要这样吵吵嚷嚷的,回来三个小孩听到。”而三叔则用漏风的嘴帮我打圆场说:“妈的,人家!人家赵主任是什么人!得理又是什么人!三十年没见了,到一起不喝酒哪中!”院子里乱哄哄的,估计除了我们大家早就到齐了。为了避免二叔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我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大步跨进门去,高声叫道:“二叔三叔二婶三婶,我们来了!”说话间,见姑姑家的表哥表姐和二叔三叔家出嫁了的堂妹还有妹婿也都来了,我们忙一一打招呼,他们热情地上来迎接我们。我相信二叔认为我们一定听到了他前面的说话了,所以略微尴尬了一下,道:“快!各人带好东西,按次序排好队,男的在前面,女的在后面,各家长子挨个排,其他人按大小排。诶,要懂规矩!天眼看就大亮了……”我也不管他的话里是不是夹枪带棒,反正一切照吩咐做就是了。
       前面说过,我家的祖坟在村子西南角的一块生产队大田里。几十亩的田地,只有三座坟,所以显得非常敞亮。估计因为多年在家乡的叔叔和堂弟们也没怎么在意添土,说是一座坟,可看去其实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上面覆盖着青青麦苗的土疙瘩,和我记忆中的鲜艳的轩敞的祖坟全不相同。我们带着昨天采购来的部分物品,踩着泥泞的田埂排着长长的队伍按照长幼尊卑的次序向它走去。好在是沙土地,雨也已经停了好一会儿,所以田埂虽烂,但走起来并不太费劲。走在最前面的是二叔,接着是三叔,然后是我,我们的两旁分别跟着八个吹鼓手,随着我们缓缓前进,演奏着各种曲调,有《在希望的田野上》《摘石榴》《牡丹之歌》《采槟榔》等等。二叔捧着一个笆斗,一边走,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从里面拿出纸钱撒向天空,纸钱在清晨的风里飘飘荡荡。我捧着将要用来收敛祖先骨殖的折叠着的大红绸缎,后面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依次跟着二叔家的长子得军、三叔家的长子得兵、得才、得旺和二叔三叔家的其他儿子,后面跟着二婶、三婶、几个堂弟媳、堂妹还有几个小孩子,他们有捧着蜡烛香火的,有捧着纸人纸马的,有捧着炒豆腐、红烧鱼、水果的,得才得旺各捧着一束塑料牡丹,他们后面的两个则各抱着两大捆稻草。随着震天价的音乐声和一挂响亮的鞭声过去,村里陆续赶来了好多看热闹的人。
       我们在那个土疙瘩前站定,得喜他们赶上来把两捆稻草铺在被踏平的一块麦地上,然后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另外两个堂弟将蜡烛插到墓南边沿刚刚踏出的一个算是小供桌的倒伏着几株麦苗的土台上,帮着二叔将它们点燃,然后也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三叔又接过香火和得才得旺手中的塑料花插在那个土台上,再将祭品一一摆上,土台立刻比坟头高出了一大截。我们三个在稻草上并排跪下来,很快地上渗出的水浸湿了我的汉服下摆(忘了说了,我和二叔他们在上坟前都在外面套上了昨天从镇上租来的栗色汉服,这当时曾让我和二弟三弟感到很稀奇,二叔说现在时兴这个)。吹手们把先前的乐曲再次从头到尾地演奏。二叔他们则嘴里念叨:“爸爸妈妈,儿子、孙子、重孙子们响应国家号召来给你们搬新家了。搬新家好啊,那里是风水宝地,得风得太阳……请你们保佑孙男辈女子子孙孙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发大财……夜里下大雨,早上天老爷就好了。爸爸妈妈好福气!地上烂泥太多,又在庄稼地,后面孙男辈女就不跪了,你们包涵包涵。哦,包涵包涵!”听着这样的乐曲和这样的祷告,我的内心特想发笑,然而我忍住了。见二叔三叔磕头,我也跟着磕头。后面站着的人们便鞠躬。我们磕了三个头,后面的人们鞠了三个躬。然后是点燃纸棺材、焚烧纸人纸马、纸钱。放了一串三千响的炮仗,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热闹极了。
       村里派来的两个掘墓人早已拿着家伙守在坟墓两旁多时了,等我们的仪式一步步走完了,他们问二叔:“能了吗?”二叔说:“能了。一定要拾干净。”我把红绸子举过头顶,其中一个人接了过去,他把它展开平铺在坟旁,然后就挖起来。二叔、三叔和我都将头顶搁在地上。只听二叔、三叔念叨:“爸爸妈妈不要怕,政府让你们搬新家!爸爸妈妈不要怕,政府让你们搬新家!保佑子孙发大财!做大官!学文化!保佑子孙发大财!做大官!学文化!”我想他们把发财、做官、学习的次序说倒了,但也顾不了许多了。
       整理祖宗的骨殖儿孙是不作兴看的,我谨慎地提醒着自己一定要恪守昨晚二叔的教导,心头却在担心得才得旺两个是否还记得,听到全场鸦雀无声,连挖土的声音都很小,我才放下心来。突然听到“砰”地一声,一个掘墓人哼哼道:“碰到棺材板了!小心点!嗯,都快烂没了!”“一定要拾干净啊!不然我们家老太爷老太奶奶在那边不饶你们!饶不了你们!”二叔三叔再次连声叮嘱。只听一个掘墓人笑道:“知道啦!不要说你们怕拾不干净,我们也不敢呀!要是被死鬼盯上了,那倒怎弄哩?”我多么想看看经过三四十年的风风雨雨,我沉睡在地下的祖父祖母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但是我必须遵守规矩:祖辈说不能看就不能看!我依然把脑袋顶在地上,觉得头发和脑门上早已沾满了烂泥,我想抹一把,却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手,因为二叔三叔都一动不动。听了掘墓人的话,我有点儿想笑,但是忍住了。我是一个多么恪守祖训的人啊!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些钝响,估计那是我祖父母的骨骼碰撞的声音,声音很低,显然掘墓人在捡拾它们的时候还是很小心的。我的背后却渐渐地有了响动,大约是站得太久了,忍不住说话了。我又开始担心起得才得旺来,害怕他给那些看热闹的人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恍若过了十几个世纪,我知道爷爷奶奶的骨殖终于变成了一个红色包裹,因为两个掘墓人高声叫道:
       “请长房长孙纪得理接受祖宗遗体!”
       《牡丹之歌》的曲子再次响起来,比先前更加激越更加欢快。我依然跪着,低着头,却诚惶诚恐地将双臂伸直,两只掌心向上,接着就感到一个很重很重又很轻很轻疙里疙瘩还有点黏糊糊滑溜溜的包袱放在我手上了,我知道那里面包裹着我爷爷奶奶骨殖,而外面沾满了烂泥。我觉得包袱好像有一个双人枕头那么大,又像是一个装满碎木块的口袋。分量不重,但想到这是我祖父母的骨殖,一边感到诚惶诚恐,一边又不自觉地联想到手机小视频里播放过的表演柔术的女子——她能将偌大的身体装进一个很小的盒子里,想到记忆中的祖父祖母都是身材高大的人,他们死后几十年间,便只剩了这么一口袋,感到可怜而又滑稽。这时,耳边响起了《摘石榴》的曲子。“全体起立!将祖宗遗体捧在胸前!”我站起来,将包裹捧到到胸前,这才发现包裹外面沾满了泥水。二叔和三叔挣扎了半天,还是由两个掘墓人拉起来的,看来他们真的是老了。
       在掘墓人的组织下,我走在最前面,二叔三叔紧随其后,众人们跟着。来到马路上,早有一头毛驴等着我了。他们让我捧着包袱跨上去。我从来没有骑过毛驴,便显得战战兢兢的。牵驴人笑道:“驴听话咧,不要怕。我还牵着它。你要记着,千万不能掉下来,不然就晦气了!”我更加战战兢兢,牵驴人将我安顿好,就在头里牵着驴,慢慢悠悠地带领着大队人马向公共墓地走去。《在希望的田野上》《牡丹之歌》《采槟榔》《摘石榴》等乐曲一直伴随,纸钱一直在空中播撒。
       七点半不到,我们来到爷爷奶奶的新居,那里刻碑人已经把碑送过来了,我仔细检查了上面的每一个字,刻碑人说不会错的,都是电脑刻的,可我还是不放心,见左边一排活人的名字都是涂成红色的,这才安下心来。二叔三叔祷告之后,领着我跪下来。墓与墓之间的空隙很小,我觉得跪得很局促,隐隐觉得迁坟这样的事情确实不能算一件好事,而二叔三叔先前和现在的祷告不过在欺骗祖先。公墓管理人员从我的手上接过包裹,熟练地放入一个长方形的墓穴,然后在上面盖上水泥板,再用水泥把缝隙糊上,将石碑嵌入槽中,又在接缝处抹了一些水泥,这些活做得很仔细。得才得旺先前捧的两束塑料花被放置于石碑下的小平台上,接着四样新炒的菜和一大盘苹果橘子也放到了上面,蜡烛和香也点了起来。空间实在局促,除了二叔、三叔、我和那个工人之外,墓前已容不下哪怕是一个人。几十口人就那么远远地站着,我的耳边响起了嗡嗡的说笑声。磕头的环节到了,于是按照长幼尊卑的次序,以小家庭为单位分批进行。最后五千响的炮仗燃放了。
       九点整,这场盛大的迁坟仪式宣告圆满结束。我们付了所有人工费用,到镇上最大的饭店,订了三桌酒席。我的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们,簇拥着我,使我感受到了族长一般的荣耀!由于下午就要赶回省城,我们兄弟照例不能喝酒,二叔三叔也喝得很少,于是我们早早就吃完了,我们带着二叔三叔去结了账,留下婶婶、堂弟他们在那继续闹哄哄地吃喝,大家上了我的车,很快回到村上。
       经过水塘时,我特意让三弟放慢车速,好端详一会儿祖坟的原址。只见原本那个鼓出来的覆盖着轻轻麦苗的土疙瘩瘪了下去,它的前面一大片狼藉,上面有脚印,有纸灰,有鞭炮的末屑,远远近近有黄纸片挂在麦苗上轻轻颤动……

5

       我对故乡并没有什么感情。察己可以知人,我甚至因此怀疑历代文人对乡愁的抒写多为是一种矫揉造作的心理作祟。
       我不记得故乡曾给过我什么好处。记事时代起,我就饱尝了饥饿的滋味,贫穷、劳苦和大家庭的不和睦长年累月地让母亲叹息,呼啸的寒风穿过麦穰的缝隙撕咬着裹在旧棉絮中瑟瑟发抖的我和两个弟弟,为了取暖我把他们搂在胸前,三弟生来体弱,感冒了会整夜咳嗽好几天。乡里乡亲,也不曾给我留下过什么友好的记忆,家旁的大姓们经常欺负我们,母亲生性刚强,免不了经常因为他们栽树占了我们家的宅基地或者放牲口毁坏我们家的小菜地和庄稼地而和人吵架,而父亲则从来不参与其中。他干一手好农活,特别擅长撒种粮和苫草堆,因此在春播和秋收季节,无论是平时有没有和母亲吵过架的人家来叫他去帮忙,他都会尽心尽力,当时得到别人的夸奖,事后就被人忘了,这样年复一年。母亲背后总是骂他,他就会打母亲。父亲对外人真是客气,而对我们则凶狠异常,不管是姐姐还是我们兄弟,只要跟别人家的孩子发生纠纷,就会遭到他的毒打。我的两个叔叔,二叔算盘打得好,又善于交际,因此干过大队会计,还是革委会成员,家里经济条件比我们家好多了,却从来没有帮助过我们什么;三叔擅长吹笛子和打鼓,在文艺宣传队里混得风生水起,尾巴曾经翘到了天上,是当时别人口中的“骚包”,人家背后骂他却不敢惹他,三婶因此特别嚣张。说真的,我不曾记得孩提时两个叔叔是否给过我一分钱压岁钱或者让我吃过他家的哪怕是一顿饭;至于爷爷奶奶,在我小时候他们是否抱过我,是否给过我饭吃,我也一概不记得了。
       我虽然是家中的长子,却有三个姐姐,我与我大姐之间相差十七岁,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他们就一定已经很老了,在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我清楚地记得大家送他下葬那天,我正在家里试图将一根铁条弯曲成一个时尚的皮弹弓,事实上我已经接近成功了。我如今感到奇怪,那时在捧哭丧棒的人中,少了我这个长房长孙,竟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父亲从坟地回来的时候,我正在专注地敲敲打打,父亲随即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木棒,没头没脸地打我,母亲为了护我,头上被打了一个口子,顿时献血直流。父亲这才慌了,赶紧用一捧玉米面按在她的头上,过了好久才止住血,直到现在,母亲的额头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凹槽,我的左眼角还留着一个疤痕。
       听母亲说,爷爷奶奶特别不喜欢我们这一房人,二叔在分家的时候抢占了母亲陪嫁的一个铜盆,母亲想要回来,被他推了一个跟头,三叔则将父亲分到的一床破棉絮扔在了门口的粪坑里……他们的行为都是奶奶教唆的。我的外公外婆在母亲嫁到我们家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就死了,舅舅们又离得远,所以我也几乎从来没有领受过他们的亲情,我在考上大学之前对舅舅们只有模糊的印象,至于表哥表姐表妹之类的人,则是从未谋面。儿时的玩伴倒是有一些,只是一起拾粪、一起打过猪草、一起玩过打仗而已。我的三个姐姐,大姐嫁给姑表嫂的远房亲戚,在镇江;二姐和三姐都在改革开放初期外出打工,被异乡人娶到河南成了家。这在父亲看来,都是丢人现眼的,所以在我离开老家之前绝不允许她们回家。后来我在省城扎根,父亲要我必须每月寄钱回家供弟弟们读书。自我把三弟也弄到省城工作后,父亲却把我骂了整整三年,因为他想把三弟留在老家将来给他养老,而三弟却坚决不愿留在老家。此是后话。
       当我们这一房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之后,我模糊地记得婶婶和叔叔看我们的眼神中有了一点客气。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被分配到省城,再后来,我的两个弟弟也考上了中专,我通过关系把他们也弄来了省城。十五年前,父亲在省城我的家里走了,我们兄弟集资为他在省城边上的农村买了一块墓地安葬了他。那时二叔三叔都从老家赶来了,看到我们在省城娶妻生子了,而且都买了房子,这才对我们刮目相看,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功劳。十二年前,我把母亲接到了省城,随即把老屋处理给了村上的一对新婚夫妇。这样,老家对我们而言,已经没有家了。
       聚餐结束后,我们兄弟把二叔他们送回家,二叔要我把钱算算,包括昨天中午的那桌饭菜,每家应摊一千零三十一元。他们先把账单反反复复看了看,二叔又到里间屋里拿出一把满是灰尘的算盘和一副老花镜,吹了吹算盘,戴上老花镜,熟练地噼噼啪啪一通,三叔在二叔算账的时候也在旁边伸着头看。二叔说“对了”,放下算盘,摘下老花镜,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沓钱,三叔也跟着掏出一沓钱。他们两个分别吐口唾沫点出一千来递给我说“点点,这是一千”,接着伸手到裤子口袋里掏零钱。我忙让他们别掏了,还分别从手里的钞票中抽出两张还给了他们,他们立即接了过去。二叔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一边说“那哪行啊”,一边捏着二百块钱往我手上递。我说:“这两百块钱就算我们兄弟孝敬叔叔婶婶的一点小意思,这些年我们不在家,对老家也没有什么贡献,以后逢年过节,你们让堂弟帮我们买点纸钱烧给爷爷奶奶。”二叔还要推辞,三叔打圆场道:“妈的,得理这话在理!到底是国家干部,有水平!就听得理的吧,他们从大城市来的,全叫他们掏他们也掏得起!”二叔这才把钱装进了口袋,还在外面按了按。从他的表情看,好像不是我少要了他们应摊的钱,而是他们多给了我们钱了。是的,我本来想抽出三张还给他们的,这样也许他们会更加满意一些,但我没有遂他们的心愿,因为我担心得才得旺有意见。前面分拆迁款的决定我还没有机会向他们解释哩,如果再让他们多贴钱,任谁也不会高兴的。一切忙清,看看天色还早,回省城也不过三个多小时车程,带点黑也不要紧,于是决定到后庄老宅那里看看。二叔说“有什么看透啊”,三叔却热情地表示要陪我们一起去,我忙说不用了不用了,见他仍然坚持,我就让他领着我们一起去。他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
       离开村子已经很多年了,当年与父亲一辈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到耄耋之年。平辈人及其子女们大多在外地打工,有的合家搬到县城的商品房里住去了。在村里能看见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其中的大多数却又不认识,都是些妇女和孩子,他们像看见珍稀动物似的看着我们,有两个中年妇女搀着孩子还跟在我们后面,三叔便向他们介绍我们。
       老宅的堂屋只剩下三堵土墙,上面满是在风中摇晃的青草,原来的土院前墙已经换成了一砖砌的,连着墙的是两间砖砌瓦房,西面当年的厨房也换成了砖墙瓦房,院墙的大门紧锁着。三叔告诉我,当年买我们房屋的夫妻把房子处理连同宅基地处理给了村民小组,村民小组翻盖了前屋和边屋用来安置村里的老光棍,看来老光棍不在家。我们绕着老宅转了一圈,颓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得才得旺拿出手机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我们都没有说话。
       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们看见了瘸腿三爷,九十多岁了,正拄着根拐杖颤巍巍地从邻居家屋后向与我家老宅隔着好几家的家的方向走。三叔对我们说“老瘸腿一天到晚家前门后溜达”,一边对他大声吆喝了一声:“三哥啊,老光棍死哪去了?”老人站住了,终于认出三叔。我们走到他跟前,他对着我们三兄弟上上下下看了许久:“我怎觉得像纪长发哩!”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莫不是纪长发家三个儿子哦!我说怎这么像哩!”我们便向他问好。老人耳朵不好,我们只好大声说话。我说三爷身体好啊。他说:“省猪草啊?现在还省什么猪草啊?年纪大了,什么也干不了了!”得才得旺忍不住笑了。我又说了一遍,老人说:“对,猪都是孙媳妇喂!吃糟,不用割猪草!”见三叔哈哈大笑,得才得旺才跟着笑得前合后仰,我照例端着,没有放开笑。见实在谈不起来,我准备告辞,谁知他突然哆嗦着嘴,竖着大拇指说:“大子好!稳重!你父亲还好啊?”我用手比划着说父亲已经走了十几年了,他似乎终于没有看懂,也许是物伤其类吧?他的老眼里突然闪烁出泪花:“诶!我们这辈人都死差不多啦!你父亲纪长发是个好人啊!你们纪家祖上积德啊!我看你们兄弟三个跟长发大哥整个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三叔或许觉得跟他谈话纯属对牛弹琴,便用手握成喇叭状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小孩子马上还要赶回省城”,说了三遍,他才说:“走啊?才回来就走啊?哪天带你父亲回来玩,哦!真是个好人……”我和二弟扶着他送他到家门口,向他告辞。他叮嘱我们:“孩子啊,要像你父亲长发大哥一样做个好人。什么都能碰,国法不能碰哦,国法就好比那电一样,千万不能碰……”路上,三叔说:“妈的,人老了还有什么鸟用哎还有什么鸟用哎!孙男辈女都给他坑死了!”
       我没有在意三叔的感慨,耳边却回旋着瘸腿三爷的话“你父亲纪长发是个好人啊”。从小到大,不止一个人在我们兄弟面前夸赞过我们的父亲,中心是他为人忠厚,能吃苦,勤快,农活干得好。这次瘸腿三爷的夸赞虽然是重复着相同的话,却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自豪感,但一个人竟然能够被别人如此长久地赞美,倒是有点让我吃惊。唉,什么样的人才能算别人心目中的好人呢?同时,我真的不喜欢“到底是纪长发的儿子”“你跟你父亲太像了”“你就像你父亲一样忠厚”之类的夸赞。因为,从我的眼光看来,父亲这一辈子吃的亏太多了,而我则腹诽过他处世的软弱,处处被人欺负,而在家里却是个十足的暴君。真的,一直到现在,我的腹诽都没有停止过,我害怕自己成为他那样的人。但是听到很多人对我的评价,却觉得我的性格中早已遗传了父亲的基因。想到这里,我感到很沮丧。这是命运么?这是命运么?
       回到二叔家,在街上吃饭的人全都回来了,站满了一院子。三个堂弟把三大袋东西拎出来,说是送我们的黄豆、花生、干豇豆、黄花菜。我和二弟三弟稍稍客气了一番,就让他们放进后备箱里。说真的,我终于感受到了浓浓的乡土情。哦,故乡!
       回省城途中,很长一段路,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搜肠刮肚,终于想起来一句话:“唉,离开家乡,才有了一些感动……”二弟说:“是啊,分拆迁款时,我觉得大哥你太忠厚了;看到他们给我们带的东西,我又能理解了!”三弟嘟囔道:“什么稀罕的!超市什么买不到!”我说:“总之,迁坟这件大事终于办完了!我们能尽的,不就是一点心意吗?”三弟似乎也释怀了,说:“大哥,我怎么觉得我们兄弟三个这么像爸爸呢?”二弟说:“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于是我们一路言谈甚欢。
       我在车上突然想起来应该给赵根成打个电话,于是拿出手机。根成很为我的来去匆匆感到遗憾,我说下次一定专程回老家相聚,反复叮嘱他到省城一定联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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