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
宁宁的爷爷去世了。
一大清早她就接到了妈妈从另一个城市打来的电话,那么清晰的悲伤,以至于相隔千里也能瞬间传达过来。
往常妈妈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联系宁宁的,所以当她拿起手机时内心已经有了隐隐的不安。
可是妈妈把话说完后,宁宁的大脑还是在某个瞬间停止运转了,就如同突然被清零了数据的机器。
“去世”一词不加分析是没有足够冲击力的,但若细细想来,悲伤就会像潮水一样越涨越高,直到把其他无关紧要的思绪尽数吞没。
宁宁就喜欢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通话结束后,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想:去世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那是永久的离别,是生者单方面的思念,是说不出口的再见。
再也不见。
说起来,宁宁和爷爷的感情并没有书籍或影视作品中渲染的那样深厚感人。甚至,连宁宁自己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老人而如此伤心。
事实就是这样,宁宁能够数清同爷爷见面的次数,这数据少得可怜,光用手指来计算都仅需一只手。
翻过老照片,时光追溯到宁宁两岁的时候。她看着幼年的自己,红扑扑的脸,头上一顶针织小帽,圆圆的眼睛不知正瞟向何处。照片上的她被爸爸抱在怀里,小小的脸上分辨不出情绪。
这便是爷孙俩第一次见面了。宁宁记得妈妈说过,爷爷奶奶都有些重男轻女,所以宁宁出生后二老都没来看过她。直到她满两岁,才被父母带到爷爷奶奶家去,再怎么说也是亲孙女儿。
所以啊,爷爷给年幼的宁宁留下的印象自然是不太好的。
岁月一恍就过去了,宁宁背上了书包,走进了小学学堂。小学时间长,一读就是六年,在此期间,宁宁只见过爷爷两次。
不过这两次爷爷在宁宁心中的形象有所改善。
那是在她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叔叔结婚,于是宁宁随父母回了趟爷爷家。爷爷家住得很偏,坐车都要绕很久。
宁宁晕车,所以到家时整个人都已经恍恍惚惚了。她没想过,本来在准备晚饭的爷爷听见自己到了以后竟然从厨房里冲了出来,一把搂住了她。
宁宁一个激灵,心头却莫名生出了一股暖流。在她印象里,爷爷和奶奶是从来没有抱过她的。从前她看到别的孩子有爷爷奶奶来接,而自己一个人走回家时心里是有渴望过的。
她想,两个老人终归是喜欢自己。
后来宁宁上了初中,课业负担加重了,不过她依稀记得三年里回到过爷爷家。再后来,高中生活施加的重负终于让爸爸妈妈也无能为力。
每逢过年过节,爷爷奶奶总是在电话里询问:这次回不回来啊?
答案总是回不来。
宁宁平时假期太少了,宁宁快要高考了,宁宁,宁宁……
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更何况,她心底一直认为爷爷奶奶并不是太需要她。
终于,高考结束了。
宁宁,放假回来吗?
她在电话另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对于两位老人,她尴尬地发现每次交流都要硬生生扯出话题来。她害怕,回去以后要怎么面对他们呢?分明是亲人,可她竟然找不到那种亲近的感觉。
对于爷爷,剩下的一点点好感也停留在了小学时的那次,并且因为岁月流逝而被渐渐冲淡了。
中学时代结束,宁宁进入了大学。她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较之从前懂事了很多。所以大一这一年的寒假,她再次跟随父母去了爷爷奶奶家。
妈妈说,爷爷快八十岁了,生日就在过年这几天。为了让老人高兴,宁宁一家人、姑姑一家以及叔叔一家全都回去了。
大家要给爷爷过大寿。
宁宁清楚地记得,寿宴那天,爷爷坐在最中间笑得合不拢嘴。而且她也惊讶地发现,爷爷的生日和自己的生日只相差了一天。
可是在此之前,爷爷都不过生日的吧?
寿宴上,弟弟妹妹们坐在一起,宁宁因为已经成年了所以和长辈们坐在一边。席间爷爷一直关注着宁宁面前的碗,巴不得里面始终处于装满菜的状态。
“多吃点!”爷爷一遍遍重复,说话声有些不稳。宁宁看着自己碗里堆得高高的菜肴,有点不知所措。
可爷爷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她碗里添菜,每添一次都不忘说句“多吃点”。
宁宁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按理说应该先给弟弟妹妹们添菜的,但爷爷才不管,仿佛只认得宁宁这一个孙女儿。
宁宁的心不断融化,后来妈妈告诉她,爷爷有些老年痴呆了。
那会怎么样呢?会不记得我吗?宁宁总是喜欢想得很远很远,远到让自己伤心的地步仍不肯罢休。
生活的确残忍,却不会像艺术那样残忍并唯美着。现实总是以它特有的粗暴方式来一次次挑战人所能承受的极限,连宣战的环节都直接省略了。
所以,当宁宁决定往后多花时间陪陪老人时,他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那是她暂时还到不了的地方,无法追上去问一句:爷爷,您怎么不和我告别呢?
怎么不和她告别?她不曾了解,这世上离别太多,并非每一次都会留给人见证散场的时间。
大清早的,室友们都去上双学位了,宁宁平躺在床上哭得像个傻瓜。
蓝色窗帘遮住了冬日阳光,密闭的寝室里,浓稠的悲伤在流淌。
宁宁痛恨自己的不懂事,倘若她能够早些体会到血缘这种东西的玄妙,如今就不会有那么沉重的失落感。
姑姑说爷爷走得很安详,他就靠在椅子上,恍惚间睡过去了,没有痛苦。
妈妈说宁宁你要听话,尽快平复心情,不能影响正常生活。
宁宁对自己说,你现在才了解,两个城市的距离会带来多么大的遗憾。你甚至不能参加爷爷的葬礼,你不能告诉他,在你的心里没有什么抵得过血脉亲情。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室友们回来聚在一起看综艺节目,笑声充斥着小小的寝室。可宁宁却不管不顾地趴在桌上痛哭,只是这哭声终究被笑声吞没。
宁宁无法忍受如斯冷漠,只好收拾了一下跑到外面去。
她走在景观大道上,顶着迎面而来的冷风,眼泪又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徘徊。道上行人很多,来来往往地交换着背影。
宁宁突然明白,这世上的人千千万,却没几个真正与她有关。
她和爷爷,终究是因为斩不断的血缘而将曾经的疏离给弥补了。只是,补好的亲情如今却成了一堵高墙,将她和爷爷隔在了两个世界。
有生之年,不再相见。
这一年很快又会结束,宁宁长长舒了口气,湿润的白色在冰冷的空气中淡化。
她想到了另外一个城市,那里还有一位老人。
不能让奶奶孤零零地住着了。
血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