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尤冷月濡梦·第6回》
过荒林老汉失爱女
踏落叶小玉识狂魔
时值北国初秋时节，北京城外的树林中，落叶纷纷，黄叶铺地。当时已近黄昏，落日无精打采的准备落回西山，显出一派凄凉秋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亦步亦趋的走入这荒林，口里喃喃道：“苍天无眼！让我这老头活着还有甚用处？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一棵树下解下自己的腰带，在树杈上打了个结，便往脖子上一套。莫料，那腰带却松了。老头怨声骂道：“兀你这腰带，连死也不让我死么？”又打了个结，拉了一下，感觉结实了，又往脖子上一套。那腰带却又松了。老头将腰带凑道眼前左看看，右看看，不觉有异。这次在树杈上打了两个结，又往脖子上一套，满拟这次不会再松了。
出乎他意料之外，腰带又松了。老头蓦地一抬头，见到树杈上躺着一人，他不觉惊怒蛟泵，颤声叱道：“哪里的山妖树怪，莫要出来吓人！”
那人轻飘飘的落到他面前，只见他一身白衣，腰畔挂着一把乌鞘弯刀，长得眉清目秀。听他开言道：“老人家为何事自寻短见？”
老头见他温文有礼，已定了三分，又听她说话，心下已自定了大半。未待言与，眼泪已不觉簌簌流下，叹道：“小相公何必多管闲事呢？老汉的苦楚，说出来也没人管得了！”
这从树上飘下的人便是无名氏。原来他一路赶回，这番回京，与远不如出京时的悠哉游哉。他忽而想到不久便可见到董青莲，心中颇喜；忽而又怕董青莲突然在面前尸横就地。就这样，怀着时喜时忧的忐忑心情，一路北上。早晨东方出白他便起程，一直赶道天色已晚方寻客栈过夜。经常赶过投宿之处，他也不在意，便在山林中安歇，倚生果泉水充饥解渴。但说也奇怪，自他与董青莲结伴南下以来，在没做那个噩梦了。尽管梦到，也无当初那般心惊肉跳了。他怎生知道，经这番游历虽然对己的记忆并无多大作用，只因他从前也没到过江南，但对他的心境却大有好处，令他从此再没做噩梦，只是这梦境已成为他心里对前半生的不可磨灭的烙印。正是闲话休提，这日从荒林经过，见这老头自寻短见，便出手救了他。
无名氏闻言笑道：“老人家不妨先说来听听，假若我管不了，您再寻短见也不迟啊。”一面说，一面竟自拉老头坐到一块石头上。
老头黯然道：“老汉姓刘，儿子服兵役死了，儿媳改嫁了，老伴又死的早，就剩一个孙女，名叫玉娘。我们爷孙俩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熬到孙女长大成人，满想着嫁个好人家，老汉死也瞑目了。莫料，天不随人愿，昨日几个人闯进我家，撇下了一块旧绸缎，便将我的玉娘抢走了！老汉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严世蕃那贼抢去的，也不知哪个街坊多嘴多舌说我家玉娘长得标致，被那厮知道了，便派人来抢。我想找个人帮我写状词，去告严世蕃。却谁也不敢替我写！后来有人找上门，说严世蕃为高权重，朝廷里没人敢动他，还说你家玉娘能嫁给严大人，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就别想着去告他老人家，免得惹严大人发怒，我老头子老命难保！简直是放屁，谁不知严世蕃好色成性，多少良家女子被他抢去玷污了，到头来连个名分也没有！老汉左思右想，孙女没了，老头的依靠也没了。还不如死了干净，就到这里上吊来了。”
无名氏听得目眦欲裂，冷笑道：“原来如此⋯⋯”他沉吟片刻，对老头道：“老人家，你先回家等一宿。明日到此，如若还见不到玉娘，那你再上吊吧。”
刘老汉不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什么！”无名氏道：“今晚我设法去将玉娘救出来。”
刘老汉翻身跪倒，声泪俱下：“那就多谢恩公啦！”无名氏忙扶起他道：“等人救出来再谢不迟啊。”
无名氏送刘老汉入城。两人走到一条大街上，见行人纷纷议论：“那酒楼上有人行凶。”果然从一家酒楼上，传来拼拼乓乓的兵刃碰撞之声，无名氏对刘老汉道：“明日您到荒林中等候吧。”他也不待刘老汉回答，已挤过人群，抢上那家酒楼。
一上酒楼，便见刀光剑影打得好不热闹。四个武士手执钢刀围攻一个少女。那少女赫然便是曾小玉，无名氏心下一宽，不禁略感失望，他原以为是董青莲呢。曾小玉一把长剑挥洒自如，那四个武士武功平平，虽以四敌一，仍被迫得手忙脚乱。无名氏想从曾小玉口里打听董青莲的消息，见几人一时难分胜负，心下不耐烦，于是纵身上前，一掌拍在一个武士的天灵盖上，那武士登时了帐。双手一伸，左手搭在一个武士的刀背上一转，擦的一声，将另一个武士的脑袋削去了一半，右手抓着另一个武士的手腕一扭，他手中的钢刀扑地一声刺入了先前那个武士的小腹。剩下一个武士大骇，扭头便想从窗里跳下大街，曾小玉哪容得他逃跑？长剑递出，嗤的一剑，从后心直贯前胸而出。
曾小玉从那武士身上抽出长剑，回头凝目一瞧，不禁吃了一惊，道：“原来是你？”无名氏淡然道：“曾姑娘，我只问你一句话便走。”
曾小玉看了看地上四具尸体，道：“他们都是严府的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换个所在再详谈如何？”无名氏道：“甚好。”
两人下到楼来，无名氏领着她转到楼后，从后院出了酒楼。在胡同里，拐弯抹角，不久便出了城。在城外，曾小玉紧走几步，和他并肩走着，方开言道：“你问罢。”
无名氏问道：“你可见到董青莲姑娘了？”曾小玉讶然道：“董姑娘不是跟你走的么？”
无名氏点头道：“是。可后来她独自回京了。”曾小玉奇道：“为何？”
无名氏摇头道：“我也奇怪她怎么不辞而别。”曾小玉笑道：“可是你惹人家生气了？”
无名氏道：“没有。”曾小玉问道：“她果真不是严府中人？”
无名氏道：“不是。”曾小玉道：“这就难怪了。”无名氏问道：“难怪什么？”
曾小玉道：“方才你杀那三个都是严府的武士，你不知道么？”无名氏道：“委实不知。”
曾小玉道：“知道了，你还会不会杀？”无名氏淡然道：“杀。”曾小玉道：“这就是了。”
无名氏瞪眼看她，不明其意。曾小玉道：“如果董姑娘是严府中人，你还会杀他们么？”无名氏沉吟片刻，方道：“不知道。”
这番，到曾小玉瞪眼看他了。无名氏不加理会，直自故道：“我听莲儿说，你和严嵩有血海深仇。”
曾小玉眼圈一红，恨声道：“正是，他为了一己私欲，害得我增加家破人亡，此仇不报，枉做增加人！”
无名氏道：“很好。我今晚要去严府救一个人。我和你做个交易，我帮你杀严嵩，你帮我救人，你意下如何？”
无名氏的武功，曾小玉是见过的，心知此人武功比己实是高出好几倍。她闻言不信道：“就凭你的武功还要我帮忙？”
无名氏道：“我去救一个女子，多有不便。既然遇上你，就不妨和你做个交易。”于是，他将刘老汉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
曾小玉恍然道：“原来如此⋯⋯”她喜道：“有你出手，我曾家大仇不难报了！”言毕，向无名氏盈盈拜下，谢他相助之恩。
无名氏忙一拂袖扶起她，道：“我和你做交易，无需谢我。”曾小玉道：“我不帮你，你也可以做到的。这大便宜我可不能白要的啊！”无名氏温言笑道：“天色不早了，好好歇会儿，今晚可是要入严府的。”
两人在城外一片树林里歇下。曾小玉歉然道：“我一直错怪了董姑娘，误信她是严府中人。你见到她可否替我向她道歉？”无名氏道：“区区误会，何须挂怀？莲儿对你的志气好生敬佩呢。”
曾小玉笑道：“我看你这人不坏啊。”无名氏笑而不答，她顿了顿，问道：“是了。我听凌虚道长和左帮主他们说，你真名不叫‘冷月’。可否告诉我，你的真名叫什么啊？也好让我知道是哪位高人替我报仇雪恨的。”
无名氏看着满地落叶，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曾小玉不觉失望道：“既然相公不愿相告，小女子也只好不问了。”
无名氏听她之前还是你我相称，蓦地改称自己相公，已知她绝不相信己言了。他不觉苦笑，沉吟片刻，寻思：“莲儿言道：‘江湖险恶，千万不可轻信人言。’然则，我事事隐瞒，旁人又怎能相信我？”于是他道：“在下曾经得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很多事情都忘了。委实记不得自家幸甚名谁，还望曾姑娘见谅！”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曾小玉听了，心下不悦之意顿消，笑道：“原来如此⋯⋯是我错怪你啦！”
无名氏叹了口气，沉默不语，郁郁不乐，意见言表。曾小玉叉开话题道：“那你自称‘冷月’，果真是以刀代名么？”他点头称是。曾小玉道：“你可知道他们给你取了个外号？”
无名氏摇头奇道：“这却不知。是甚外号？”曾小玉迟疑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的啊。这不是我给取的，是他们说的。”
无名氏笑道：“直说无妨。”曾小玉怯怯道：“他们都称你为‘冷月狂魔’。”无名氏诧道：“‘冷月狂魔’？为何？”
曾小玉道：“这都因你的宝刀而起的。你在土地庙里睥睨群豪，的确是挺狂的。至于‘魔’，是说你武功深不可测，又兼来历不明。他们一致认为你是严府中人，绝非善类，故此称你为‘冷月狂魔’。”曾小玉见无名氏表情淡漠，殊不知他是喜是怒，接道：“其实我觉得他们并不了解你的为人，就今日这事而言，你侠义为怀，实是一位可敬可配的大侠，应该称你为‘狂侠’才是。”这几句话，倒非违心之言，曾小玉对无名氏的侠义相助，心中委实万分感激，而绝非顺口讨好于他。
无名氏听到她最后一句，不禁哑然笑道：“我觉得‘冷月狂魔’，这外号挺好的。”曾小玉即道：“不像。其实你这人一点都不凶。”
无名氏看着她，不觉笑道：“‘侠’又如何？‘魔’又如何？只需行事问心无愧，何必在意旁人说甚？”曾小玉也笑道：“是了。你这人真狂得可以，看你温文有礼，像个读书相公，应该称你为‘狂生’！”
无名氏摇头笑道：“我连我的身世都忘了，即使有读过书，那也忘得差不多了，还称什么‘狂生’？以后你称我‘冷月狂魔’便可。”曾小玉也摇头略带娇嗔的笑道：“不好听！”（按：至此本小说，便称无名氏为“冷月狂魔”。）
冷月狂魔看了看天色，道：“天色不早了，闭目养会儿神吧。”于是两人闭目静坐，不再作声。
不觉已二更时分，两人整装待发，曾小玉走入树林深处收拾了片刻，待她走出树林，冷月狂魔一看，见她一身紧身夜行衣，衬得更加身形婀娜，问道：“可以了么？”曾小玉点了点头。两人便展开轻功直奔京城城下。
冷月狂魔一直紧随曾小玉之后，奔至城下，曾小玉足下加劲，一纵而起，却离城头尚有半丈多，上纵之势已尽。她正要伸足往城墙点去，借力越过城头。蓦地冷月狂魔挥袖在她腰间一托，她只觉轻飘飘的已越过墙头去了。冷月狂魔又一拂袖，在她手臂上托了一下，曾小玉双足着地，竟声息全无。
冷月狂魔低声道：“你去过严府么？”曾小玉点头低声答道：“去过。”冷月狂魔低声道：“那走罢。”
言毕，两人复发足而奔。两人陡一抬头，见到远处火光冲天。曾小玉不禁讶然道：“奇怪！”
冷月狂魔一直跟在她身后，此时也奇道：“那不便是严府么？”曾小玉答道：“正是。”冷月狂魔道：“走！正好趁火打劫去！”
两人愈行愈近，渐渐听到从火光处，传来叱咤叫骂之声，其中还夹杂着金刃交鸣。曾小玉不禁喜道：“今晚不愁杀不到严嵩老贼了！”冷月狂魔却皱眉道：“难说。”
第7回
群豪杰围严府纵火众武士拦狂魔立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