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渡 水池假山

小学的大门旁边是一个医院，而并不是医院的正门，而是在医院后门之后的一个院子，院子里面是专门处理医疗垃圾的垃圾站和那所医院的太平间。我那时候骑自行车上学，像我们这些学生的自行车都是停在那个院子里，而在那院子里，太平间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有一个干涸的水池，水池中间是一座假山。

我有一个小伙伴叫高洋，算是发小，是个老实人，同时他也是个胆小的人，他对于我们只能把自行车放在太平间的院子里这件事非常的无奈，他总说每次停自行车的时候都感觉到害怕，尤其是那座水池假山，看上去阴森恐怖。那时候学校里并不是没有自行车棚，只是学校里面的自行车棚是专门给老师们用的，而且当时也有小学生必须有家长接送的规定，因此学校也就顺理成章的没有设置学生用的自行车棚。早起来上学的时候就能时不时的看见送葬的人，一群披麻戴孝的、来凑热闹的、见过没见过的人待在假山前面，司仪说哭，那些披麻戴孝的就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跪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哭的最卖力气，也看不出有那么痛苦，但就是哭得歇斯底里。紧接着就是一个看着不大的黄色盒子被人抬出来，放在灵车上，随着挂着白花的车队和唢呐吹奏声离开了。说实话，我那时对这阵仗早就见惯不惯了，倒是高洋，常常被这阵仗吓得一天吃不下去饭。

有的时候高洋会问我人死了时候会去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也不愿意装懂，糊里糊涂的指指水池假山，然后便出了院子拐弯往学校里走。他问了我一个全人类都想知道和陷入无尽遐想的问题，而这并不是我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也不是他一个小孩子能知道的。不过高洋这个人比较倔，他为了搞懂这个事情就去四处瞎问，也不知道谁告诉他的，人死后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那么怎么才能算是好人？好人就是做一辈子善事。那么什么是善事？高洋自己认为是把太平间门前的水池假山填满水。于是高洋身上每天都会带一个矿泉水瓶子，早起来上学，停了自行车就把从家里灌得一瓶子水倒进假山水池里，晚上也会从学校里灌一瓶子，放学取自行车的时候把水倒进假山的水池里。节假或者周六日，他也会骑着自行车过来倒水，早晚各一趟，一倒就是三年，只可惜就算是倒了三年那假山下的水池也没有倒满。直到第四个年头，来了一帮人把水池假山推到了。

几乎是只有一天的时间假山水池就变成了一堆碎石。高洋拿着一瓶水，站在太平间门前看着那一堆碎石发呆，可他还是把那最后一瓶水倒在了碎石堆里，然后把矿泉水瓶子扔进旁边的垃圾站，骑上自行车和我结伴回家。自那之后高洋似乎变了个人一样，反应迟钝，走路也变得缓慢，说话也慢吞吞的，有的时候甚至都听不清他说什么。

“哥们，你说人死后是不是就去了垃圾场了？我是说我们都会变成垃圾。”

或者说我们本来就是垃圾，至少平时被老师是这么认为的。我和高洋从小成绩不好，也不是那种打架的孩子，高洋则是除此之外还加了一个木讷。他这三年每天都往太平间门前的水池假山里倒水的事使成了学校里的怪胎，他奇异的行为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奇怪的人，加上他老实的样子，学校里欺负他的人也渐渐开始多了起来。

自从水池假山被推倒之后，太平间的院子变得宽敞了许多，这里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打人和挨打或者是决斗的胜地，那些所谓的坏孩子在放学之后会守在院子里某台自行车的旁边，先是对着自行车一顿破坏，然后等自行车的主人来了之后便会在宽敞的太平间的大铁门前狠狠的将其暴揍一顿。因为是在太平间门前，所以就有了“打死了直接进去”的说法，颇有在挖好的坟墓前进行处决的意思。

这天，几个坏孩子早早的蹲在我们的自行车旁边，他们把高洋的自行车拉出来，把车轮踹歪，又把车座卸下来扔到了垃圾站里，而垃圾站里的老头也顺手把自行车座捡起扔进悬吊在半空的巨大垃圾箱里。他们见我和高洋进了院子，便把我们围住一顿暴揍，高洋被一脚踹倒在地，他眼中无光的任凭他们拳打脚踢，嘴里一声不响，他们一边踹躺在地上的高洋嘴里一边骂骂咧咧的。

“妈的傻逼，你继续倒水啊，你继续倒水啊！操你妈的你个傻逼！”

他们一边打我和高洋一边大笑、大骂着，我强忍着拳打脚踢艰难的起身反抗，我要跟他们拼命！我顺手抄起立在墙根的墩布把子，抡圆了朝其中一个人的头上砸去，那人被我一棒打倒，他捂着头躺在地上哭嚎，我又握紧手中的墩布把子大喊着朝一个人戳过去正中他的肚子，那人应声倒地捂着肚子大叫，见同伴受伤另外几个人吓得不敢动，见我再次举起墩布把子，他们便吓得一溜烟的跑了。我累得气喘吁吁把墩布把子咣当一声扔到一边，高洋还趴在地上，我跑过去把他拉起来，而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不慌不忙的拍拍身上的土，他的脸被满是土渣和小石块的水泥地擦出了一个还在渗血的伤痕，而他也没哭也没叫，他扶起自己那台被踹歪了轱辘的自行车，看了一眼靠在垃圾站脏兮兮的大门、抽着烟、看着我们发笑的老头，掏出钥匙打开车锁，叫上我，一瘸一拐的推着自行车离开了。

我一路都在埋怨他怂，就那么任人宰割的，我问他为什么要每天往水池假山里倒水，他支支吾吾的说是“他们”想要喝水，“他们”住在假山里，没有水喝。他说“他们”是垃圾，和我们一样的垃圾，从这个医院出生，在这个医院外面过了一生，然后再回到这个医院，腿一蹬、闭上眼，有的闭不上，然后和垃圾一起被人运到这个院子里，垃圾进了垃圾站，“他们”进了太平间。

“那他们不去天堂？或者地狱？”

“他们生在地狱死在地狱，死后就一定回去天堂。”

“那么天堂到底在哪？”

“曾经有，现在没了，被人推到了。”

“那他们现在去哪？”

“可能又回到了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