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入小便满溢的湖
1
“你我一人飞身跳入
小便满溢的湖
哼唱的是漂泊之歌
跳的是盂兰盆舞”
署名——哪吒
少女迅捷地想好了,又迅捷地发了出去。日色沉闷,她上头的小风扇拼命摇着,空气里却还是盐的味道,嘴里也是,干干的,这碗炒饭她是不想吃了。她只是盯着屏幕,等待着屏幕里那个白色的小气球飘出来,然后再戳破,那代表有人回复她。
一个男学生走了进来,转了好几圈,挑了一瓶水,便开始掏零钱。少女预计他掏零钱和挑东西一样漫长,便又开始等待那个小气球。整个暑假,南顿所有的汗结晶成盐,厂子跑出来的小伙子,学校逗留的青年,散着酒气的叔父,最后者喜欢在快入夜,顺几瓶酒坐在门头,然后在年轻人们付账的时候,和柜台布帘后的女人比拼谁的嗓门大。
这时,手机的振动配合桌子发出蜂鸟般的轰鸣,有人回复她了。
2
少年已经三十岁,他已经念不动诗了,他只是后悔自己没在美好的十八岁死去。他在十八岁的时候酷爱文字带来的权力感,以混沌的诗为界筑造一个心理王国。“诗里说杀人,不一定要杀人;小说里杀人,就一定要死人。”他就这样发了出去,没有前因后果,矛盾冲突微弱,这在一个聚集着大量“衰老感”青年的社区里,这种无病呻吟都算是失败的。
整个社区是一个小宇宙,先做一套题目测试出你和ta的性格契合度,然后会有一系列高契合度的人以一个个星球的形态出现,那个闪着金光的星球便是宇宙里的命中注定。为了方便检索,所有人可以被一句话概括,身高(175),属性(萌,单身),职业(拖拉机手,吉他手),爱好(偷窥,穿泳装),地址(HLB哈尔滨,PKUU北京联合大学)
少年发现最亮的那颗孤星相对他的契合度是98%,星球写着一句话“小便满溢的湖”,少年知道这句话的出处,等不及地评论:“你这句话是抄的。”
少年能感人心性,在他确定这个女生看到这句话后,就马上删掉,再回复:
“有时也这么想/快跑吧妹妹/若真要回家的话/我可会拿我这把刀/回去杀了我妈。”
他脸上有着骄傲的面容,但随即变得恐惧,貌似刚刚这句话所代表的权力太大,他又赶紧删掉,这次只是一个有礼貌的问候:“你好,能认识你吗?”
3
十八岁。
少年刚考上大学,这不是他的理想院校,但足以让父母在亲戚前夸耀几遍。按照人类惯常的缺陷,就在他忽然说不出三年高中舍友名字的时候,记忆马上又被许多更亲近的外貌占据,其中一个便是何北,是他舍友,说他爸爸人在河南,心在北京,没想自己儿子没来河北来了南京。考试一考完,何北便想邀几个人去他家乡,由于不包路费,只有少年没婉拒,他改了自己实践的题目,告家里错误的放假时间,买了一张硬卧便同何北坐上了一列绿皮。
少年一直闭着眼,平躺在准备好的睡袋里,他略微翻动的眼皮透露着他的呼吸,何北则说个不停,这对于少年是省力的,他只要在该把握时机的瞬间轻嗯几声,就能换得何北无偿的语言付出,何北不会忽然戳过来,让他看这看那,也不会话语到一个极点便忽然缄默,他就像个语言大师,偷偷地用声音点触着少年脆弱的神经。
“到了。”何北拉开了窗,阳光如偶然的风鼓动着被时间燃烬的罪恶感,少年初醒。
“这里是南顿。”何北语气有点欣喜,这和列车上其他暗暗淡淡的叹息是迥然不同的,“小城市,但人工检票口管得贼他妈严,就是检票他妈,也得堵他妈几分钟。”何北的声音在静谧的人类溪流里显得格外大声,几个“他妈”在少年耳边久响着。
出站口处站着几个人,和何北差不多年纪,头发有点乱,何北抢先张手迎着他们,然后两面都指了指,说着:“我兄弟!我兄弟!”少年跟着他进了一辆出租,何北个头大喜欢坐前头,少年便和那三个兄弟挤在后面,何北语速很快,说起方言来便如飞鸟,时而晃荡晃荡哼着收音机里播出的歌,时而整个身子转来单单同少年细语。
少年注意到同他半个屁股贴着的男人胳膊上留着一道细长的新伤,血色内敛。少年关心,问了句:“哥们,你这手上怎么了?““哥们”没回答,脸侧过去,少年只能看见一只细小白嫩的耳朵。“问你话呢!老二!”何北听清了,他眼睛小,但还是可以看到他眼珠正用力转向另一边,“老三!你是不是想弄他?”另外一位也没有出声。
“到了。”司机师傅暂时占据了话语权。
何北喜欢主事,下车后少年自觉地离了两个脚步,何北还是张着手,围住他们,低着头,笑着,不停说些什么,刚刚在还欢声如雷的他也压低了声音,因为这已经是他的家了。
4
少女看到对面连续删掉两条后又发了一条标准的问候语,便回复:
“不能,抱歉”
“你也喜欢他的歌词吧!”
“喜欢他,不喜欢你。”
“我是南京的,你是哪的?”
“小城市,南顿”
“我知道!我室友也是那的!”
“关我屁事”
“刚刚抱歉”
“晚了!”
5
少年想起暑假刚结束时搭讪的那个女孩,忍不住又打开了那个社区。女孩相较其他用户粉丝数少得可怜,大概是因为她从来不发照片、崇尚心灵伴侣理论的缘故。她会认真回复所有的评论,她喜欢用大象粪便里的粪虫来攻击那些言语不善者,河南没有大象,但那边所有机构都爱在名字上加一个大象。她说自己家边上就有三家大象,大象餐饮,大象传播,大象便利店。
“请各位自己拿下菜啊!小店人手不够,麻烦了。”同外面的城市广场相比,这家店确实小的可怜,但何北说这家店硬是在广场扩建的时候留了下来,存活在众多餐饮连锁的缺口里:“周围什么狗屁馄饨、炸鸡,老板还是你家店好吃。”少年总认为何北这样说是为了掩盖没钱请客的罪恶感。
“17号。”少年离台子近,听到声音就过去了。
6
“18号。”少女离台子近,听到声音就过去了。何北点的胡辣汤不听使唤,汤里的肉里脊连同鲜红的汤汁跳到了少女纯白的T恤上,少年赶紧稳住了手里的汤,他听见座上的何北松了口气。
少女可以感觉温热的汤汁透过衣服纤维温暖了身体,她惯常低头道歉:“对不起,那个我家就在附近,我可以直接换……”只见对面的男生已经脱掉了外面的汗衫,动作是想直接套在女孩身上,但看来他没有那种勇力:“你先套上吧!”另一个男生走来接过了餐盘,独留两人站着。
“卧槽,幸好你丫还穿了件背心!”何北的声音冲进了这时间的缝隙,接着饭馆里的人继续按顺序流动。少年的盐留了下来。
7
少年吃完饭要去买瓶水,店名他觉得很眼熟,叫“大象便利店”,他发现收银员一直看着他,上头的小风扇正好把他们的头发都吹得飘扬,少女面前的打包的胡辣汤看起来还没动过,几只飞蝇也在盯着,她已经习惯当客人面吃东西了。
都是盐的味道。
在少年觉得少女锁骨很出挑的时候,她向他要了联系方式。
9
何北忽然要走,整个城市都留不住。
少年还得再留一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