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大地长篇小说连载

【文字之光】| 阿燕

2020-10-14  本文已影响0人  非村

文/非村。

阿燕成为村里女娃头头的时候,我还光着上身,追在哥哥后面爬树掏鸟蛋。

那时候村子里的路还没有修成。只要天一放晴,黄色的细密的土就轻飘飘地伏在路面上。脚随便一踩一蹬,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就不着痕迹地上了身。

我因此常常被母亲拦在院门外。她拿着一块破布,“啪啪啪”地从我的头甩到我的脚,然后在扬起的尘土里,一边咳嗽一边嫌弃:还是荷花姐有福气啊,生了一个正当正气的女儿。

这个正当正气的女儿就是阿燕。

阿燕算不上漂亮,高高的颧骨很突兀地长在平实的脸上,人很瘦,但不弱,时常学着荷花阿娘的作派教训家里的几个弟弟。要么是捏着对方的耳朵扯着嗓子喊:“侬,咋个把衣裳弄得噶么样子?”,要么是甩着呼呼作响的细竹竿,撵得几个半大的小子满地乱窜。

所以,当母亲决定把我交给阿燕的时候,我有好几天都没睡好觉,总梦到那根细竹竿“pia pia pia”地甩在自己身上。

但是哥哥那里已经得了母亲的令,再也不敢带着我瞎混了。一起掏鸟蛋的那帮男孩子也像忽然醒悟了似的,明确地把我划归到了另一方阵营。

我是带着“赴死”的心情去阿燕家的。

当时,母亲和荷花阿娘说着话,阿燕站在旁边对我眨眼睛。我不敢正视她,只好把视线落在她那高高的颧骨上。可真是高啊。

“对啊对啊,九月份就该上学了,这野的,让阿燕多带着她玩。”母亲说完弯下腰,柔声细语地对阿燕说,“阿燕小囡,侬帮阿娘教教她,收收她的心哦。”随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愣在那里,惹得阿燕一阵大笑。

我的脸窘得发红,但少女的笑声还是很动听的。那高高的颧骨随着笑意颤动,竟也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就这样,那个夏天,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阿燕家度过的。当然,不只我,村里所有上了学的女孩子都在。

阿燕的爸爸是个木匠,家里有很多自制的小桌子,一人一张,依次排开,就变成了小课堂。高年级的阿燕站在最前面,背着手,手里拿着那根细竹竿,一边“啪啪啪”地敲打着后背,一边踩着节拍悠悠然地往下走。

我来得最晚,坐的是最后一排。因为还没上学,连课本也没有。只能在阿燕扯下来的作业纸上别别扭扭地写着a、o、e,a、o、e。

“啪啪啪”声越来越近,我的脑中都是阿燕甩着竹竿撵着她弟弟跑的画面,一不留神就把o写扁了。

细竹竿果然落到了桌上,声音从“啪啪啪”变成了“哒哒哒”,我抬头,阿燕板着脸,一手叉着腰,嘴里蹦出硬硬的两个字:重写!

重写了还是扁。她的嘴里又蹦出硬硬的两个字:手心!

打得不重,只是轻轻地点了几下,但是很没面子,我记着这个仇,总想找机会报一下。

想不到,这样的机会说来就来了。

午后的村子通常是安静的。太阳毒,天气热,田地里的活儿就干不了,所有人都只能在家歇着。土狗们也没精打采地躲在树荫下睡觉。

那一天,村子里忽然就热闹起来,昏昏欲睡的我很快被嘈杂声惊醒。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村里来人了!

我循着声音赶到凤秀阿婆家门口时,正好看到一个女孩子从黑色的小车里下来。

她当时穿了一条大红色的纱裙,头上绑着同色系的缎带,露出来的手和脚白皙光滑。眼睛大,鼻子挺,嘴巴小,开口是标准的普通话:“你好,我叫沈燕,你可以叫我阿燕。”

她居然也叫阿燕!第一次见面的我没来由就对她生出一股亲近。可惜我们的阿燕有着丑陋的高颧骨,光这一点,就不是她的对手。

我下意识地把上衣往下拉,试图遮住腿上四散着的红色蚊子包,但没有成功。只能红着脸,握住她伸过来的软软糯糯的手。

沈家阿燕是凤秀阿婆的外孙女,住在海市,离我们村子大概有一小时的车程。她的爸妈工作很忙,暑假没法照顾她,就决定工作日的时候把她放到凤秀阿婆这里来,周末再接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阿燕特别喜欢我,母亲大概又觉得城里的女孩子更加“正当正气”,也允许我“作陪”。

所以星期一到星期五,我理直气壮地翘了阿燕的课,到了周末,又万般不愿地趴在桌上继续写我的a、o、e。

很快,我发现沈家阿燕是一个没见过市面的人。连韭菜和葱都分不清楚。土豆和花生长在地下,她又非得让我挖出来给她瞧瞧。可这刚种下去没多久,挖出来哪里还有活路?我非得被揍一顿不可。

地里不能呆,好在还有田。

这个时节村人们刚种下第二季水稻,方方正正的田,一块连着一块,绿油油成片。

我带着她走在细细的田埂上,叮嘱她一定要小心,踩空了拔出来就变成了“泥腿子”。而且水田里还有蚂蝗,专门吸人血,趴在你的腿肚上,只要几秒钟,嘀嗒嘀嗒,几秒钟,蚂蝗的身体就会鼓起来,吹气球似的,里面全部是吸进去的血。

我讲得声情并茂,她默然不作声。难道被吓到了?我凑近去,仔细看她的表情。

她嫣然一笑,把食指放在嘴边,嘘,不要说话。又指指耳朵,听!

听什么,有风!风吹过,离我们最近的禾苗低了头,很快又往外传出去。一波接一波,像不像浪?

我学着她屏气不说话,风吹过稻田,居然有细微的沙沙声。如果闭上眼睛,周围就全都是这种声音,沙沙沙,沙沙沙。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也是,我以前着急忙慌的,光顾着掏鸟蛋了。

她又说了一句话,“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我怎么也没弄明白,田埂就是田埂,为什么要叫阡陌,鸡和狗倒是很多,这里叫一声,那里和一声,有时候比人还要热闹。

我们站在田埂上,阳光从背面照过来,在绿色的禾苗间投下黑色的影子,影子又随着风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平平常常的事也变得美好起来。

一到周末,这种微妙的感觉又消失了。我盯着阿燕的高颧骨,怀念另一个阿燕的大眼睛,便越发地觉得身边的这个粗鄙不堪。

在又一次,她拿细竹竿敲击我的桌子,敦促我快点写字的时候,我终于爆发了。

腾的从位置上站起,我扯过竹竿,在大腿上一挡,“咔嚓”一声脆响,竹竿没有断,最外面的硬皮还连着,露出棉絮似的内芯。

阿燕惊诧地看着我,周围的人都惊诧地看着我。我有点窘迫,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红着脸憋出一句:你们知道什么叫“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吗?知道吗?啊!啊!啊!

我咬牙切齿地说了好几次“啊”,好像这样才能展现我的理直气壮似的。

第二天,我骗母亲说不舒服,没去阿燕家。第三天,沈家阿燕又来了,一大早就站在我家门前喊:嘉儿,嘉儿,你不是说这周要带我去爬山吗?

我躲在房间里,掀开窗帘的一角,往外张望。阳光下,漂亮的女孩子扯着明媚的笑容,礼貌地和经过她身边的大人打招呼:阿娘,你早。

真奇怪,她也学会叫“阿娘”了,用的还是普通话,怎么听,都有点不伦不类。

我躲在窗帘背后,没有出去。

装病的日子也就几天。装不下去了,我又被母亲赶着去了荷花阿娘家。

我到的时候,阿燕正在教训她的弟弟。看到我过去,立马正了正身,收着嗓子说了一句:别再把衣服弄脏了。

字正腔圆的。

说完,再没有看我,安排几个女孩子开始写作业,特意空出了最后一个位置。

气性真大!我坐在位置上偷偷瞄她,手上不拿竹竿了,换成了一本书!我们在下面写作业,她就坐在院子的地阶上看书。

我故意唉声叹气,果然把阿燕引了过来。她在我旁边站了一会儿,用手指敲了敲我写得歪七扭八的“g”,硬硬地蹦出两个字:“重写!”

重写了还是歪,她又硬硬地蹦出两个字:“手心!”

我把手心摊开,高高兴兴地举到她面前,她轻柔地拍了两下,继而摸摸我的头,扯出一个同样明媚的笑容。两个高高的颧骨被这笑推得更高,我从下面看,几乎看不到她的眼睛。

暑假的最后一周,我终于带着沈燕去爬了后山。我们站在山岗上,落山的风吹起她的红色纱裙,她双手笼在嘴边朝着山下大喊:“你好啊,你好啊”。

我那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她从来都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人哪里会这么客气,该来来,该走走,什么时候都不说“你好”。

岁月教会我们的从来都比书本要多。

前不久回老家,我又遇到了阿燕。我们的孩子约好了,要沿着田埂一直走到这片水田的尽头。

望着渐行渐远的孩子们的背影,我问她:“阿燕姐姐一年回来几次?”

她侧过身看我:“两三次,五一或十一,再加上过年。”

一阵风吹过,青里透着黄的稻穗以很小的幅度摇曳起来,谷粒撞着谷粒,发出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声音。

春天里撒下的籽,很快就能长成成片的秧苗,拔起来,间隔着插好,然后定期施肥、除草、引水,成熟便是自然的事情。

我朝她摊开手心,她嗔怪地瞪了我一眼,一点也不留情面地狠狠拍下来。“侬,还嗯哪被打怕吗?”

是熟悉的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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