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道自己是同志前的那些故事
1
高二那年，家庭的矛盾让我心烦意乱，加上青春期的叛逆，我的成绩一落千丈。班主任把我从尖子班淘汰到了普通班，原本风光的我一瞬间跌入了谷底。
这一次的跌倒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的开始，本身就内向的我由于自卑开始惧怕交流，成绩更是没有底线地下滑。爸妈失望地连连叹息，于是干脆把我送去了艺术班。艺术生在大多数人眼里早就被打上了“差学生”的标签，每当初中同学问起我的学习状况，我都羞愧得抬不起头。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对我来说，家的温暖早就荡然无存，爸妈因为家事整天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吵架，毫不在乎我的感受。他们冷漠的眼神比刀尖还凌厉，我甚至不敢在他们面前抬起头，更别提吐露我的心声了。那段日子我在黑暗中迷了路，怎么找也找不着出口。
2
这种孤独感一直持续到我认识小骏。
那天是静物素描课，下课后同学们都在休息聊天，我不想说话，就留在座位上调整画面。
“你好厉害！”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我回头一看，是一个我以前从没见过的男生。他个子不高，脸有些婴儿肥，皮肤黑黑的仿佛能反光。
“谢谢，其实，一般般吧。”
“你一定是个很细心的人。”他咧开嘴冲着我笑，整齐的牙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皮肤黑的缘故，显得特别白。他的眼睛笑起来倒是很好看，像两道月牙，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真的？谢谢。”
“哎，高手总是那么谦虚。要不你来指导指导我吧。”
他的活泼并不让我觉得不舒服。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看得出他确实是个新手。
“这样吧，待会儿放学了，我再来仔细给你改改，怎么样。”
和他交流即使是格外拘谨的我都不觉得紧张，可能是他真诚的眼神让我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久违的暖意。
离开画室已是深夜，我们甚至能听见自己说话的回音。还没走几步淅淅沥沥的雨滴便落了下来。
“还是我妈厉害，叫我带伞，就在书包的口袋，你拿出来吧。”
“雨好小啊，没必要吧。”
“哈哈，你是想偷懒吧。”
“嘿嘿，对了，你是几班的？”
“我不是一中的。”
“建中的？”
我有些诧异，因为建中是出了名的流氓成群。
“嗯，是，不过我可能跟你想象中的那种不一样。”
“噢，不不不！别介意！我知道你很好！”
“是吗？我一直都希望做个好学生。”
他不管说什么都让人觉得很快乐，我偷偷瞥了他一眼，感觉再悲伤的心也能被他柔软的微笑抚平。
雨下大了些，本来还算干燥的人行道渐渐布满了水渍。
“快把伞拿出来吧，我们一起撑。”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打在伞上“嗒嗒”作响，地面上也很快形成了一道道“河流”。到了岔口，我和他道别。
“我送你回去吧，雨太大了，淋湿了容易感冒。”
“不用了，我家和你家是反方向，你得走多少冤枉路呀，而且这条路有屋檐，我沿着屋檐走肯定没问题。”
“别客气了，我送你。”
“真不用。”
“这样吧，让我送你，但你以后得继续教我画画，这样总行吧。”
“哈！”我实在忍不住被他逗乐了，“好吧。”
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格外的有节奏感，微微作响的雷声沉重却又柔和。密集的雨看起来像一块柔软的透明纱布，似有似无的遮盖着暗暗发光的路灯，朦胧的灯光铺在地面，被雨滴打碎，到处都洒满了橘黄色。
“你的鞋子湿了吗？”
“好像湿了。
“我也是，哈哈哈！难受吗？”
“我倒觉得挺舒服。”
他注视着我，闪烁的眼眸被橘黄色渲染得格外温暖，我冻结的心仿佛开始渐渐融化。
3
后来我们总呆在一起。
为了能送他回家，我宁愿每晚多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即便如此，等到离别时我们还是互相舍不得，之后我们就会在花园里坐坐，继续刚才的话题。他总爱像个猴子一样吊在单杠上，说是可以助高。
“我觉得你好像动漫里的主人公。”
“哇，真的呀？”
“我觉得你能给人温暖，给人力量，这种特点真的特别难得，我特别喜欢。”
“哈哈哈，真的吗？”
“对呀，真的，其实我也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我觉得你才好呢，你很奇怪，但是是那种很好的奇怪，你一定要保持！”
“说实话我真的觉得自己太内向，不太喜欢。”
“内向不一定是坏事啊。”他又弯着月牙般的眼睛冲着我得意地笑，“对了，你可要矜持点，别跟女孩子跑了，我还想要你教我画画呢。”
“不会。”
“切，你那么厉害。”
“怎么，你还吃我醋啊？”
“切，你又不是美女。”
那两个月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忙碌，但我的心情却大大地好转，连呼吸的节奏都变得欢快起来，冷色调的街景在我眼中也化成了暖色调。缠绕着我的吵架声此时已经能轻易被我屏蔽，脑海中原本狰狞的画面好似换了一个频道，重复播放着前一天我和小骏发生的故事。其实这些小事都平淡到算不上故事，但每每回味起来，心里就像开了一个加工厂，把它们酿成蜂蜜，甜得腻人。
白天我们在各自的学校上文化课，晚上就坐在一起画画，然后送他回家，每天如此。为了白天也能联系到他，我不惧被班主任责骂的危险，把手机也带在身上，一下课就打开空间看他有没有更新动态或者回复我的留言。
要是哪一天他迟迟没出现，我的心就像被镂空一样难受，从来都很专注的我这时候也会心不在焉，每次有人进出门我就会立马分心，看看是不是他来了。可能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每次看到他走进画室，我的嘴角就开始不禁上扬。然而我会装作一副很淡定的样子和他打招呼，其实内心早已澎湃得像夏日的洪水。
那时候我总是默默感谢老天的眷顾，感谢他在我最悲伤的时候让我遇见一个和恋人一样亲密的朋友。
虽然他和我一样是男孩子，但对于这种感受的存在，我丝毫没有介意的心理。
4
高二暑假，县里的画室被合并到南昌，小骏所在的建中不需要补课，所以他提前半个月就走了。
我以为半个月会过得很快，家乡的七月到处都是金灿灿的，教室里的风扇不留余力地搅动着燥热的空气，却丝毫吹不走我的思虑。没有了小骏的陪伴，整个世界像被静了音，眼前的一切就是一部被消了音的爱情电影，沉闷乏味。
为了逃避闷热的教室，我总会借个理由偷偷跑到画室，那时候画室的学生已经走了一大半，寥寥无几的画架把原本拥挤的画室衬托得空旷了许多。可惜此时无论我再怎么认真，笔下的人物都多少少了些神，就像我原本热情洋溢的心，由于失去了某些期待而变得空寂。布满灰尘的石膏人像一言不语地俯视着我，像是能看破我的心思。
仅仅两天后，我就说服了爸妈让我提前去了南昌。
七月的那段日子美好到我这一生都没法找到能与之媲美的时光。
我和小骏住在一个寝室，每天一起上课一起吃饭，晚上下了课我们还会坐在楼上的沙发上，望着窗外的星空，继续白天还没结束的话题。上床以后我们还会忍不住继续聊下去，等他累了不想说了，就叫我接着说，说他听着就好。然后我就又开始重复那些唠叨了不知多少遍的理想，反正他好像也永远不会听厌。等我说到兴头上，前一秒还应声发笑的他下一秒就呼呼大睡了，这时候我只有苦笑，即使我再想继续，也不忍心再打扰他。
我总是习惯在闭眼前再多看他一会儿，静谧的月光轻轻铺撒在他的脸庞，把他装饰得那么美好。浓浓的眉毛看起来是那么刚毅，让我感受到不知遗失了多久的安全感。等真的困得睁不开眼了，我才舍不得地闭上眼，伴随着他有力的呼吸声，一下子就能睡着。
我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对他的依赖已经越来越强，更没有意识到，我开始从心底想独自霸占他的所有，容不得有任何人和他有亲密的举动。
5
不幸的是小骏不像我，他是个外向讨人喜欢的男生。没过多久，他交到了很多能说能笑的新朋友，而我却根本融入不进这种氛围，每次看到他和其他人打成一片，我的心就像被一只巨人的手紧紧握住一般。为了避免让他见到我木讷的一面，每次我都会留在座位，装作很专注地在画画。当他问我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玩时，我都会编出各种理由，装作很轻松的样子拒绝他的邀请。我发现我和他的关系没法再那么亲密了，这对我来说和完完全全失去他没什么两样。
后来的分班制度更是疏远了我们，我在A班，他进了B班。
我不想失去他，我必需想办法把他单独留在我身边。那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想法，至于这种想法意味着什么，我更是没有考虑过。
那次课间他和往常一样在人群中嬉闹，我忐忑地走进他的教室把他叫了出来。
“怎么了啊，半天不见就想我了？”
他永远都是那副叫我心醉的笑脸，可是这次我却忍住没有看他。
“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没有以前认真了？”
“啊？没有吧，还好吧。”
“你不觉得你都没什么进步吗？”
“我觉得还好啊。”
“你现在怎么总喜欢和那些人在一起玩，有意思吗，对你有帮助吗？”
“我们是同学啊，一起玩开心嘛。”
“那你的理想还在吗？”
“这没什么关系吧？”
“你觉得你和他们在一起打打闹闹，甚至去网吧打游戏，对你学习没有影响？我问你，你现在画画还能像以前一样专注吗？”
我的态度让他有些措不及防，他终于收起笑容，停下了习惯性的肢体语言。
“可能是没有了。”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
“别再和他们混到一起了，我真的很失望，我发现你真的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结束谈话之后我丝毫没有发现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反而还在为自己的表现沾沾自喜。
自从那晚以后，我们终于又开始过起了“出双入对”的生活，只是从此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堵可以过滤某些情感的墙。我仍然喜欢在他耳边唠叨我永远说不厌的理想和老师同学们的赞赏，他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向我倾诉他的心事。他的笑容虽然还是那么迷人，但他的眼神却总是有些躲闪，有时干脆就一直注视着前方，毫无半点神采。
我和他的距离继续悄然无息地被拉远，他为了所谓的不让我失望，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那里画画，和他本身乐观开朗的性格一点也不相符。他确实没什么天赋，即使比别人都努力，也很难有显著的长进。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变得有些憔悴的笑容，我感觉自己是一个罪人，我竟然利用了自己最在乎的人的心，只为达到一己私欲。
我应该让他快乐，即使他的快乐会让我失落。
“以后你想去玩就去吧。”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来到他的座位给他改画，心情却无比沉重。
“不用，我陪着你就好。”
“去吧，那样你肯定会高兴点，和他们在一起你会更快乐些吧。”
“不了吧。”
“我只是想看到你开心的样子，你现在闷闷不乐的样子让我很难受。”
他犹豫了一会儿。
“好吧。”
我停下手中的画笔，声音微弱了许多。
“以后只要你需要我，你就去A班喊我，我来帮你改画，随叫随到，好吗？”
“好吧。”
其实我心里清楚我有多希望他不会答应，因为这意味着我两相处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有一次他叫我留下来给他改一次画，我高兴得不得了，在他休息的时候还跑回寝室给他泡了一杯泡面，是他最喜欢的口味。看着他幸福地吃着面，我却突然有些伤感，我明白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6
后来我几乎没有去过他的教室，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好在我早就习惯了孤独。
他开始每天晚课后去别的寝室玩三国杀，通常到了午夜才回来。其实每次他回来时我都还没睡着，但我会装作睡着的样子，避免可能会出现的尴尬。
对他的思念已经没法当面表达，我通常会委婉地在空间里说上两句，期待着他会有什么反应。
等他上了床，我就又悄悄睁开眼睛，手机微弱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泛着淡淡的蓝色。黑夜之中我勉强能看见他的表情，他笑的时候，我会好奇他为什么笑，好想让他与我分享，可是我开不了口；在他收起笑容的时候，我又想他是不是看到了我刚才写的的说说，会不会和我感同身受。
等他一合上手机，我就立马偷偷钻进被窝看看他有没有给我留言，有留言的话我会放心地关上手机安心睡去；没有的时候，我就只能辗转反侧，望着他熟睡的方向迟迟无法入眠。
7
就这样转眼到了深秋。那天我突然真的好想他，就泡了一杯奶茶去找他，可是还没到下课时间他人就不见了。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隔壁寝室的门口，果然传来了他欢快的笑声，我在门口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不打扰，转身端着有些烫手的奶茶回了寝室。
那天他回来得比往常都晚，他蹑手蹑脚地拿了换洗的衣服，进了洗手间洗澡。微弱的灯光透过布满水蒸气的毛玻璃打在墙角的颜料盒上，他模糊的身体有节奏地摆动着，时不时传出的口哨声让我思虑万千，好像能勾出我的灵魂。等他洗完澡躺上床，我犹豫了许久才开口。
“这段日子，我一直都好想你。”
“咦，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真的好怀念上个学期啊。”
“其实我挺想和你说话，只是我每次回来你都睡了，不想打扰你休息。”
“嗯，不怪你。”
“你和你爸妈关系现在还好吗？”
“……”
“嗯？”
月光勾勒出他微微上翘的嘴角，黑黑的皮肤也显得格外性感。我盯着他醉人的脸庞，仿佛灵魂出窍般楞了几秒。
“今晚我们睡一起吧。”
对他的思念就像上了闸的水，在闸门打开的一瞬间一涌而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唯一能确定的是，这绝对出自我的本能。
“好啊，羊宝宝，快到大灰狼这来。”
“真的？”
“真的。”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躺到他的身边。他的身体很温暖，害羞的我并没有触碰他，可是血液里却像是通了一股暖流，让我紧张又兴奋。原本热气腾腾的奶茶应该已经凉了，但腻人的奶香味弥漫在寝室的每个角落，久久不肯散去。
“我抱抱你，可以吗。”
他沉默了几秒。
“哈哈，好吧，别太过分就好。”
我有些胆怯地伸出手臂，轻轻搂住他，仿佛他就是一个载着所有我梦中世界的泡泡，一触即碎。他的味道好像有一种魔力，能把我的呼吸放得舒缓。那晚，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后知后觉的我终于发现我对一个男生竟然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但我却不知道这种感情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又为什么存在。
8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我走到哪儿，都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我隐隐感觉自己成为了同学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后来有人偷偷告诉我，说他们知道了我和小骏的秘密，说我喜欢小骏，而且是那种喜欢。我立马反驳他，坚持说自己对小骏的感情只是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
那时候我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好在我这人并不是很在意他人的看法，只要埋头专注于画画，什么谣言也不会影响我。唯一让我心神俱伤的是小骏的反应，从那以后，我再难看到他迷人的微笑，甚至完全见不着他人，他刻意与我交错的作息规律把我们隔绝到两个仿佛永远不会相交的世界。
可是我一点也不怪小骏，反倒开始责备自己的自私，把他置于这么一个如此尴尬的境地。我甚至再也没有勇气去给他打一声招呼，望着那熟悉的背影，我能做的除了祝他安好，什么也做不到。
9
从来没有哪一年的冬天有那么寒冷过。
过完年是忙碌的校考，我早早回到了南昌，目的就是想赶紧见小骏一面。等了很久，所有人都等了回来，唯独没等到他。
那天晚上我躺在他的床上，想象着他睡在这里的模样，发呆了好久才打通他的电话。
“喂。”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哦，我可能不回去了吧，我住在我亲戚家，离考点近，方便点。”
“哦……”
“怎么了，有事吗？”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轻轻地说。
“说实话，我好想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电话那头的车鸣声打乱了我心跳的节奏。
“嗯，你好好考，加油哦，看好你。”
冷气钻进了被子，我拉了拉被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下次能见到你是什么时候。”
冰冷的月光像鬼火一般萦绕在天花板，窗户被寒风吹地瑟瑟发抖。。
“总会有机会的。”
“……好吧。”
“没什么事的话，那就这样了。”
“啊，哦……好。”
汽车的引擎声划破寂静的黑夜，我多么希望他能再陪我多聊一会儿。
“嗯，再见。”
电话断线的声音仿佛取代了这个世界最悲伤的音乐，我迟迟没有放下手机，悬在耳边的手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和他所有美好的画面像电影一般，在天花板不停播放，此时的我只是一个失意的观众，丝毫没有睡意，呆呆地观看着。
电影的主角是一个陷入黑暗的少年，他的悲伤像洪水一般，就要将他吞没。好在一个橘黄色的少年出现了，他用他美丽的灵魂抚平了他伤痕累累的心，将他带回了这个美好的世界。可是悲伤的少年仍然摆脱不了悲伤的命运，故事的最后，他甚至没有办法面对自己无意萌生出的感情。他能做的，只有将眼泪流进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月转星移，汇聚成一片汪洋。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认同了自己的新身份。
此后每当有人和我谈起小骏，我都会说。
“哦！那是段美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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