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写到老的故事时光走过的痕迹一直写到老的故事

你在梦里,足印轻扣。

2017-07-17  本文已影响16人  墨柴扉

高三紧张的那段时间里,梦丽阿太年轻时抱养的孩子,她的大姑爷爷生病去世了,于是她蓦然想起在那个暑假里,与外婆一行人还去他家看望他来着。那时的他虽然行动已经不利索了,但并没有到病入膏肓几个月后就驾鹤西去的地步,因为那会儿,其他人正酣吃瓜果抱怨蚊虫叮咬,而他却穿着毛绒拖鞋一声不响地踩死了石梯边的蜈蚣,此举吓着了正眉飞色舞谈论麻将的他的儿子,也吓到了正和表弟谈论高三艰辛的梦丽。

再谈到他,梦丽外婆并没有再因为自己唯一的弟弟去世了而伤心,更多的是一种欣慰的淡然。他们没有血缘,但却比亲生姐弟来的亲切可敬。且不论每年佳节里,你来我往相处十分热络,逢着赶集日在街上碰面,还得一起去吃一顿饺子才算完满。虽然两家都不富裕,但对彼此并不吝啬,大姑奶奶为人热心,对谁都好,周到持家,心思坦荡。两家人也不会因为上一辈的离世而改变情分。而这些多年来的感情积淀,情深意重,归功于梦丽那离世多年的阿太了。

阿太是梦丽这辈子最无法割舍的情怀,她切切实实得离她很远了,很多时候梦丽也不能从记忆深处勾勒出她的模样,但无论在哪个场景哪个时间里,以什么样的方式提起她,梦丽的心里总是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也会涌出无限的深沉的,对她的追忆。

记不得多少回,不轻易提到她,梦丽都能想到她的那片土地 。或萧瑟落叶或葱郁作响的竹林下,那寂寞的坟冢,是她的归宿。也许她曾经日日夜夜呼唤过梦丽的名字,又或许在她离开后的光景里不住地叹息过。在这些年的兜兜转转中,多少次想要好好记一记她,却总是画不出她的形象了,梦丽想,时间慢慢流逝,当老一辈的人都不再感慨时光乐天安命时,她就真的没有了可以使她想起阿太的最后纪念了。所以,她需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梦丽想回去,应该回去,回到那段时光里,回到她所仅有的记忆中去看一看她的“大堰河”,去看一看长大后的她怎样纪念着她儿时的梦。

于是她终是回去。带着无尽的怀念。回忆。

那年梦丽和阿太的年龄和未满九十,第二胎是女儿身的梦丽为了避免超生的责罚,很无奈地被送走了。计划生育将她们两个捆绑在一起。梦丽的嚎啕声惊动了梧桐树上的鸟儿,却依旧绊不住父母弃她而去的脚步。而今梦丽想来,明白父母是何等的心痛,但对当时的她而言,世间从此无亲情。她哭得撕心裂肺,比没有糖还难过,不,她是宁愿没有糖吃,也不要离开家离开父母。哽咽不止,执拗不止。

你在梦里,足印轻扣。

只见梦丽消停了些,阿太就过来逗她。于是眯眼咧嘴,一只手放在嘴边,哈上一口气后迅速戳向梦丽的胳肢窝,还发出老鼠偷食般的怪声。挠得梦丽浑身痒痒于是扭着腰肢笑了起来,随后见她从兜里摸出一颗板栗递给梦丽。梦丽迟疑了一下,战战兢兢走上前去。阿太乐着将梦丽抱起来拍打她的背,而她并没有开心,也不怎么难过,小孩子的天性本来就忘性大。可梦丽搂着她的脖子,将脸埋在她的颈间,顿时泣不成声。

后来的日子,成了梦丽的美好回忆、偏房的燕子最不喜欢她,因为她成了她的心头肉。夏日傍晚,微风不躁,蜻蜓时高时低,空气中依旧飘着太阳的余温,菜畦里灵动的身影像呼呼的晚风,惊扰了田园的静谧。她端着簸箕坐在侧屋门口,用一玉米梗剥玉米,还时不时瞥向院子里追蜻蜓的梦丽。梦丽追蜻蜓的时间里,她会剥完玉米,剁碎猪食,连烟囱也袅然了。灶里正旺,她闲不下来,操起扫帚干净了小径后,就会唤一声梦丽的名字嘞,然后过来陪着她玩耍着。

庭院前有一块阡陌交横的菜畦,周围稀疏长着几棵树,小石墙依偎在简陋的草龙门边,龙门架空的横梁上有茅草,梁下杵着六根圆柱,六根柱子又圆又滑,旁边堆积着捆扎着的柴火,她忙家务时梦丽就会去爬它。龙门脚下还有长长的石阶,多雨的季节里,做活回来,这台阶成了刮脱鞋上黄泥的好场所,平常时节,她最喜欢坐在上面抽草烟,而后将烟斗里的灰抖落在上面的凹巢里。

你在梦里,足印轻扣。

偏房堂前有好几条玉米辫子挂着,小阁楼的旁边就像悬着大大的金色鞭炮、粗长的灯笼或巨大的蜂蛹。梦丽喜欢抱着玉米辫子摇啊摇,也喜欢小猪猡吃食的时候举着树枝抽打它们,看着它们显出怕挨打但又着急凑上前来吃饭的焦灼,小梦丽会很高兴。但比起逗趣吃食的小猪猡,小梦丽还是喜欢她来陪着她多一点。

她是她的跟屁虫。她上山农作,梦丽就跟在后面。只不过她忙她的:除草,松土,撒种,施肥。梦丽也忙自己的:追着蝴蝶,摘朵小花,扯扯杂草,一个人过家家。玩累了她就坐在背篓旁看她,或是故意骗她说自己要一个人回家去了然后躲在草丛里。她只顾忙她的也不抬头就对梦丽说:“山里的猫猫最喜欢叼幺妹儿了。”于是梦丽只好悻悻而归。当落日投射的光恰好照亮回家的路时,伴着清风徐徐,她牵着梦丽的小手边走边唱:“瞒孃瞒,背菜板,背到当门大田坎。风一吹,狗一咬,背时瞒孃来得早。”然后两个人踩着夕阳回家。

梦丽一直活在她的世界里,她的世界只有她,她也为梦丽倾其所有。她时常佝偻着背一手悬着装脏衣服的盆,一手牵着梦丽,慢慢悠悠走向屋外小方井边上,洗她的和梦丽的衣服,而梦丽就在边上趁她不注意玩水,直到她注意到打湿了衣裤鞋子的小淘气,然后惹来她的责骂。到别人家串串门儿,半夜乘凉回家她背着梦丽摇一摇地走回家,一起找草丛里的萤火虫,一起唱着好玩的歌回家。

而小时候最天真最可笑的,就是梦丽一直以为,她不会老,不会生病,她会一直陪着自己照顾着自己。只是那时真的还小,梦丽不知道她已经生病已经老了。

家里渐渐有人来,带着一些好吃的,她会把那些吃的分些给梦丽,分些给来看她的小孩,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在大门口旁边的石凳上,眼神空洞,思绪飞舞,呆呆地看着小孩们在院子里玩耍。她有时睡上一天有时又很清醒,不清醒的时间里梦丽多和阿婶一起,清醒的时候,梦丽会陪着她在院里晒晒太阳,一整天保持着杵着拐杖发呆的动作,一句话不说,什么也不做。偶尔会在大门口坐上一整天,她一只手牵着梦丽,一只手拿着拐杖——梦丽很难过,她总想着自己的阿太不爱自己了。她想告诉她,她不陪自己玩自己也不想爱她了,可是梦丽还是难过,不敢再对着阿太耍性子,不能和阿太好好聊天好好玩耍。她很害怕,害怕突然有一天阿太就消失不见了。

一天,她好像清醒过来,明明白白地唤着梦丽的乳名,而且有时会在脸上看到她的笑容。我梦丽以为,她好了。只是后来家里挂上很多白条,他们把她关在大木盒子里抬走了。好久好久,梦丽都没有找到她没有看到她。她蹲在她坐过的石阶上学她磕烟斗,学她用玉米梗剥玉米,学她将灶火烧得顶旺,学她从小径这头扫到龙门那头。只是再抬头,再也没有出现过的——是她温柔的目光。梦丽真想翻上龙门倒在茅草堆里,像当年被父母抛弃那般声嘶力竭地大哭。

回忆像喝下的米酒,醉意一点点涌上心头。梦丽站在龙门对面的路边凝视她——她的墓。不敢回头,最怕回头,因为她怕,怕看到自己的阿太拄着拐杖站在门下,轻轻招手,轻轻叫着她的乳名,轻轻地对着她笑。

你在梦里,足印轻扣。

她是阿太——外婆的妈妈——妈妈的外婆——这一生梦丽无法不怀念她。

后来的后来,梦丽的大姑奶奶总是谈起她小时候的各种调皮,她泛起戏谑的笑容调侃长大的梦丽,而梦丽总是微微一笑然后沉浸在小时候和阿太的故事里。

是的,离去的人应该被缅怀,而尚在人间的人们理应好好活下去,或艰难或潇洒,总之别白来人间走一遭。曾经走过的路,路上遇到的人,也许只在朝夕间就会物是人非,可是我们仍在世间走着,会路过很多城市会擦肩很多人,那些留下故事的人,留在心里就好,让他们化作一竹,会摇曳会沙沙作响,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在某个不轻易的时间里,踏着脚印,也许他们就缓缓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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