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消失了五年的哑巴朋友
一
“我的孩子五年前都死了！”
“啊？怎么回事？孩子得的什么病去世的？”
看见扣扣里赵国民给我发的这条消息，我吃惊的程度不亚于当年听说巨星张国荣的死讯。
“孩子是得脑癌死的，死的那年十五岁了。”
“那如果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二十岁了吧？”
“是的！”
“唉……”
握着手机，我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上天对你太不公平了，你那么善良的人！”
“嗯！”
接下去，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赵国民了。
心里不住的为他的遭遇感到痛惜，上天怎么可以如此捉弄一个人？他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呀！
同时，思绪也把我拉回到了五年前。
赵国民是个聋哑人。
和他产生交集，一开始纯粹是出于我那该死的好奇心。
二
那是2014年那个炎热的夏天。
我在浙江的一个包装厂打工。
那个厂是当地的一家福利企业。上上下下二百多号人，里面好多残疾人，有腿脚不灵便的，有聋哑人，当然还是正常人居多。
我在流水线上工作，负责打包那一块。
有几个聋哑人在另外一个车间上班，因为工种不同，加上沟通不便，我在那里一年多了，基本上没有和那几个聋哑人有过任何交集。
那几个聋哑人可能清楚他们自身和我们这些正常人的差距，发自内心的自卑感，使得他们也自觉的和我们保持着距离，除非是工作需要，基本上只埋头干他们的本职工作。既便是偶尔我们试图去接近他们，他们也做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像一个单独的小团体一样，几乎不与外界联络。
有一天，我们那条流水线忽然多了一个男工。
感觉挺奇怪的，因为我们那道工序一般来说只要女工，我在这里一年多了，还从来没有见过有男工干这个活。
趁着空闲的时候，我和我的搭档李英英，就抱着好玩和看笑话的态度，偷偷的观察那个男工干活。
他干活的动作特别滑稽，看起来挺卖力，却是总也弄不好。
我和李英英偷偷的笑他。
“说实话，那个人还是蛮帅的”，李英英悄悄附在我耳边说。
“是有点小帅，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我一脸坏笑的看着李英英。
“别瞎说了，怎么会，那个人是个聋哑人呢。”
是个聋哑人？
这个人来好几天了，我竟然丝毫没有发现，也更没有想到他会是个聋哑人。
如今得知他竟然是个聋哑人，心中不由的为他感到万分可惜，长那么帅，怎么就是个聋哑人呢，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
李英英说的没错，他的确挺帅的，最起码比另外几个聋哑人看起来更像正常人一些。
他身材不肥不瘦，不高不矮，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猛一看还有点像香港某位名星。
我在心里替他惋惜了上万次。
三
我们流水线上的女工，除了我和李英英年轻一些，其她十几个全是四十五岁以上的中年妇女，她们大多来自云南偏远山区，没什么文化，总体素质不高。
平时工作中，这些个老女人，经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吵吵闹闹。
连车间主任都拿她们没办法。只要不耽误正常生产，很多时候任她们吵闹，没什么人愿意去管。大家对她们的行径早已司空见怪。
一天上夜班的时候。那两个平时最爱吵架的女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又吵了起来，继而由口舌战升级到手脚战。眼看着俩人扭打到一起。车间里所有人都在一边冷眼看热闹，没有一个人上前拉架。
这时候，那个新来的聋哑人急步走到她俩跟前，一双手不停的比划着我们看不懂的手语。俩女人毫不理会他的劝阻，仍谁也不肯认输，继续撕打。
这时候，聋哑人急了，一只手一个，拼尽全力硬生生把俩人拉开了。
俩女人也许是经过这一番撕打，也累了，各自坐在一边喘着气休息去了。
看着这一幕，我不由得从心里敬佩这个聋哑人了，一丝好感油然而生。
这时候正好他无意间回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向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微笑着对他翘起了大姆指。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冲我点点头，露出了憨憨的笑脸。
后来，在车间里每次和他碰面，我都微笑着冲他点头。他也马上用一脸开心的笑回应我。
这一点看起来感觉他和那些聋哑人不同，给人的感觉特别友善，并且没有刻意和我们这些正常人保持距离。似乎他也努力的想融入到我们这些正常人之中。
虽然我们没有任何沟通，似乎已经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朋友。
四
一天，正上着班，车间里忽然停电了。
一停电什么也干不了了。
天气太热，我们就三三两两的坐在厂子门口乘凉。
年轻一点的个个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智能机。
一回头，我看见那个聋哑人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不停的在屏幕上划拉着。
我的好奇心顿起。
他也会玩手机吗？他也认识字吗？
带着这些疑问，我想了想，身边没有纸和笔，我在手机上打出几个字‘你读过书吗？’
然后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手机拿给他看。
他咧着嘴冲我笑了笑，马上在自己的手机上打出“我上过聋哑学校，认识字。”
一直很好奇聋哑人是怎么学习知识的。
只是没有机会去了解。
今天晚上可逮着机会了。我把多年来心中对聋哑人如何学习文化知识的好奇心，通通一股脑倒了出来。
他也很配合我，并且也不忌讳和我讨论有关聋哑人的话题。就这样的在手机上和我聊了起来。
他告诉我，他叫赵国民，读书的时候，他的同学们叫他（国民党）。说到这里，我笑了，他也笑了。他笑的特别开心，对于我主动去和他沟通这件事，他有点掩饰不住的喜悦。我想，应该我是他生命里，极少数的主动和他聊天沟通的一个正常异性。
他告诉我，他三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然后医生用错了药，导致双耳失聪。后来到了该读书的年龄，家里就把他送到了嘉兴的一个聋哑学校去读书。老师通过手语教授他们文化知识。
他一直读到初中毕业，后来没有再继续读书，但是手机电脑他都玩的特别熟练。不比正常人差。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看见赵国民手里握着一支笔，看见我的时候，有点腼腆害羞的样子。一脸期待的表情冲着我微笑。
我看出来了，他是想用笔在纸上写字和我沟通。遗憾的是那天流水线上特别忙，他一直也没找到机会和我用写字沟通。
后来终于挤出来一点时间，我把我的扣扣号写给他看，他立马开心的加我为好友。
从那以后，我们就通过扣扣进行交流。
五
赵国民比我大一岁，那一年，我34，他35。他的老婆也是个聋哑人，是先天性耳聋。二人育有一子，那一年十五岁了，幸运的是，他们的孩子是正常人。
我在他的扣扣空间里看见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很温馨的样子。
赵国民有时候会给我看，他拍的他家房间的照片，从家具装饰上来看，他家在这个发达的海边城市，也算的上是中等家庭了。
就这样，日子平淡无奇的过着，我们每天上班下班。一天十二个小时，两班倒的工作制度，每天把人累的像条狗。
赵国民说他老婆在一个食品厂里上班，经常能从厂里带出来一些零食什么的。隔三差五的，他就带过来一些分给车间里的每个人品尝。
久了，大家都对他特别友好，没人把他当残疾人对待，他也喜欢和我们这些正常人待在一起。他工作十分认真，原本那滑稽的打包装动作，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看着顺手多了。我们干活的时候，都喜欢和他做搭档。
他家住在离厂子十几里外的一个小区，每天他都骑着摩托车上下班，很准时，从来没有迟到早退过，加上工作认真踏实，从车间普工到领导厂长，都对他评价甚好。
我和赵国民也时不时的在扣扣里聊聊天，互相了解一下彼此。
有一段时间，从来没有迟到早退和请过事假的他，开始上班不准时了，有时候甚至一连两天都没来上班。
我有点纳闷，发信息问他怎么没来上班，他只说家里有事。再问就不说了。
一天上完夜班，白天睡觉中途突然醒来，我习惯性的拿起床头的手机，打开扣扣刷了刷朋友圈，一条赵国民的动态跳了出来：我的宝贝儿子，你要好好的啊。
我勉强睁着朦胧的睡眼又仔细看了看，确实是他发的一句说说。感觉有点奇怪，难怪最近他老请假，原来是他的孩子生病了。
我想发条信息问候一下他，又抵不住实在太困，头一歪，握着手机又睡着了。
待下午四点多我睡醒，忽然间想起那条说说，再次打开扣扣空间去看的时候，却发现那条信息已经不存在了。
难道刚才我是在梦里看见的？
满腹疑问。
后来，赵国民来上班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时甚至一个星期也不见踪影。
直到后来，再也没见他来上过班。
期间我发过几条信息，问他怎么不来上班了，没回。
并且他的扣扣空间也对我设置了不可见状态。
这个人貌似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六
后来，我在那个厂里干到春节，辞职回了老家，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浙江。
再后来听当时的工友说，那个包装厂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那些残疾人原本手握残疾人证，在那个厂里有着优先的待遇，如今厂子倒闭，一群人也各奔东西另谋出路了。
我也曾试探着打听过有关赵国民的消息。
有人说在厂子还没倒闭的时候，看见他来过车间一次，样子很憔悴，并且向他们寻问我的消息，工友们告诉他，我早辞职回老家了，他似乎很失望的离开了。以后就没再出现过。
转眼五年过去了，我也差不多快忘记了曾经在浙江的打工生活。
加上现在用微信的时间多，扣扣差不多成了摆设，极少登录。
前几天我无聊，重新登上扣扣，那些曾经加过的好友都还在，只是好多没备注的已经想不起来是哪个了。并且大部分头像呈现灰色。往下划拉一下，赵国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眼前，并且头像显示在线。
于是我试探着发了两个字“你好！”
没想到那边立刻回复了。
“你好！”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记了呢！”
我发了个调皮的表情。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他说他现在在一个医疗器械厂上班，计件制，他因为手脚麻利，干活踏实，每个月工资都比别人高一千左右。
我给他发了一个翘起的大姆指。
我问他那一年为什么突然消失。
沉默了好久，终于他告诉了我当年忽然离开的真相。
原来，他那时候已经和他的老婆离婚五年了，一直独自一人抚养着儿子。
他也想给孩子再找个后妈。
虽然他家庭条件不错，人品相貌也不差，但因为自己的聋哑人身份，想再找个媳妇儿太难。
后来在厂里遇见了我，经过一段时间的沟通了解，他深深的爱上了我，他好想和我表白，可是，他知道我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并且自知自身残疾，几次试着鼓足勇气向我表白，强烈的自卑感使他一次次的退缩了。况且他也不忍心破坏我的家庭。
他说在厂里每天看着我，却又不能和我在一起，那份煎熬令他痛苦不堪，又不想让我知道。
内心承受着痛苦的折磨。
那段时间，他的儿子忽然又被查出罹患脑癌，每天一个人在医院里照顾着被病痛折磨的儿子。那一刻他感觉好无助，他想对我说，又怕我担心，自尊心极强的他，怕我看见他难过脆弱的一面。
所以那天他脑子一热发了那句说说，原本是希望我看见的，后来一转念间又觉不妥，立马又删除了。
他没想到那么巧，正好我睡觉醒来看见了。
为了不让我担心，也不想让我看见他的脆弱和不堪的状况，他选择了消失。
儿子走后，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人瘦的几乎脱了相。
经过一年多的调整，才慢慢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他还有一双年迈的父母要养，现实不允许他倒下。
后来就找了现在的这份工作，每天拼命的干活攒钱。
听了他的诉说，我握着手机泪流满面。
这个善良痴情又坚强的男人啊！我在心里暗骂自己，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去接近他，原本我只是出于好奇心的趋使，去和他做朋友的，却没想到令他陷入了爱的旋涡。
只是老天却又为何如此不公，老婆离开了他，最后连他最心爱的儿子也不放过。
一股悲凉涌上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