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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你只能叫我爸爸

2018-06-26  本文已影响281人  卢英峰_盈丰
中篇小说:你只能叫我爸爸

你只能叫我爸爸

每次回到老家,我就换了不一样的心情。首先是故乡的风,清风扑面周身爽利。空气是干净的,可以大口呼吸,没有城市里空气的污浊憋闷。再看远处,河川两边并不高昂的土坡上,大团大团的白云堆雪一般卧在碧蓝的天空里,白和蓝都那么纯净透彻,能不心情好吗?!再就是,回到老家,我就真的放下了在城市里时才有的工作压力、经济压力、人事压力、情感压力等等,似乎一摇头摆尾,就爽利地抖落了一身的烦扰。

这几年家乡的变化,像所有的城市、乡镇一样一天一个样,一阵子不见,就似曾相识,发展之快、变化之快让人生没有多大变化的我总是有拖了时代后腿的恐慌。十几年前,老家距离县城城区有七八里路,现在站在老家村前的河堤上向县城方向望去,不再是树木掩映、一川翠绿,而是拔地而起的高楼社区、以及从老城区迁移出来的机关单位,星罗棋布、高高低低。顺着川道向着老家走来,老家的村子已纳入新城区规划,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的老家人也都身不由己地被统一变成了居民。老家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大多在山坡上,起伏的沟沟岔岔里这里一片,那里一绺,收种都用不了机械,只能靠人力,至多靠畜力耕地。村前唯一一块偌大的平地已被规划为县上的新车站,因为一下高速就是老家的村子。

村前的河堤两边不再是已往的沙石路,都已经拓宽成六车道的柏油马路,笔直地伸向远方。临河堤岸不再是以前荒芜生长的杨树、柳树,而是被建成供人休闲的河堤公园,人行道上有休闲椅和花坛,花坛里是奇花异草和修剪得形态各异的盆景花木,一排排高耸的路灯时尚新鲜,每隔三五百米便有一座小巧别致、飞檐画栋的凉亭,都市在将自己的华丽向乡村一步一步地蔓延扩散。

走在河堤上,看到不远处卧在山坡下的老家村庄,村子还是安静的,偶尔会听到一声白天打鸣的公鸡的长鸣,或者是几声狗对陌生人愤愤地狂吼。

我再次遇到了丰民老汉。他是我每次回家在河堤上遇到的次数最多的人,而且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要停下脚步,面带笑容走上前,言语真诚关切地向我问这问那。不像偶尔遇到的其他人,都是行走中平静的脸上忽闪出不很明显的笑脸,打个招呼,就消失了笑容走远了。

我不知道是因为丰民老汉总对我真诚热情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是有故事的人,总之,他是村里三四百人中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人。丰民老汉六十出头,想必余生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创举作为,关于他的故事都是断断续续、七零八落、或详尽、或粗略、不按时间顺序进入我的记忆。有从父母闲唠中听到的,有听村里旁人道听途说的。我想理清他的故事,只能按时间顺序进行,只是我不是当事人,我仅仅熟悉故乡的风物,我以旁观者的角度,不知能否通过如实的描述,将他的故事写得能让大家感同身受。

    大致1980年,二十出头的丰民是人见人爱的小伙,从哪里说明呢,他一去报名当兵,就顺顺当当通过了,丰民五官端正、身材魁实、个头一米八零。同村的秀芳此时正和他谈着恋爱,但即使如胶似漆、爱得难解难分,也只能等郎归来。

两年不到,郎归来,招牌的笑脸依旧,只是少了一只手,说是在战场上被不长眼的炸弹给炸掉了。给他说话,他也是急得摇头晃脑,原来炸弹不仅炸掉了他的左手,还震坏了他的耳朵,他听不见了,成了聋子。

秀芳第一时间体验了一个断手人的拥抱,体验了和一个听不见话的人的沟通交流。秀芳知道,丰民肯定比他难受,但看他没心没肺、一脸永不落幕的笑容,也肯定是挺过了难受,见惯了更加惨烈的场面,或许是无奈地用笑脸安慰她吧。但秀芳知道失去手对于一个农民意味着什么。

是秀芳主动投进了丰民的怀抱,丰民才环起两臂松松地抱住她,秀芳知道,她再也无法体会丰民左手五指的在她背上的摩挲抚摸了。她说了很多为之焦虑的话,可是丰民着急听不到,一脸困惑茫然,后来就一脸傻笑。听不见就听不见吧,秀芳不说了,指指丰民的嘴巴,指指自己的耳朵。

丰民很快明白了秀芳的意思,或许他一直要给秀芳说话的,只是两人一见面,秀芳就一直说个不停。秀芳停下了,丰民还是脸上挂着笑容,说:按说我回来我们就要结婚的,只是很不幸,我成了残疾,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们不是一年两年了,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作为一个农民,失去一个手,那真是雪上加霜,所以我们的婚事需要你重新审慎考虑。你不要说话,秀芳,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你就听我说吧。你的长相和家底条件都很优越,用不着嫁给我一个残疾人。是我对不起你,不管你怎么选择和决定我都不会怪你,一切我都能接受,毕竟是人生一辈子的大事,所以我真心奉劝你,理性对待,慎重考虑,劝你放弃我。我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不用觉得不嫁我就有愧于我、对不起我,这没什么的,这是我想了很久的话,是真心话。

他们从夜幕降临相会,一直说到不知道什么时间,只是知道夜气潮湿冰冷,天上的星星明亮,像在水里一样冒着寒光,不知哪个树头响起了猫头鹰锐利的叫声。不停说着话的丰民和不停摇手的秀芳都一点没有害怕。

手电筒的光柱像天神的利剑披荆斩棘一般划破黑暗的夜空,丰民说,你爸爸找你了,你赶快回吧。

两人都知道这是秀芳她爸,因为村子里就秀芳家有手电筒。

故事没有什么新鲜的,只能说是真实的。秀芳走向手电筒,随着爸爸回到家,妈妈没有睡,坐在屋里厅堂的方桌前。

这一夜,这一家人都没有睡觉,因为关于秀芳的婚事一家人怎么也达不成共识,一方是爸爸妈妈,坚决不同意秀芳再嫁给丰民,一方是秀芳,坚决要嫁。任何一方都有自己的理由,都觉得自己的理由坚实可靠,觉得对方固执死犟,但都说服不了对方。一会是爸爸发脾气,气冲斗牛一般,妈妈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一会是妈妈生气地骂起来,爸爸深入浅出地讲道理。

一个议而不决的话题在双方气坏肚子中搁置争议。接下来的日子,秀芳宁死不屈,即使爸爸吹胡子瞪眼、拍桌子摔碗,秀芳颤抖哆嗦,但是依然不屈服。

半年就这样在家无宁日过去了,当然秀芳的这一切坑争丰民多多少少地有所了解。秀芳的妈妈托村里几个人劝说秀芳,劝说的人却将秀芳的抗争说给了丰民的妈妈,丰民的妈妈就比划着说给丰民。丰民的妈妈比划得多,信息量大,丰民理解的少,但少归少,重点的内容丰民明白了,秀芳还是要嫁给自己,他似乎感受到了秀芳的情真意切、感受到了秀芳对他爱得坚不可摧。

丰民依然一脸笑,母亲就比划着说,媳妇都没有了,你还傻笑。其实丰民觉得秀芳嫁给自己,自己要笑,秀芳不嫁给自己,自己也会笑,因为秀芳按自己的意愿选择了、幸福了,自己就是高兴地。

秀芳没有屈服父亲的“软硬兼施”,却被母亲打败了,于第二年春上就接受了父母的意见,在和丰民办理退婚手续后不几天就和村里的卫军订了婚。母亲的损招是看实在拿秀芳没办法,就偷偷地五块钱买了三包老鼠药,吃饭时一家人都在,母亲不慌不忙地凉了一碗开水,打开一个小纸片,将里面一滩灰色的面面仰头倒进嘴里,然后端起碗用凉开水冲下去,整个过程从容镇定。秀芳问,妈,你咋了?喝的啥药?母亲气定神闲地说,没咋,喝的是老鼠药。父亲肯定不信,说,神经病!秀芳也不信,可吃了几口饭,觉得不放心,不对劲,哐当把饭碗搁桌子上,说,爸,你看我妈,赶快套架子车,送我妈去医院。

两天后从医院回家的母亲对秀芳说,你再要嫁给丰民,下一次我就是偷偷地喝,等你们发现,我就死硬了,让你一辈子想着,是你把你妈逼死的。秀芳彻底没辙了。

关于秀芳抗婚、一家人要死要活地,而丰民总是不管不顾地一脸傻笑,是我小时候听得最多的。比如秀芳爸妈不让秀芳出门、秀芳绝食等等,任情节怎么丰富,也都一样老套俗气,没有新鲜之感,而丰民总是不管你秀芳家剧情怎么精彩,他依然事不关己一样,大大咧咧、一脸傻笑,从村子这头走到村子那头。村里人少部分人家认为丰民为捍卫祖国主权利益不幸痛失一只手,你秀芳家就解除婚约,势利!大部分人家觉得秀芳爸妈没错,因为苦惯了、穷怕了,好好的姑娘怎么能一辈子嫁给一个没手的人,人往高处走,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为女儿找个好家理所应当、无可厚非。

    秀芳是婚后一年生孩子时死的,死于难产,留下了一个女儿。

村里人说,看来秀芳天生不是卫军的人。

又一年不到,卫军娶了村里的姑娘红霞,红霞为什么会嫁给二婚还带着孩子的卫军呢,因为村子里一拨长大的他们这帮孩子,红霞第一喜欢的是丰民,但丰民喜欢的是秀芳,即使成了残疾后,也不喜欢她。在秀芳嫁给了卫军后,也有人比划着给丰民说,找媒人让红霞嫁给你吧。丰民说,别,千万别。另一方面,丰名成了残疾后,红霞也就不喜欢丰民了,那没了一个巴掌的手臂,光秃秃地,她一想就心里不舒服。问题是她不知道,丰民从来都没喜欢过她。开始时,丰民不喜欢红霞,红霞便想喜欢卫军,可气的是,卫军也不喜欢她。一个巴掌拍不响,正在红霞为自己的婚事烦躁恼火时,秀芳死于难产,红霞想,真是天助她也。媒人一说和,二人一拍即合,二婚的卫军就娶了红霞。

和红霞结婚后不到一个月,有一天,卫军手拉着一岁多刚会走路的女儿悦悦的手找到戴着助听器的丰民,大声说,兄弟,你真行,我到现在才知道你给我戴了女帽子,这孩子是你的吧?你不要装无辜,是你的种,你就承担责任,自己养自己的孩子。我给你把孩子养到一岁多了,多不容易,我也不为你要抚养费了,知足吧。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原来,红霞给卫军说,村里人都说了,秀芳天生不是你的,你们的结合就是个错误,秀芳闹死闹活地要嫁给丰民,你却娶了秀芳,看人家漂亮啊?可漂亮那不是你的菜啊,这不天怒人怨,半路就走了,还给你留个不清不白的孩子。卫军说,你胡说什么,什么孩子不清不白的?红霞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还是你没听人说,当事人迷?你真不知道秀芳和你结婚后还和丰民来往着?你真以为悦悦是你的种?卫军愤怒地说,你他妈不要胡说。红霞意味深长地说,胡说也是别人胡说,又不是我说的。卫军说,村里人都说啥了?红霞说,说什么你不会自己去打听?我再不说了,不想让你当冤大头,你倒不识好人心。卫军说,你如实说,我不会怪你。红霞说,什么也不会说了,省得你说我心眼不好。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给咱爸、咱妈说,要不还不把两个老人气死。

背过卫军,红霞给婆婆说,村里人都传言,秀芳生就不是卫军的,两个人结婚就是违背天意,秀芳寻死觅活地,卫军你却娶了秀芳,这不半路就走了,还给咱留个不清不白的孩子。婆婆脸一阴,问,孩子怎么就不清不白了?红霞惊异地说,婆婆啊,你是真不知道吗?难道你没听人说吗?大家都说秀芳和卫军结婚后还和丰民来往着呢。你真以为悦悦是你的亲孙女?婆婆郑重地说,这你可不敢乱说。红霞说,又不是我说的,乱说也是别人乱说。婆婆心里毛毛地,问,村里人都说啥了?红霞幽幽地说,我不能再说了,否则别人说的,你会以为是我说的。一脸狐疑的婆婆说,你听到啥就说吧,我不会怪你。红霞说,这些我也不该说,只是不想咱家人做冤大头才说的,我什么也不会说了。婆婆,你可千万不敢给卫军说,否则还不把卫军气死。

卫军、卫军的母亲分头在和村人闲聊中有意无意地谈起秀芳和丰民,结果知道,秀芳婚后真的和丰民一直来往着。卫军给母亲说,我听到些闲话,我想把悦悦给丰民送去,让他们父女团圆。母亲事不关己一样,说,你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吧!

丰民的父亲比划着对丰民说,这算怎么回事啊?卫军把孩子给你留着你就同意了?丰民说,他不要我就要,这孩子挺可爱的。父亲说,你糊涂,再可爱是你的孩子吗?你老实说,这是不是你的孩子。丰民说,至少她是秀芳的孩子。父亲说,秀芳的孩子,与你有啥关系?难道你真的像村里传言的和秀芳不清不白啊?丰民说,卫军铁了心不要这孩子,我再不要,这让孩子怎么办?爸,你不要声音这么大,我们像吵架一样,孩子都吓哭了。父亲说:我不大声你能听到吗?到现在给你介绍这个你不愿意,给你介绍那个你不要,也不看看谁能看上你,现在还稀里糊涂接受一个说不清的孩子,你怎么娶媳妇啊?谁会嫁给你?

丰民的母亲抱着悦悦,来到卫军家送还孩子,和卫军的母亲一个要还,一个不要,结果两个人就在村巷道里上演了一场农村女人的对骂,双方都唇枪舌剑、唾沫星飞溅,脏言秽语你来我往,结果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最后村长来了,说,看看你们骂得难听不?我一个男人听了都觉得害臊。骂得精疲力尽的两个女人都说,我们不骂了,那你说这事咋办?村长对卫军他妈说,你怎么证明是丰民的孩子?能证明就给丰民,不能证明,娃是你家坑头出生的,你就养着吧!卫军母亲说,怎么证明,偷偷摸摸坏的野种,我怎么证明?这孩子我们不会要,我们不会继续吃哑巴亏。村长说,你不养我就给派出所报案。千钧一发的时刻丰民及时赶到,说,报啥案呢,孩子我要。就拾起在一边看热闹的悦悦,拦腰夹在自己怀里回家了,

    于是乎,大家都确信孩子是丰民的。

不得不说小悦悦是聪明的,她当然听不懂、理解不了大人们的恩怨是非,也不需要懂,她只是天性地长得漂亮,人见人爱,小小脸上总是盈盈的笑,关键是一张小嘴总是讨人喜欢,整天爷爷、奶奶地叫,在屋子里院子里跑出跑进。小小年纪就眼里有活,奶奶找不见眼镜了,她马上给找到,奶奶要喝药了,她一粒一粒给数好。爷爷一回来,他就给爷爷拿拖鞋,给爷爷拿烟锅,爷爷在洗脸,她站在旁边手举着毛巾。这样,爷爷虽心有不甘,但是看着这样一个精灵一样可爱的丫头,眼睛大大的、亮亮的,脸上总是笑成花,小嘴巴说话奶声奶气的,甜甜的,就暖和到心里,心里本来还有气,就不忍心了,一把就把挤在自己腿边的小悦悦抱起来坐到自己腿上,心里想,这和自己亲孙女有啥区别呢。奶奶也是这样,一家人慢慢地接受了小悦悦。

当然,这里面主要是丰民,她对小悦悦太好了,真正的心肝宝贝一样疼爱,他总是把小悦悦收拾得干干净净,使一个没娘的孩子比村子里任何孩子都干净,从没见过小悦悦鼻子下掉鼻涕,自小鼻子下面都是清爽的,头发及时剪、及时洗,梳理得顺溜光滑。丰民自己很少添置新衣服,但是每年都要给小悦悦买一两身新衣服,小悦悦总是比村子里的孩子穿得漂亮,是这粗鄙小村子里的小天使一样。村子里的孩子很少有糖吃,小悦悦总是过几天嘴里就有糖在砸吧。村子里孩子的玩具都是就地取材的树棍棍做成口哨,树叶叶编成凉帽、编成蚂蚱,木头旋刻成手枪、陀螺等等,唯小悦悦有小型的塑料弹簧汽车,发条一拧,就在音乐中徐徐前进,碰到什么障碍物还自己知道调头转弯,还有芭比娃娃、跳棋、军棋、皮球等等,都让村里的孩子真的羡慕嫉妒恨。

在我的记忆中,记得丰民的一个招牌动作,他不是抱着悦悦,或许是因为一个手的缘故,她总是将小悦悦拦腰夹在怀里大步流星地走路,当然还是见谁都是笑脸相迎,夹在他腋下的小悦悦也不闹腾,如果你低头逗小悦悦,她也是美丽的小脸蛋笑盈盈地,晶晶亮的小眼睛会说话。

这样,大部分人都基本确认了一个事实,即丰民对小悦悦这么好,那小悦悦没说的就是丰民的孩子。

孩子在慢慢长大,剧情大家都知道,村里孩子吵架,骂不过,最后的杀手锏就是喊对方父母的名字。可孩子们和小悦悦吵架,有的对她喊的是丰民,有的喊的是卫军。

孩子在慢慢懂事,丰民没有回避,早早地告诉了悦悦,她的母亲是在生她的时候过世的,妈妈牺牲了自己,就了她。农村孩子早早地经历过生老病死,小悦悦也见过人去世时满身孝服的一大队人哭哭啼啼的壮观场面,也看见过棺材落入墓坑的那一刻,朦胧地知道人过世是正常的事,自己没有母亲,哭闹也没有用。当悦悦听到有人说她是丰民的孩子、有人说她是卫军的孩子的传言时,问丰民,爸爸,我到底是谁的孩子?丰民没法回答,只是说,我是你爸爸啊,不要听他们胡说,他们谁说啥你都不要理,想吃什么、想要什么给爸爸说,爸爸给你买。小孩子嘛,不论有多少缠人的事,好吃的、新衣服、玩具都能让她乐而忘忧。

丰民喜欢给小悦悦讲战场上的事,小悦悦喜欢听,把那当故事听。而战场的经历是丰民父亲尤其母亲最不愿提说的事,因为战场使自己的儿子失去了一个手,让儿子至今还未能娶到媳妇,否则儿子回来就会和秀芳结婚的,那该是多么圆满的事。两个老人是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儿子怎么就这么爱小悦悦,对自己个人的事怎么就一点也不着急,整天就不知道熬煎,总是傻气地笑着。说他傻吧,做事很有脑子,谁也别想捉弄他,考虑事情很周全,说起话来入情入理,办起事情稳稳妥妥。说他不傻吧,两个老人看着村子里一个个小伙姑娘都你追我赶地谈婚论嫁、成家立业,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他却没事一样。家里日子越来越好,就是这儿子的婚事愁煞了两个老人。 

不仅仅丰民的父母为丰民着急,热情好心的村人也为丰民着急了好多年。开始不理解,说丰民不应该和已经结婚的秀芳藕断丝连,给卫军戴绿帽子,人品有点问题。可看着丰民不吵不闹,心甘情愿接受了孩子,一个男人把孩子带得那么好,对待村人也好,做事公道、本分,脑子活道,就慢慢地不再说过往的事,而是为丰民着急。本来周周正正条件优越的丰民,缺了一个手,成了条件差的人,还带着个孩子,就很少有姑娘原因,但少归少,还是有愿意的女娃,可媒人一提说,丰民却不愿意,各种理由,各种理由被二老化解后,就说看不上人家,死活不同意。这样,老人再愁、再着急,儿子不急不愁,时间久了,也就不管了,由他去吧。

母亲对父亲说,这儿子怎么这么死脑筋,我估计他是怕给悦悦找个后妈对悦悦不好吧?父亲说,你说的原因有,但男人我懂,秀芳没有嫁给他,又为他闹死闹活,秀芳她妈差点把命都没了,咱儿子心里还有秀芳的,怕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别的女人。如果秀芳还活着,和卫军正常生活着,没指望了,他或许会成家的。但是秀芳不在了,却留了个孩子,为对孩子好,其实是心里有秀芳的。他心里的坎过不去,自己和自己憋劲着呢。再过几年再说吧,或许那时他就走出来了,就想通了。母亲说,还再等几年?都马上三十岁了,谁家姑娘会等着他?父亲说,这世上的事都是有缘分的,缘分没到,再着急不顶用的,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的。

上小学、上初中时悦悦一直学习很不错,总是名列前茅,属于老师喜欢和看好的孩子,一个长得漂亮、学习好、又懂事的孩子谁不喜欢啊!

到初三时,悦悦十六七岁,单身的丰民也四十岁左右了,人类即将进入千禧之年的新世纪,改革开放的春风给即使偏僻的小村子也带来新的风尚,人们不断地接受着新的事物。可发生在丰民身上的这件事让他一筹莫展。

邻村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可可三番五次上门找丰民,要嫁给丰民,而且毛遂自荐,不要媒人。这样石破天惊的事丰民当然不能接受,不仅仅是年龄相差了十六七岁,要命的是这女孩的父亲社平和丰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话能说到一块,两个人经常来往,彼此帮忙。正因为话能说到一块,经常接触,这姑娘了解丰民,觉得丰民不管是非曲直,愿意接受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并且因为这个孩子一直不娶,是个汉子,没有一个手有啥呢,说,她怎么越看越觉得丰民帅,少女的心里对丰民这样的男人佩服得不行不行地,很是崇拜。

丰民不答应,可可非要嫁,而且见人就说,她早就喜欢上丰民了,她为了追求爱情,年龄差距算个啥?恨不得全村人都知道她要嫁给丰民,没有一点点姑娘家嫁人前的害羞。可可惊世骇俗的疯狂举动不但一村人知道了,周边村子的人也都知道了,多少年来,安静的小村子如一潭死水,水波不兴,这下可是炸了锅,人们大跌眼镜中神秘兮兮地传递着这充满惊奇和乐趣的话题,交流议论的举动在村子的每个角落、每个家庭间暗流涌动,蓬蓬勃勃。人们说,社会真的是变了,姑娘家家的求着别人娶、自己把自己往出嫁,真还能做得出来,谁叫人家是大学生呢,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见识的新鲜事物多啊。

可可不管人们如何说三道四,她不停地找丰民,来到丰民家就帮着干活,虽然活干得毛糙,丰民的父母不满意,不爱搭理,颇有微词,但她还是来,来了不是干活就是和丰民的父母说话,丰民父母的态度冷漠轻视,她也豪不介意。

丰民就三番五次地找自己的朋友社平,面红耳赤,言语惭愧,说,这不是糊弄吗?怎么上个大学成了这样子?她是我的晚辈啊,侄女一样,一直把我叫叔叔的,怎么大了,按说更该懂事了,怎么做出这种荒唐的事?社平一脸痛苦,表情扭曲,说,上个大学把脑子上坏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别让上大学,人家上大学都是在同学中谈恋爱,她倒好,却要嫁给你,好像没人要了一样。我们关系好,来往多,我总是在家里念叨你人怎么怎么好,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让她喜欢上了你?我们也是没办法啊,管不住啊。二十多岁的人了,说,说不过,骂吧,她不当回事,打吧,打不得。你说我怎么办?开始还觉得丢人,现在满村摇铃了,都知道了,我也不在乎了,在乎又能咋呢?辛辛苦苦生养个孩子,好不容易把她培养个大学生,回来了给我一巴掌,这怎么就成了冤家对头,我是不是前世欠她的?

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几个月,丰民觉得满世界人都知道了这事,搞得自己很是狼狈,焦头烂额,一筹莫展,头大得很,转出转进没有办法。因为可可对他跟出跟进,撵着他说,你不同意,我天天来,有本事你臭骂我,打我撵我,骂我打我我也有嫁给你。不管人多人少,有人没人,丰民羞得躲不及,可可不管不顾,照说不误。

村里人有的说,可可念书脑子念坏了,丰民你可不能犯糊涂,做这样造孽的事。有的人说,她非要嫁,你就娶了吧,老汉子娶小媳妇旧社会早已有之,一娶就是几个,你又不是第一个。丰民说,我怎么能干这种猪狗不如的事?

丰民的父亲去找社平,说,这可怎么办?按我们的本意是万万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可是不要弄出大事情啊。丰民的父亲这样说,不仅仅是想起当年秀芳的事,而是他听说了可可的事。说是社平不允许可可胡闹,劝不住,拿棍子打可可,可可竟然从案板上拿起了菜刀砍社平,是真地砍,虽然没砍住,但还是把社平给吓住了,撒腿就抱头鼠窜,跑出了院子,好像不跑女儿真会手起刀落,结果了自己性命。这事知道的人不多,父亲当然也没有告诉丰民。社平无奈地说,其实丰民人很不错,我有时想,可可要嫁,就嫁吧,你们就娶吧。多年的兄弟却要叫我老丈人了。

社平能这样说,当然不是因为自己被女儿拿着切菜刀撵着跑,而是可可她妈不愿女儿发生不幸的事,心里早已经松动了,同意可可嫁给丰民,说,丰民人不错,也是头婚,家里光景也好着呢,这就是她娃的命,我们就全当没这个女子。

丰民的父亲劝丰民娶了可可,自己儿子娶个大学生也有面子,再说,他觉得可可娃也不是那么十恶不赦、一无是处。可可就是邻村的娃,基本是在眼鼻子底下长大的,好了坏了还是了解的,细细想想,优点还是很多的,发疯是发疯,也就仅仅在这个事上,其他事上都做得入情入理,对待老人很亲的,人也勤快,凶是凶,但很讲道理。丰民说,绝对不行,可可是年轻气盛,说不定过几年就明白了,就会后悔自己的荒唐举动,真的结了婚到时再离婚那就是害人害己,绝对不行!

可这个时候,媒人上门了,给可可提亲,说是社平让来的。父亲对丰民说,社平都同意了,你俩关系好,你再不娶可可,你让社平脸给哪搁?让他再丢一次人啊?你应该看到了,很多人还是能接受你娶可可的。

丰民去找社平,两人见面谁也没有说话,无从说起,不知道说啥,说啥都不合适。很快社平两口子就炒好了几盘菜端上了桌子,可可妈给打开一瓶西凤酒,丰民就和社平喝起来。闷声闷语,一瓶酒喝完,两个人谁也没说啥,社平东倒西歪,丰民也东倒西歪。丰民摇摇晃晃地出门,可可妈送,两个人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社平就开始缭乱操办自己的婚事,社平意思是低调点,结婚证一领,主要亲戚吃个饭这事就算搞一段落,就开始过婚后日子,但是可可不同意,非要大操大办,说是自己父亲社平的意思,村里人不是爱叨叨吗,就让他们说美!丰民就同意了,那就大操大办吧。

事情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的时候,从县城学校回来的悦悦不同意了,少女的悦悦一脸傲气和不屑,以义正词严的口气对爸爸丰民说,我早知道这事了,你不是一直不同意吗?我想你怎么也不会同意的,你怎么就同意了?我坚决不同意你娶可可!丰民软软地对悦悦说,爸爸是这样想的,本来爸爸是不同意的,可可那么年轻,又是大学生,我一个农民怎么能娶人家小姑娘呢,这是造孽的事啊!可是可可非要嫁我,誓不罢休一样,可可他爸本来就为这事觉得丢脸,现在打发媒人来提亲,我不同意,可可他爸脸更挂不住的。悦悦口气强硬地说,也不是可可年轻的原因,是任谁你都不能娶,我坚决不同意!

爷爷对可可说,你爸这都马上半辈子了,一个人把你带大,为了你一直不结婚,这你3是知道的,你现在大了,谁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再说可可娃还是不错的,大道理懂的,不会对你不好,即使不好,你不是还有爷爷奶奶嘛。悦悦很坚决地说,不要给我讲这些,我就是不同意,我爸不能娶可可,别的女人也不能娶,他一辈子都不准结婚。

奶奶对悦悦说,你一直对你爸爸很好啊,你现在长大了,也念了那么多书,应该更懂事了,应该理解你爸、心疼你爸,你让你爸一辈子没有女人啊?我们老了死了,你有你的生活,谁来陪你爸啊?悦悦说,我不想那么多,我就是不同意他结婚,坚决不同意。口气不容商量、毫无回旋余地。

可可找悦悦说话,话还没说几句,悦悦就犀利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大学生了不起了?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强势的态度噎得可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父亲生气了,对丰民说,咋?还能啥事都由了娃了?你也算很对得起她了,怎么她不同意,你就不结婚了?该干啥继续干啥,一切正常进行!

双方都不管不顾,筹办着婚事,就在丰民和可可商量好过两天去领结婚证时,学校老师来找丰民,说,不好了,悦悦四天没上学了,让同学给我捎了个纸条让带给你,你看吧。丰民接过纸条一看,上面写的是,你不是要结婚嘛,那我就不上学了!如果你坚决要结婚,我就离家出走,全国去游荡。若是同意不结婚,就在县电视台发告示,承诺自己这辈子不结婚,我就会立即回学校上课。不要找我,你找不到我。丰民泛起一肚子苦水,苦不堪言,肚子里难受得疼,对老师说,你说这是咋回事啊?她怎么就不同意我结婚啊?怕我给她娶个后妈啊,可不是这回事啊,我会保证她不受影响的啊。老师说,不是这原因,一个原因是孩子长大了,到了青春逆反期,有了自己的思想,再不是以前你说啥她就听啥了,她有了自己的主见,而且很固执,针扎不进去。再一个原因是社会变了,就像可可要嫁给你一样,一切都在变,变得你措手不及。还有就是现在的娃都变自私了,啥都想独占,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共享。我初一就是悦悦的班主任,我也弄不明白她怎么就变了,变得越来越不认识了。丰民说,是啊,我也弄不懂,怎么就变了,猛然就变了,变得就不认识了,变得不是自己女儿了。没办法啊。我说,你写,给我写个告示,今晚就在电视台发。老师说,你想好了?这可是全县人都能看到的,你不但是对悦悦承诺,也是对全县的人承诺。丰民说,想好了,我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悦悦,悦悦出事我死的心都有。

丰民接着就去找社平,正好可可也在,丰民硬着头皮说了悦悦以逃学和离家出走相逼的事,接着不等可可一家人反应过来,就说了自己已经办理了在县电视台发布告示的事。最后,丰民说,社平,还有弟妹,哥对不起你们,你唾到哥脸上都行。还有可可,你打叔叔一巴掌吧!丰民就蹲到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怪人总出怪招,可可没有大呼小叫、歇斯底里,而是很安静地扶起丰民沉重的身子,说,本来我要叫你老公的,你要叫我爸老丈人的,现在恢复原状吧,我叫你叔,你和我爸继续做好兄弟。在两难抉择面前,你最终选择了悦悦,让我重新审视了我们的爱,让我看到你对悦悦的爱坚如磐石、稳如泰山,这让我非常感动,我完全理解你。我现在决定不嫁你了,明天就离开这里,去南方打工,我爸你就替我好好照顾着,你们多来往。不要哭了,叔,你看我都不哭的。可可笑笑地说,但那笑是扭曲的、苦涩的。

自从爸爸丰民在电视上发了承诺不结婚的告示后,悦悦就言而有信,回学校继续学习,只是她发觉一家人都变了,爸爸脸上再没有了那傻不拉几的笑,人一下子蔫了很多,虽然依然对他好,可是脸上冷冰冰的,很值得高兴的事、很搞笑的话题,他都置若罔闻、不为所动。爷爷奶奶也恼得不理他,尤其奶奶对她恶恨恨地,咬牙切齿一般,但悦悦知道那是气的、装的。悦悦不管这些,她安之若素,原来怎么对爸爸、怎么对爷爷奶奶,现在还是怎样,比如她总咯咯笑着对奶奶说,不管你怎么恨我,我依然会用我的热脸暖你的冷屁股。奶奶嗔笑着扬手要打悦悦,悦悦又咯咯咯地笑着躲开了,接着会脑袋凑上去,嘬着嘴在奶奶皱纹纵横的脸上声音很响亮地吧吧吧亲几口,弄奶奶一脸口水。一家人冷漠了,悦悦倒活络热情起来,而且每学期考试结束后都会告诉爸爸,说,爸爸,我一不小心又把第十名、第八名、第五名、第三名超过了,而且是全年级的。

高三第一学期,悦悦的班主任匆匆忙忙地来找丰民,一脸按耐不住的喜悦,好像发现了宝藏一样,说,不要得了了,这悦悦疯了一样,学习太用功了,心无旁骛,脑子好使、方法对路,一路地追赶超越,学习突飞猛进啊!全年级第一名,还把第二名拉开很大距离,照这样下去,考个省级名牌大学是十拿九稳的事啊!丰民脸上云开见日一样亮堂起来,眼神明亮,说,这让我很高兴、很自豪啊!老师说,我一样很高兴、很自豪啊!悦悦是我多年不遇的奇才,有天赋、有天赋。丰民其实想得明白悦悦这样奋起用功的原因,但他不想说破,只是心里默默地祝福悦悦保持势头、一帆风顺,考上好大学。

就在悦悦的爸爸脸上亮堂起来没几天,班主任找悦悦,说,你爸托人捎来话,说你奶奶不幸过世了,请你节哀!你爸爸说怕你影响你学习,让你安心学习,知道这事就行了,就不要回去了,家里人会把事情处理好的,说你爷爷也是这个意思。老师的话还没有说完,悦悦就悲从心来,立马泪奔,眼泪止不住地流,说,老师,我请三五天假。

悦悦心急火燎地往家赶,一路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心里全是奶奶对自己的好,一眨眼,奶奶笑呵呵的脸在自己面前一样,温暖得像早上的太阳,奶奶就这样走了,自己再没有奶奶疼了,悦悦就心里撕扯得疼。回到家,悦悦一跪在奶奶的灵堂前,就哭倒了身子,哭啊哭,各种哭,哭得几度晕厥,任谁也拉不起来,身子软得像流沙。她把爷爷也哭难受了,爷爷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抓住悦悦的手也在抹眼泪,忙出忙进的爸爸也是神志恍惚,不停地挤眼泪,社平不停地劝丰民,让歇着,一切有他呢。悦悦哭得爬到了地上,燃烧的纸钱的火苗一燎,烧了悦悦一撮头发,爷爷一把把悦悦拉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悦悦还在哭。人们看到悦悦的额头被烧红了。悦悦柔顺地在爷爷怀里哭得身子一抖一抖地。气氛极度悲伤,村里帮忙的人们也都不由得泪水满眶。

第二天在奶奶的坟头,天阴晦着,浓云黑且厚重,枝头树叶静静地,没有风,哀乐在坡梁间回荡,近二十个孝子的哭声悲壮凄切,田间地坢站着村子里的人们,少说有百十号人,气愤极度悲壮,哭声和着哀乐进入大家的耳朵,揉碎着每个人的心。当奶奶的棺材被十几个青壮年用绳索送进墓坑的时候,悦悦的哭声似乎响彻云霄一样凄厉,接着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人们纷纷围过来,拾起会迷不醒的悦悦,感动地说,这娃太爱她奶了,都哭晕了,快掐人中,掐中指。

悦悦考上大学了,是班主任带着校长亲自来给送的录取通知书,说是能考上省上那个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真是难能可贵,给学校增了光,县教育局都很重视,问看娃上学有啥困难。丰民笑呵呵地说,没困难、没困难。

校长们的车一出村子,悦悦考上好大学的事便在村子里传开了。卫军在家里骂自己的儿子,说,看看人家悦悦,考上那么好的大学,县重点高中的校长都亲自给送录取通知书,多有面子!再看看你,整天丢儿浪荡,高二了,学习成绩那么臭!真是丢人。红霞酸酸地说,悦悦考得好与你有啥关系?少拿我儿子和那野孩子比!卫军扬手茶缸子就砸了过去,说,什么野孩子?你他妈少放屁!红霞一躲,缸子没有砸住头,砸在了肩膀上,茶水、茶叶就泼溅了红霞一身。儿子看着爸爸暴怒得像狮子,撒腿就跑出了门。红霞也走出院门,一屁股坐在村道上,村道里四顾无人,红霞依然歇斯底里地哭开了,扯着嗓子喊,杀人了,卫军杀人了。

红霞声泪俱下,哭着、骂着,历数卫军罄竹难书的罪状,声音忽高忽低、此起彼伏。红霞总算有了观众,一条游狗嗒嗒嗒跑过来,伸直头对着红霞咣咣咣地咬,头一仰一仰地,红霞就和狗骂起来,咬你妈逼,死狗,不得好死的狗,把你狗日的杀了吃狗肉。不知狗听得明白,只是并没有走开,依然兴致勃勃地围着红霞转圈圈,转着咬着。红霞就骂,咬你妈逼咬,滚开,死狗,不得好死的狗,把你狗日的杀了吃狗肉。狗不为所动,还是咬,红霞想找个石头什么的砸狗,可是眼睛转了一圈,没什么挖抓,抓起的是一把尘土狠狠地向狗砸去,尘土娇弱无力,迷了红霞的眼睛,红霞就哭着骂着,一会骂狗、一会骂卫军,偶尔还喊,杀人了,卫军杀人了。卫军气得在院子里转圈圈。对门走出一个老奶奶,这个老奶奶九十多岁了,依然耳聪目明,就是脚底下不灵便,她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扶着一个三条腿的铁登子,挪移着出来,厉声一喝,狗便撒腿跑了。老奶奶问,红霞,卫军把谁杀了?红霞说,把我杀了。老奶奶说,那你是鬼吗?可是你哭得不像鬼,没有一点伤心啊,就是干嚎,跟杀猪一样。红霞说,要你管。老奶奶说,我才懒得管你,你把我吵得不行嘛。这时卫军出来了,很快走到红霞面前,吱吱吱地将一大轱辘塑料胶带非常迅速地在红霞的嘴上缠起来,一圈又一圈,红霞脚踢手打地,嘴巴呜呜叫,但并不妨碍卫军那迅速凌厉的动作,一圈一圈,一圈一圈地将胶带缠在红霞的嘴上,红霞再就没有没有声音了。卫军离开了,红霞想取掉那厚厚的一层胶带,手舞抓着,可是找不到头。

卫军之所以这么凶暴,是因为他心里一直有个结,十几年了,悦悦不断长大,总有说悦悦长得像自己的话传出来,他心里毛毛地,自己也观察过悦悦,再在镜子里细细地看自己,悦悦的媚眼鼻翼就是像自己,难道自己听信了谣言,冤枉了死去的秀芳,难道说悦悦就是自己的孩子?如果悦悦真的是自己的孩子,那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啊?岂不是悔恨得要死,这谜困扰着卫军,让卫军寝食难安。

村里本家每家都给悦悦送来了一百元,表示祝贺,赞助悦悦,丰民都感激不尽地收了。社平也送来了一千元,说,可可当初上大学时,你也雪中送炭一样赞助了,大学四年没有少给周转钱。丰民说,谢谢,算是借你的,回头周转开了,就还你。社平说,不急,不急。丰民心里便想起了可可,有不忍问出口。社平说,我走了。出门时,丰民拉住社平的胳膊说,不要急,我问你个事,可可还好吧?社平说,在深圳呢,好着呢,经常通电话。送走社平,丰民心里还是不安,他想知道可可的婚姻大事,可是社平没有说,他也不好再问。他听人说,可可在深圳干得很好,工资很高,就是还是单身,总说是忙事业,个人事情顾不上,也不着急。

卫军来找丰民,拿出了三千元,说,悦悦真是让人高兴,现在学费挺贵的,这点钱给你帮点紧,啥时候还都行。还不等丰民说话,悦悦的爷爷说话了,说,怎么敢用你的钱?谁的钱都可以借,就是不能借你的,让红霞知道了,和你闹,我们担不起,也不想担。钱我们准备够了,要不要给你看看。说着悦悦的爷爷就返身进了离间,再出来,手里拿着一沓子钱,说,足够了,学费一万元,这都两万了。卫军眼神征求意见似的看着丰民,丰民笑着说,钱真够了,不用了,你回吧。

农村人没有收益,丰民之所以有点存款,是因为他一直存着每月国家发给自己的伤残补贴,能不花就不花,小时候用这钱给悦悦买糖吃,买玩具,买新衣服,后来父母亲看病、翻修房子、母亲过世下葬花了些钱,却从没有花这钱给自己买过啥。

后来有一天,卫军截住在河堤上散步的悦悦说,你考上那么好的大学,真为你高兴,这五千元钱给你,你看需要啥就买啥。悦悦脸色很平静,说,我什么也不需要,我什么都有,你不知道我爸爸最疼我吗?他从来没让我缺过东西,我需要什么他割肉卖血都给我买的,我为什么要用你的钱,你是谁啊?

丰民知道了这事,就对悦悦说,让爸爸再抱抱你,你大了,好几年爸爸都没抱过你了,以后就成大姑娘了,就不让爸爸抱了。悦悦乖顺地贴近爸爸的怀里,脑袋抵着爸爸的脑袋,说,爸爸,女儿一辈子让你抱的。丰民便哭了。爷爷说,悦悦,爷爷也想抱抱你。悦悦笑笑地说,不让你抱!但已经走过去抱着爷爷,嘬起嘴巴在爷爷的脸上亲起来。

红霞知道了这事,就被疯了一样的卫军打得住医院了,因为她又和卫军闹。

日子过得飞快,到悦悦大二这年,丰民积攒的钱就很快花完了,因为除了高昂的学费,每月都要给悦悦递生活费,物价涨得厉害。没有钱,但女儿每天都要吃饭,不能饿肚子,怎么办?丰民也就跟人到省城西安打工,就是悦悦学校所在的城市。可是他少一只手,加之是农村人,不到五十岁看着像有五十岁,没有文凭,适合他干的事基本没有。十多天后,急得毫无办法时,还是一个一起出来的村里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租赁个架子车,走街串巷收破烂。

进入这行,才知道这行有许多行行道道,架子车不能自己购置,必须从这里一个私人废品收购站的老板那里租赁,每月支付50元租赁费,除此之外每月还要支付200元的管理费,只能在划定的片区内转悠收购,不能去别的片区,收的破烂也只能卖给这边的老板,好在这边的老板收购价格还算公道。若是要蝗虫吃过界,就得给那边支付管理费,但是你愿意支付,那边收破烂的不答应,这边的老板也不允许。

收破烂还行,赚的钱对丰民来说是挺多的,可以宽松地够支付悦悦每月的生活费,但自己还要吃饭,也就所剩无几,自己就吃得凑活,觉得外面十元一碗的面就是香,可他一个月吃不了一两回,大多都是用个蜂窝煤炉子自己煮面条吃。丰民每次去给悦悦送钱都要把发理了,胡子刮干净,穿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才从南郊去悦悦在西安东郊的学校。悦悦接过钱,说,一千元就够了,八百都够的,不用每月给我一千二三。丰民说,给你,你就都拿上,爸爸现在在西安打工呢,能挣下钱,不要苦了自己,需要啥就买啥,别让同学瞧不起你。悦悦说,爸爸,你一个手,打工能干什么工作啊?丰民说,这你不要管,我一个手可以干很多事的。你记得的,在农村,爸爸一个手照样拉车子、挑担子,很多活路能干的。悦悦说,那我什么时候去你打工的地方看看,你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丰民说,看啥呢?爸爸大人还需要你看?不用看,你安心好好学习就是。悦悦说,你不要累着自己,干活悠着点,自己身体重要。丰民说,好,爸爸会注意的,我女儿会心疼爸爸了。说着不知怎么就留出了泪水。

一次,一个长毛小伙拦住丰民,说自己有些货,让丰民去收购。去了一看,丰民说,这货我不收。小伙子说,你是收破烂的你不收?怎么这不是破烂?你今天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丰民说,我们老板交待过的,哪些能收哪些不能收,收了回去老板也不要,你不要为难我。小伙说,我怎么没有为难别人,因为你是收破烂的啊。丰民说,这样,我给你一百块钱,你让我走。小伙说,一百?打发叫花子啊?至少伍佰元。丰民说,我没有伍佰元。小伙子就走上前,要搜丰民的口袋,丰民躲闪,小伙子就掏出了一把闪闪发光的刀子,丰民口袋里的九百元便被小伙子抢走了。小伙子说,不是我抢你,是让你收破烂你不收啊。想通了可以来拉货,给你留着。

没了本钱,丰民便没办法再收购破烂,拉着架子车回到废品收购站,向老板说,借我五百元,我付利息的。老板问怎么回事,丰民便说了来龙去脉。老板一听,说,这事难办,那小伙子兄弟俩就是混蛋,都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经常偷盗厂矿里的物资变卖的,他哥坐过监狱,我们一般人都惹不起。你不收他偷盗的下水井盖做得对,坚决不能收,犯法的事咱不做。这样,这事我得想办法帮你,让我想想看怎么办,但是帮成帮不成,钱是否能要回来我不知道。我为啥帮你呢,我收了你的管理费,就得为你出头。

老板找丰民说,走,咱去和他理论,看我想的办法凑效不。老板引着丰民找到了小伙他哥,老板对小伙他哥说,这是我地盘的人,你弟的东西他不能收,可你弟硬是要走了他900元钱,希望你理解理解,这点小钱你看不上的。对方说,你找我弟要啊,你们的人收破烂,却不收我弟的东西,看不起人嘛,我弟或许就看上这900元了,你要是觉得吃亏,就去拉货啊。老板向对方说,你看这样,我听说你曾经是军人,我这个兄弟也是军人,这一个手没了,知道怎么没的吗?就是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让炮弹把手炸飞了,耳朵也震聋了,这不还戴着助听器,残疾军人,你就担待点。对方立即从沙发上起身,走过来拉住丰民的一只手,惊疑地问,你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这手是战场上没了的?就在丰民嗯嗯嗯地点头表示肯定回答时,对方直愣愣一拳砸过来,丰民头一偏,对方拳头砸在他没手的左肩膀上。接着对方一低身,一个扫堂腿旋风一样迅猛凌厉。丰民瞬间跃起,对方扫了空。对方站起来,捏紧拳头摆出架势,脸上笑着,得意洋洋,一副挑战的尊荣。丰民知道了对方啥意思,就捏紧一个拳头向对方噼噼啪啪打去,密如雨滴,疾如闪电,对方左躲右闪,都没打中,可是丰民猛地一低身,一个扫堂腿,把忙着招架躲避的对方扫倒在地上。

丰民的老板在一旁笑着鼓起掌来,对方从地上站起来,身上的尘土

都顾不得拍打,一抱拳,满脸阳光灿烂的笑,说,真的是军人,不是假的来和我套近乎。兄弟,我也是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我们是战友,你是英雄啊!我弟这混蛋,有眼无珠,大水冲了龙王庙。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这样,钱我现在就替我弟还你,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多来往。

拿着钱往回走,丰民忙不迭地感谢老板。老板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那你当时怎么不和他弟打?丰民说,我手上有枪,也不能打死对我乱咬的疯狗啊。老板说,嗯?哦,我明白了。这样,老哥给你说,虽然你们都是军人,他说要和你成为朋友,但我们和他走的不是一条道,你要把握好自己,不要上他的道。丰民说,谢谢老板提醒,我知道轻重深浅的。

又一次,悦悦和自己的同学去西安南郊大雁塔那一带玩。玩结束就在瓦胡同附近一个小饭店吃饭,她们坐在临马路的窗子边。就在饭吃结束时,透过偌大的玻璃窗,悦悦看到自己了父亲,一个手拉着架子车从路边往南走。架子车上堆着一些废报纸、啤酒瓶、乱铁丝等。悦悦想,父亲说的打工就是收废品啊。悦悦对同学说,真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个事,我得去陕师大找我老乡捎个话,你自己先回,抱歉啊。同学说,我陪你一起去,结束了我们一起回。悦悦很坚决地说,不用了,你先回。同学坏坏地说,好吧,我先回,你要见的是不是男同学啊?

看着同学上公交一走,悦悦就往南撵,走了一站路,在拐向东的一条路上,悦悦看见了拉着架子车的父亲。悦悦没有喊父亲,就不远不近地跟着父亲。在一个干休所门口,一个少妇拿出了一捆报纸搁到父亲的架子车边,问,你的称准不?听说收破烂的称都有问题。父亲一边从架子车上把小磅秤往下拿,一边笑着说,放心,没问题的。那少妇说,让我试试。就站到磅秤上,低头一看,说,嗯,准着呢,没问题,和我家健康称称的我的体重一样。

悦悦继续跟着走。到了一个饭店前,这个饭店前停着一个小货车,车上装着水泥、沙袋、瓷砖、油漆、铁丝、木龙骨、钉子等,原来这饭店在翻新装修。司机跳下车,向父亲喊,收破烂的,卸车不?父亲说,卸呢。司机说,这一车卸完你看得多少钱?父亲说,你看着给。司机说,上二楼呢,给你三百可以吧?怎么你是一只手?算了算了,我重新找人。父亲说,我一个手,不影响的,能给搬上去,不误你事。司机说,算了,我不想让人说我虐待残疾人。父亲说,我自己愿意的,你不用多想,你可以少给五十元钱。司机说,好吧。

悦悦就在远处看着父亲卸货。货车不大、也不高,父亲站在地上打开车厢侧板,一低身,就将车上的货物扛到肩上,一个手抓着上了楼。一趟一趟,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不停地用毛巾擦着汗,父亲的身上、脸上就有了水泥和沙子。

不到一个钟头,父亲卸完了货,司机递给父亲了三百元,父亲从口袋里拿出钱袋,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给司机。司机说,我说的给你三百元的。父亲还是坚持要给,说,我也说过少收你五十元的,你同意让我卸车,我感谢,我有的是力气,没这活我的力气也是闲着,也挣不到这么多的钱。司机说,老哥,你这人厚道,这钱我不能要,你是残疾人,一个手,挺辛苦,不容易,我怎么能要你的钱。父亲说,这样,这五十元,你三十,我二十,我是哥,你是弟,哥该照顾弟弟,你不要犟了,就听哥哥的。司机接过了三十元,愣在哪里,看着父亲已经一个手拾起架子车拉着走了,就喊道,老哥,你有电话吗?以后我有活,还联系你。父亲转过身,说,哎呀,抱歉,我没有电话,不过我每天都在这一带转悠的。

这时天已经要黑了,悦悦看得热泪盈眶,就一直跟在父亲后边。最后来到了瓦胡同村。村口摆地摊的一个挨着一个,有卖凉皮肉夹馍砂锅米线的,有买丝袜拖鞋短裤T恤的。路灯已经亮了,路上人群熙攘,门面房一家接着一家都是饭店,多是卖陕西的面食,还有很多练歌房。

父亲进了一个院子。悦悦跟了进去,一个大妈立即问,姑娘,你找谁啊?没等悦悦回答,父亲已经转过身来看到了自己,吃惊地说,悦悦,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回头对那大妈说,姐,这是我女儿。大妈说,丰民,你有这么漂亮的女儿,你真是有福啊,怎么女儿来你不知道啊?女儿干啥呢?父亲已经把架子车停到院墙底下,在水龙头上洗了手、洗了脸,摔摔手上的水,脸上水淋淋地走过来要拉悦悦,可是一看自己湿漉漉的手,没有拉,说,姐,我女儿在XX大学上学呢,今年大二了。悦悦,快跟爸爸进家里。悦悦拉住丰民的手,身子贴在丰民身上。大妈看着这一对父女,说,你女儿真历害,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那可是名牌大学啊!丰民,你是怎么培养女儿的?回头给我传授传授你的经验。丰民说,我哪有什么经验,我没有怎么培养娃,是娃乖,娃懂事,学习用功。

父亲租的房子就十多平方,一条绳子斜拉在屋子里,上面整齐地挂着衣服和毛巾。一个单人床,床上薄薄的褥子和很旧的床单,但铺得很平整,不厚的被子被叠得四棱界线地放在床头。床头一个很旧的小床头柜,床下两双鞋站得整整齐齐。地面上干干净净,门边是一个蜂窝煤炉子,一个脸盆,一个纸箱里放着面条和苞谷糁,一个塑料篮子里放着一把青菜,一个油瓶,一个盐瓶,一个辣子瓶。从进屋,父亲就显得很激动,很是手足无措,父亲扒开炉子的封火盖,一会煤眼就红起来。父亲说,喝点水,爸爸请你在外边吃饭。悦悦说,爸爸,你平时自己做饭,对吧?丰民说,是啊。悦悦说,那我们现在就自己做饭吃。丰民说,也好,那我出去买点菜。悦悦说,不用的,爸爸,你平时吃什么就给我做什么。父亲说,那怎么行,你来了,你不知道爸爸有多高兴,我们自己做可以,但是得买些菜,你看爸爸这啥有没有。悦悦就又抓住爸爸的手,腻腻地说,不嘛,我就想吃爸爸吃的饭。

面条煮好了,就是白面条里几根青菜。父亲拿出辣子瓶瓶,悦悦说,你也不给你买瓶醋。丰民说,这就好着呢。

悦悦不饿,面条很清淡,但是悦悦还是把父亲煮的一碗面条吃完了。悦悦说,爸,你可以买些西红柿鸡蛋啊!你辛辛苦苦挣钱,饭吃得这么差劲,我和我同学今天玩,一天就花了二百多。你走街串巷收废品一天能赚多少钱啊,你汗流浃背、累死累活给人卸一车货,才挣二百元钱,那还是碰运气偶尔才有的活。悦悦就把自己说哭了,丰民倒笑了,说,这娃,这就哭啊?怎么你啥都看到了?你在跟踪爸爸啊?没事的,爸爸就是下苦的,爸爸挣钱就是为我女儿花啊,你不花,我挣的钱不是没用了嘛。不要多想,该花就花,你大了,女孩子,得买衣服,得打扮自己,手里头不能没钱。再说,爸爸知道你懂事,不是乱花钱、不心疼钱的孩子。

两人就这样那样地说着话,悦悦问父亲收破烂的事,很多听得悦悦很新奇,眼睛一愣一愣地。丰民也问悦悦学校里的事。丰民就给悦悦说,不管社会怎么变,好好学习永远不会错。你要抓住机会,学校里有那么好的老师,有图书馆,你都得利用起来,千万不要学那些娃,觉得学习没有用,早早就想着挣钱。你好好学习,挣钱是爸爸的事。

两个人说着话,没注意已经十一点多了,丰民说,赶快,爸爸送你去学校,地方你能找到了,以后你想来就来,现在赶快回学校,爸爸送你。月月说,十一点了,没公交车了,怎么回?爸爸,我就和你挤在一起睡一夜,明天一大早回学校。丰民说,那怎么行?你不回去,你们宿舍的同学会担心的,你是大孩子了,怎么还能和爸爸睡在一起?到你学校也不远,没车我们走着去。悦悦说,近二十多里路呢,怎么走?走到天亮啊?丰民说,不说了,挡出租。悦悦说,非要我回去啊?我是你女儿,怎么就不能和你一起睡?

丰民拉着悦悦的手出了门,来到大路边,很不容易才挡了一辆出租车。二十分钟左右将悦悦送到后,悦悦进校门前,给丰民说,爸爸,你再挡车回去哦。丰民说,好。

丰民在一个半小时后从西安东郊走到了南郊的瓦胡同村,村道里人少了,练歌房里的声音还在鬼哭狼嚎,穿着超短裙、胸部一团雪、嘴唇血红的女孩子站在路边向丰民笑。

悦悦从报纸上看到一则亲子鉴定的花边新闻,悦悦心里就总是想这事。悦悦一直记着当时村里的传言,有的人说她是丰民的孩子,但悦悦感觉这传言模模糊糊、模棱两可,近乎是风言风语,自己觉得不可信,只是这样说的人多。还有一种传言,说她是卫军的孩子,这种传言说的人少,但是好像言之凿凿,是基于父亲丰民为人处事的人品而言,有点可信,觉得靠谱。悦悦经受过这方面的压力和伤害,只是她觉得父亲丰民对自己太好了,比亲的还好,是亲的又能怎么样?这些事她就一直压在心里不去想。以前不知道有亲子鉴定这一说,也是忙着学习,现在自己大了,见多识广,自信已经成熟沉稳,自己一直忘不了亲子鉴定这个新闻,是心里有个结,总不能一辈子身份不明啊。

悦悦想做亲子鉴定,她知道自己将面临两种结果,虽然非常希望自己是丰民的孩子,但结果也有可能是卫军的孩子。没见过面的母亲,你在哪里啊,怎么给我留下这样一个头疼的问题?悦悦不想去想,但还是本能地了解着这方面的信息。

丰民想,再有一年悦悦就毕业了,自己就可以松一口气了,其实自己已经慢慢地心里轻松了,这样,到时不时地想起秀芳。

自从悦悦知道了父亲的住处,悦悦一到周末就来到父亲这里,可是她有周末,父亲没有周末。她来干啥呢,就是让父亲周末也休假,陪她一起出去玩。父亲肯定不同意,不挣钱,还有花钱,一颠一倒多不换算。悦悦就各种招数闹,粘着父亲,腻着父亲,撒娇哀求。没办法,父亲就陪了她两周,后来就坚决不出去了。父亲不去,悦悦就跟着父亲去收破烂,丰民头大了,这怎么行?悦悦说,我不想你这么辛苦,西安是文化大省、历史大省、名胜古迹很多,很值得玩,你在西安呆几年,总不能老是在这一片转悠,只知道西安这里一小片。我要让你也玩,增长见识,我平时可以少花钱,我们玩时也可以尽量省着花钱。

这样丰民就和悦悦约定,每个周末用一天时间和悦悦出去玩。出去玩,悦悦总是像小孩子一样,对自己很亲昵,拉着自己的一个臂膀,依偎在自己身上。丰民总是有意无意地抽出手臂,他有点不好有意思,因为别人总是要多看他们父女几眼,不知是因为自己一个手臂的原因,还是因为女儿悦悦如花似玉而自己是个土里土气的农民,姑娘已经大了,就这样小孩子一样粘在自己身上,丰民很是有点难为情。女儿就是自己的导游,每到一处,花枝招展一般,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给父亲讲这讲那,讲每一处历史上的事件,丰民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蛮有意思,那些死寂的文物、遗迹、古建筑就好像活了起来,有了生机气息。悦悦带着自己去了西安植物园、青龙寺、小雁塔、兴庆公园、八仙庵、张学良将军公馆、广仁寺、南城清真寺、卧龙寺、杨虎城将军公馆、八路军办事处、关中书院、高家大院、城隍庙等很多地方,而很多地方不需要花钱,却是闹事寻幽。去张学良将军公馆,丰民看了一遍,就记住了一个照片上张学良手书的一句话“不怕死,不爱钱,丈夫绝不受人怜;顶天立地男儿汉,磊落光明度余年”,给悦悦说他很喜欢这句话,一路上一直念叨。西安城隍庙门匾上的“你来了吗”,丰民一路都在琢磨,什么意思啊?悦悦给他说,意思是人不要做亏心事,在城隍庙里什么事也隐藏不住,问心无愧才敢坦坦荡荡地来。但是丰民觉得不满意。在高家大院,丰民偷偷地抄写了一个对联,回家后送给悦悦用以自勉,对联是:与有肝胆人共事立身立业;从无字句处读书明理明心。去青龙寺的时候,樱花正开得灿烂,游人如织,走在树下,进入花海一般,繁茂的花疙瘩缠绕着树枝,密密实实地绽放着,蓬蓬勃勃地如彩云一样,满眼的粉红色遮天蔽日。在兴庆公园看过郁金香、看过牡丹。郁金香红的像火,黄的像金子,白的像纸,紫黑色的像绸缎,丰民说这花跟假的一样。丰民说他不喜欢牡丹,开得太散,大得没型,颜色寡淡,还是喜欢玫瑰,即使开放也是紧凑收敛的,只是花瓣边缘绽开一点点,而且色泽深沉凝重。

    游历了大雁塔,悦悦跑了几个书店,才买到一本《大唐西域记全译》,她用了两个礼拜给父亲讲唐僧的出身和他历尽艰难困苦取经的故事。丰民说,经历热风如火和寒风如刀,每每九死一生,还要“宁可西进而死,决不东归而生,不到天竺,誓不回头”,这样的大无畏和矢志不渝,真是令人敬仰,这才是男人,我就要这样爱你妈妈,永不动摇,绝不回头。

坐在故乡的坡梁上,远远近近的坡梁起起伏伏,更远处的南山秦岭一片黛青,舒缓起伏的山顶上大团白云雄壮威武,西边的火烧云给白云的西侧涂抹上淡淡的红色,给远近的坡梁、庄稼涂抹上明亮的软软的金色。丰民和秀芳坐在地坢边,两三米高的地坢上麦杆一样的干草一米多高,密密麻麻覆盖着倾斜舒缓的地坢,茎头银亮的尾穗柔软光滑,在偶尔的初秋晚风中集体摇曳一下。

丰民说,你一定要等我,三年很快的,我一回来我们就结婚,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你是我的,我真的爱你,请你一定坚信我的话,我想给你发誓,只是不知道怎么发誓合适,怎么发誓能表白我心。如果我爱你的恳切之心有半点虚言、有半点动摇,就让我在战场上壮烈牺牲。坐在旁边靠在他身上的秀芳一下子恼火了,说,你嘴里没啥说了啊,这样说?这算什么发誓?我本来就相信你,你不知道吗?我不信你,我还和你天天在一起?我早知道你是靠得住的人。你就心放肚子里去,我肯定会等你,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不论什么事、什么人也休想把我们拆散。

丰民脑子里永远记着自己当兵前和秀芳坐在故乡村后坡梁上面对夕阳西下的谈话,他们还是被拆散了,可怜的秀芳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每每想起,就心里流泪,心里难受得疼。看着长大了的悦悦,聪颖活泼,坚定善良,她的欢呼雀跃,她的眉飞色舞,多少有着秀芳的影子。

悦悦已经基本了解清楚了亲子鉴定的渠道和费用,只是她犹豫来犹豫去,觉得没法向父亲丰民提说这事,不管是亲的不是亲的,父亲待自己比亲的还要亲,自己为什么非要弄个究竟呢?也许这话说出来对父亲就是伤害,如果是亲的,父亲就是和有家室的母亲行不轨之事,为人所不齿,不符合父亲的人品。如果不是亲的,父亲对自己这么好,把自己养活大,四五十岁了还是单身,该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啊,这样做会不会让他痛苦的心雪上加霜一般更痛苦?

想了八百遍,悦悦还是不能放弃弄清自己身份之谜这桩事,但更觉得不能和父亲丰民说,不能让爱自己的父亲和自己去做亲子鉴定。可不和父亲说,自己又和谁去鉴定呢?没有办法,让悦悦甚至心理有点不爽和恼火。

春节回了老家的一个早上,起床后站到门口,才发现昨晚下雪了,屋瓦上、树木的枝桠上、地上都落了薄薄一层雪,空气硬冷清新,悦悦就穿了奶奶老早给她纳的装着棉花的棉袄,走出门向河堤走去。村庄里、田野里安安静静,人们都蜷缩在家里,悦悦便在雪地上踩出一条歪歪扭扭的少女的足迹。

雪轻薄地掩盖着天地万物,河堤上沙石冻结,两边的荒草、树枝上挑着雪花,河道里细瘦的河流结着麻花冰,对面山坡下的村庄安静得好像无人居住一样,公路上偶尔一辆的车辆缓慢前行,天空里乌云散得越来越淡,像撕得很匀称的丝线,像墨汁掉进水里氤氲开一样,云越淡越白,天越来越亮堂。悦悦闲庭信步一般在河堤上漫步,一抬头,看到了一个人,竟然是卫军,和自己父亲丰民一样也是四五十岁人的样子。他笑着向悦悦打招呼,悦悦本来没想理,可是突然心里有了想法,也向对方浅浅一笑。

悦悦笑了,卫军就说,悦悦放假了?在学校还好吧?悦悦说,还好。卫军说,你爸不容易,现在供一个大学生太难了,你钱够花不?不够,叔可以给你点钱。悦悦鬼鬼地说,真的想给我钱?卫军说,真的,肯定真的,请你不要怀疑叔的诚心。月月便一本正经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么有诚心?卫军停了停说,不为什么,你考了那么好的大学,叔叔很佩服,资助你是应该的。悦悦说,既然你对我这么有诚心,我给你说个事,我也就不饶了,打开窗子说亮话,村里人传言我是你的孩子,我想弄个明白,不能一辈子不清不楚地,我想你也是想弄明白的吧?这样,开春我上学后,你去一趟西安,我们做个亲子鉴定,这事我了解了,不负责。就这事,你同意不?卫军脸一青一白地,其实这也是他一直的心病啊,就说,我同意。月月说,你同意就好,但我还有一个要求,就是这事只能你知我知,不能告诉任何人。你答应,我才去做,你不答应,我就不会去做。卫军说,我同意,我当然同意。悦悦说,那就请你保守承诺,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否则我一辈子蔑视你。

人一辈子不要做缺德阴损的事,否则连一个晚辈都会对你恣意羞辱,任意指使。

开春上学后,已经是大三的悦悦还是每周都要去找父亲,每周一次地和父亲出去玩。别的孩子都是三五成群或者一对一对地出入饭店、舞厅、歌厅、酒吧、咖啡厅、茶馆、书店等,或者玩乐,或者谈恋爱,一应释放着青春过剩的能量。悦悦这么漂亮,少不了很多男孩子苍蝇一样绕着嗡嗡,但任谁对悦悦发起怎么强大的爱的攻势,悦悦还是百毒不侵一样油盐不进,一到周末就不见了,同学们便确信,悦悦一定是在和外校的学生谈恋爱吧。

悦悦同时还在等卫军,卫军如约来了。两人见了面,卫军问悦悦,我不懂,一切你安排,我带了一万多块钱,不知够不够?悦悦说,钱你不用管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卫军说,不行,我是大人、是长辈,怎么能花你的钱,你在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哪来的钱,估计不是一点钱吧?悦悦说,我真的准备好了,几年来我都想这事的,我一点一点地攒,攒够了,就四五千块钱。我不会花你的钱,请你尊重我的选择,你同意配合我做这事,我很感谢。

做完鉴定后,悦悦对卫军说,谢谢你的配合,你回家吧,结果出来我来取,必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结果的。再需要提醒你的是,请你切记,这事只能你知我知。

悦悦领卫军到一个规模不大、但环境很好的饭馆吃饭,悦悦像对待长者亲人一样,很亲昵地为卫军拿碟置筷,及时给卫军端饭夹菜。悦悦要了两瓶啤酒,并叔叔长叔叔短地敬了卫军好几次酒。吃饭结束,卫军坚持要买单,悦悦没有和卫军争执。

出门后,悦悦挡了出租车将卫军送去汽车站,并且是和卫军一起坐在后座。

回家的路上,卫军心里都像倒了五味瓶一样,各种滋味。悦悦长大了,那么美丽,那么见多识广,那么稳妥大气。如果悦悦真是自己和秀芳的女儿,却因为当初自己的糊涂混账,失去了这样一个学有所成、前途不可限量的可爱女儿,那自己怎么受得了,自己真是要悔断了场子,一辈子就剩痛惜自责了,一肚子的苦水不停泛起,让卫军苦不堪言。

悦悦邀请父亲丰民去自己的学校,父亲开始不答应,但是还是熬不过女儿悦悦的死缠烂打。进了校园,走在绿树葱茏的学院大道上,学府的安静让人不忍脚步声太大,草坪绿草如茵,花园里奇花异草争奇斗艳,东绕西绕的小径上有老师或者学生在悠闲地散步,亭子里、座椅上有学生在低头看书。悦悦依然亲昵地将身子半挂在父亲身上,见了同学,她就说,这是我父亲!

和悦悦同一宿舍的好友野野说,就是父亲,也没见谁像你这样骚情,你这么爱你爸啊?怎么看着就不像父女,倒像是情人。悦悦灵机一动说,是啊,像情人才好,不是说,女儿是爸爸的前世情人嘛。

野野告诉过悦悦,当初父亲给她提的名字是叶叶,越长大越觉得俗,就改成了野野,人生就要好好狂野一把,悦悦说,我怎么想到了野兽。野野说,好,你是美女,我是野兽,我们就是美女与野兽,我要要了你。

后来,悦悦告诉父亲说,自己最近刚知道,自己的舍友野野遇到了麻烦。野野几个月前结识了一个校外的少爷,是个花花公子,土豪的儿子,谁知道这纨绔子弟有好几个女人,野野知道后就想离开这个少爷,可这位少爷想起了就来,开个房车,停在校门口,还总带着个保镖。野野一出校门,他就拉住不放,让野野上他的车,说是让野野去陪自己的哥们喝酒,每次都拉拉扯扯把野野拉上车。野野回来就烂醉如泥,有时还吐一身,又一次脸上还有淤青,说是那位少爷拧的。野野很发愁、很苦恼,可是根本无法摆脱这位少爷的强横无理,现在连校门也不敢出。

这天是周六,傍晚时分,丰民将悦悦送到校南门口,就发现一个小伙和一个姑娘在拉扯。小伙脑袋两侧头发剃得干净、正中头发直竖、有两寸长,像鸡尾巴一样。脸上扣着个大黑墨镜,嘴里斜咬着一支烟一晃一晃地。黑背心紧紧绷在前胸后背,胸前挂着个大金链子,指头上戴着方形戒指。裤管很窄,腿麻杆一样,脚上的尖头皮鞋黑亮得像镜子。悦悦说,爸,这人就是那个少爷,纠缠的就是我同一宿舍的女娃野野。

少爷和自己的保镖正在将野野往车上架。丰民从悦悦手里抽出手臂,向那辆房车走去。悦悦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父亲是要英雄救美吗?可这岂是闹着玩的,父亲真是无知者无无畏啊!悦悦不知如何是好,就傻愣着看着。

丰民一把将那保镖扯到一边,就像大人提溜一个两三岁小孩一样轻而易举。保镖说,你要干啥?你是谁?丰民说,我是她爸,这是我女儿,你们想干啥?那少爷说,呵,你是她爸爸,她不是说她爸爸早死了嘛?你是她爸爸那又怎样?你女儿答应做我女朋友的,是我女朋友就得陪我出去喝酒,今天非去不可!你该干啥干啥去,不要在这里找不痛快!丰民说,大白天就抢人啊?请你们不要强人所难,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小伙说,呵,违法?我就违法了,怎么的?你报警啊。丰民说,报警?这点小事犯不着报警,就是报警了,你今天走了明天还会来。今天你休想将人带走,今天这事我管定了,请你放手。

悦悦走过去,拉爸爸,说,爸爸,这事咱管不了,你会吃亏的。丰民说,悦悦,你站一边去,爸爸没事。自古邪不压正,我还就不信了。

那少爷急了,一急把野野放手了,骂自己的保镖,你个傻逼,死人啊?把这老怂拉一边去,既然他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要客气,出了事我负责。

对方放手了,哭哭啼啼的野野趁机跑到悦悦身边抱住悦悦。围观的人越来做多,但都是在看戏,只希望剧情更精彩。保镖攥紧拳头,展开架势,举着拳头一蹦一蹦地向丰民跳来。丰民一动不动,但保镖刚一近身,丰民迅疾抬起腿,直直地当胸就是一脚踏下去,把保镖踏倒了,接着就脚踩在保镖的胸口。保镖想起身,一扭动身子,丰民脚使劲一拧,保镖脸憋得通红。

人群里就响起了掌声,那少爷气得要死,骂保镖,你能弄怂,怂也弄不了,还给我当保镖,现在就把你辞退了。说着返身从车上拿出一把一尺长的匕首,张牙舞爪地向丰民又是刺又是砍地冲过来。丰民一闪身,但是刀子还是把他没手的左手臂划伤了,血就蚯蚓蠕动一样流出来了。丰民右手举掌成刀,瞬间扬起,狠狠地砍到少爷拿刀的手臂上,匕首咣当掉到地上。少爷捂着手臂,疼得呲牙咧嘴,一会手臂上肿起一个很大的包。

丰民褪下自己的衬衣,用牙齿咬着一角,很快将自己的手臂包扎好了,而且包扎得很像那么回事,像专业人员一样。脚掌离开保镖,保镖站起来,丰民用手一指,保镖就往后退。这时少爷捂着手臂向丰民走来。悦悦紧张地喊,爸爸小心!丰民面不改色心不跳,巍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走上前的少爷倒是笑了,说,叔,你做什么工作啊?你给我当保镖吧,我一月给你两千块钱,不,给你三千。丰民说,我不会当你的保镖,你赶快走。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以后天天在这里,你若再纠缠这姑娘,让我撞见了,我就把你往死打,不信你试试。你可以叫人来找我事,我不怕。少爷说,我走我走,我保证不再纠缠她,天下漂亮姑娘多的是,我就是较劲才找她。但我还是希望您老考虑考虑,当我的保镖,钱我可以再给你加点。丰民说,没啥考虑的,我不会当你保镖的,不是钱的问题,至于是啥原因,自己想去,我不想说伤你脸的话。

野野抓着丰民的手,哭着说,谢谢叔叔,你可是把我救了,真是太感谢你了!悦悦对野野说,不要哭了,破涕为笑吧。又对丰民说,哎,爸,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英雄啊?你还给女儿留了一手啊!你那几招干净利落、迅猛凌厉,你不会原来是特种兵吧?说着就捏着拳头在丰民穿着背心的胸膛上砸了几拳,说,这肌肉真瓷实,硬得很。

丰民说,走,请你同学吃饭吧,给她压压惊。

饭桌上,野野不停地以茶代酒敬丰民。悦悦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问,爸爸,你怎么就有这么好的功夫?我怎么就一点不知道啊?你怎么隐藏得这么深?高手在民间啊,你当初是不是是特种兵?丰民说,爸爸不是特种兵,但是接受过三个月的特种兵训练。野野说,叔叔,你刚一上场说是我爸爸,我很吃惊,接着很感动,我多么希望你真的就是我的爸爸从天而降,来解救受难的女儿。悦悦说,那就叫爸爸!叫,叫一声!丰民说,悦悦,别闹。我那不是没办法嘛,说是你爸爸,我就不是多管闲事,就有权管,他们心里也就怯点。丰民话还没说完,野野就端起酒杯喊出了声,爸,谢谢你!女儿敬你!悦悦说,哎哎哎,这是我爸爸,谁也夺不走的爸,只属于我,你怎么就当真了。爸,你可不能看野野漂亮就收了人家。丰民就脸红得不行。

在接着的几个傍晚,六点到九点,丰民都来到学校门口转悠,他怕那少爷言而无信,再来找野野的麻烦。事实是,那少爷确实来了,但不是来纠缠野野,是纠缠丰民,缠着求着,好烟不断敬着,还拉着丰民要去喝啤酒、吃烤肉,或者去吃西餐、吃日本料理,吃什么都行,要丰民做他的保镖。丰民当然都是断然拒绝。到第五天,那少爷说,你是爷们,是当今再没有的好人,是有古风的君子,我服了你了,中国军人,牛逼!既然你这么坚决不当我保镖,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来了,请相信我说到做到,我即使再混账,但还是言而有信的。

这样,悦悦爸爸勇斗不良少爷的故事就在学校传开了。半个月后,学校保卫处的领导找到悦悦,说,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门口的保安什么都看见了,他即使没有了一个手,也比双手的人有力量,见义勇为,做事负责,一管到底,人品值得信赖,我也听说你父亲是收废品供你上学,我请示了学校,同意破格让你父亲到咱学校保卫处工作,你就是毕业了,你父亲还可以一直在这里工作,你看怎么样?你若同意,回头也征求一下你父亲的意见,若都同意,随时可以来上班的。悦悦说,我当然求之不得啊,谢谢老师。

和爸爸在一起了,只要爸爸不是上班时间,悦悦就和爸爸呆在一起,让爸爸陪他。父女两坐在学校的任何角落里,悦悦看着书,爸爸不知道在想什么,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十一

时间过得很快,再不到两个月悦悦就要毕业了,好事不断,悦悦因为学习好,老师让她不要急着找工作,继续考研,研究生毕业就很有希望留校。悦悦一方面想考研,可有不想一直让爸爸养着自己,很矛盾,丰民知道后,毅然决然地告诉悦悦,说,你安心考研,爸爸养活你一辈子都行。

悦悦就决定考研,心里稍许安慰的是,父亲的工作比原来好得多,收入也高。这段时间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亲子鉴定的结果。有一个晚上,自己睡在床上思前想后,就想到了老家的河川坡梁,自己坐在河边一个一抱大的卵石上,将脚掌探入清凉的河水中,河水中有一扎长的小鱼儿一群一群地游来游去,像天上的雁群一样有自己的队列,鱼儿密密的就在她的脚掌附近,似乎探手可及,可伸手一抓,一个也抓不住,倏忽间东跑西散,只是很快有自觉成群,鱼儿就会逗你玩。悦悦感觉身边坐着个人,也是将脚掌伸入清清见底的水中,水中沙石粒粒,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悦悦拧头看她,是一个美貌的少妇,二十出头的样子,她在暖暖地看着自己,一脸和煦的笑很甜很甜。悦悦问,你是谁?女人说,我是你妈妈啊。悦悦说,我妈妈死了。那女人说,是,妈妈是死了,可是你爸爸一辈子都在想着妈妈,每时每刻都在想,想得妈妈就没有离开。悦悦说,爸爸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我怎么没有察觉到啊?那女人说,你是孩子,你没有去他心里,你怎么知道?妈妈和爸爸有心灵感应,他一想我,我就知道的,妈妈没有哄你,爸爸每时每刻想妈妈,想得很苦很苦,妈妈没有骗你。当初你成了没人要的孩子,是你爸爸二话不说要了你,你爸爸很爱你,因为你爸爸爱妈妈,你是妈妈的女儿,你是他爱的女人的女儿。悦悦说,就是的,我爸爸太爱我了,我真的很感动。爸爸太伟大了,一辈子都没有结婚,我初中时犯浑阻挡了爸爸结婚,爸爸竟然依了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报恩爸爸,怎么做也不能报万分之一。那女人说,你真心想报答爸爸吗?愿意为他付出吗?悦悦说,你是我妈妈,我向你保证,我非常想报答爸爸,愿意为他做一切事。那女人说,好女儿,你确信你真的愿意为爸爸做一切事?悦悦说,妈妈,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发誓。那女人说,那好,你觉得你爸爸人怎么样,是好人吗?你爱他吗?悦悦说,爸爸是好人,绝无仅有的好人,人品正直,有功夫还几十年深藏不露,我太崇拜他了,我爱爸爸,非常爱。妈妈,你没看到吗?我愿意时时刻刻和爸爸在一起,和爸爸在一起我非常快乐、很幸福,我离不开爸爸,我要一辈子陪在爸爸身边。那女人说,好女儿,你很爱爸爸,比情人之间还爱,还亲昵,妈妈都看到了。妈妈的想法是,你爸爸太苦了,你爸爸四十四岁,你二十二岁,你就嫁给你爸爸吧,妈妈没能做成你爸爸的女人,你就替妈妈做爸爸的女人。

悦悦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宿舍里静悄悄,大家都在酣睡,原来自己做了个梦,悦悦的脑子炸一样,怎么做了这样离奇荒唐的梦?妈妈让我嫁给爸爸?让我做爸爸的女人?悦悦就再也睡不着了,当想到自己总爱和爸爸腻在一起、对其他男生没有一点感觉兴趣时悦悦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悦悦有点莫名其妙地烦躁,一周来,她基本没有去找爸爸,这一周,她冷静地思考自己的感情问题,结果得出的结论把自己吓得要死,自己是真的爱上爸爸丰民了,怎么办?怎么办?必须快刀斩乱麻停止这荒唐的举动,太荒谬了!可是越是想打消这可怕的念头,就越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一样无济于事,爱总是无法回头,谁能对爱刹住车啊?没有,都是一往无前!

悦悦感觉很无助,就把自己的矛盾困惑说给了自己的舍友野野。自从爸爸救了野野,野野和她的关系就更亲了,两个人无话不说,都是对方知心知己的朋友。野野听了后,完全支持妈妈惊世骇俗的举动,说,亲子鉴定证明你们没有血缘关系,爸爸对你这么好,你也认为你是爱上了爸爸,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这是伟大的爱情!既然是真爱,就大胆地去爱,爱要无所畏惧!如果拘泥于现实,那就俗气了,我就把你看轻了,不屑和你做朋友了。野野还说,妈妈给她托梦,梦中的内容其实是你潜意识朦朦胧胧地爱上了爸爸,只是你没有往那上面去想,不敢去想,不敢去面对。

野野说的话,悦悦无法反驳,觉得野野言之有理、绝非信口雌黄,自己也是这样想,可是自己想的这事能做吗?绝对不能!弄不好自己会伤害了爸爸,失去爸爸。

悦悦烦透了,整天一筹莫展。野野给她想了个办法,悦悦说,你的办法好着呢,可是事情本身就不能做,办法再好又有什么用呢?野野说,那你就彻底停止对爸爸的爱,你想想咱们学校那么多男同学,你先不管人家是否名花有主,你觉得都谁可爱?你都对谁有想法,可以愿意和他谈恋爱?悦悦细细想了一晚上,齐齐把认识的男生滤了一遍,怎么想还是爸爸亲,爸爸相关的一切他都觉得可爱,自己最爱和爸爸腻在一起,只有和爸爸在一起一辈子才是最幸福的,其他人没有一个入她的法眼,不是有这样的问题,就是有那样的瑕疵,都有一种抵触和排斥,如果和这些人中某一个谈恋爱,自己还真是接受不了,心里很隔拧,都没有和爸爸在一起的幸福感。

悦悦去见历史系一位女老师,这位女老师是印度史的专家,学术著作等身,经常出国讲座,参加各种学术性会议,是学校宝贝一样的老师,人长得温文尔雅,沉闷枯燥的历史让她讲得非常生动,学生们都喜欢听她的课、听她的讲座,已经担任历史系主任多年。悦悦见她的原因是她一直未婚,直到四十二岁上才和自己的学生结婚了,而今已经六七年过去了,两人依然情深意笃,是学校里夫妻恩爱的典范。

这个近五十岁的老师听了悦悦的事情后,说,这一切对你不是问题,你能理解,能接受,你的爱没有错,年龄的问题好说,你们也没有血缘关系,老师完全支持你。关键问题是你父亲,你们一直是父女关系,他很难转过这个弯,接受不了这种行为,会觉得荒唐,是离经叛道、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也是你担心痛苦的问题。你一个人向他说、向他解释,他肯定不听,还会痛斥你。你得让更多的人支持你,让他知道很多人像我一样理解、认同、接受、支持你们的爱,让他知道这种爱并没有违反伦理道德,并不是伤风败俗和丢人现眼,所以我认为野野的办法你不妨试试,因为你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得挑明,不挑明难道永远压倒心里?

无奈,悦悦就同意了野野的办法,决定试一试,有爱就得大胆说出来,不说除非狠心把这爱掐死,可是自己做不到。野野说,不要着急,这个办法里你是主角,我们其他人是配角,是给你摇旗呐喊的,是支持声援你的,你自己要准备好,一定要把演讲材料写好,要感动在场的所有人,一周不行就两周,啥时候准备好了,咱再组织。

一周后,悦悦给野野说,我准备好了。野野说,真的准备好了?你确信没有问题?悦悦很肯定地说,放心,准备好了。野野说,那你通知你爸爸,我负责通知学生和一些老师。你爸爸务必要参加,你是女主角,他是男主角,他不参加这事搞也是白搞。

悦悦给爸爸丰民说,爸,这个周六在我们礼堂有一场我的演讲,我准备了很久,邀请你去听,你一定得去。什么也不知道的丰民说,我就不去了吧?都是你老师和同学,爸爸一个农民坐在那,怪怪的,爸爸也听不懂,爸爸就不去了。你自己好好发挥,好好演讲,爸爸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悦悦说,哈,爸爸现在也出口成章了啊!你一定得去,必须去,女儿保证,女儿讲的爸爸一定能听懂,我就是给爸爸演讲的,你去我才能讲得更起劲。丰民说,好,那爸爸去,给我的宝贝女儿加油鼓掌。

悦悦给野野说,说好了,我爸爸答应了参加,你这边怎么样,动员组织的人多吗?野野说,放心,一听说是你演讲,都很感兴趣,有七八个老师,四五百学生呢。悦悦说,我爸和你熟,到时你就坐他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一定要拉着他,不能让他中途离开,不行的话再找几个男生帮你。野野说,放心,我已经找了一个男生。悦悦说,是你最近谈的男朋友吗?野野说,是的。悦悦说,你应该接受他,他一直追你,即使你和那个少爷有那样的经历,他都不离不弃,他是真的爱你,心在你这呢。

到了周六,在礼堂门口,悦悦对野野说,我这心里慌慌地,不行别搞这了,我演讲个别的内容,我怎么一想我要向我爸爸说那些话,就心里害怕,慌得没底啊。野野说,箭已在铉,不得不发,不要害怕,你做的事没有错,你怕啥?悦悦说,好吧,我豁出去了,为了真爱,真爱万岁!

丰民把自己收拾一番,来到学校礼堂,一进去就见座无虚席、人山人海的,野野走上前,拉着他把他带到前面六排最好的座位上。丰民觉得不合适,连连说,不行,不行,我还是坐后边,我听得见的。野野笑着说,叔,爸,你就安心坐这里,今天你就是贵宾。野野的男朋友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把丰民按到座位上。丰民坐在中间,一边是野野,一边是野野的男朋友。

悦悦的演讲开始了,听着听着,丰民觉得不对劲,听着听着,丰民听明白了,悦悦是在讲自己的故事,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竟然一辈子不结婚,替这个女人养着不是自己的孩子,把这个孩子拉扯大,培养成优秀的大学生。让丰民纳闷的是,悦悦是怎么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事的?听着听着,丰民把自己听哭了,他看到悦悦声情并茂,时而慷慨陈词、意气风发,时而言语哽咽、泪雨纷纷,到后来基本是在哭着演讲,是啊,想起往事,自己怎能不哭。整个礼堂里鸦雀无声,人们都沉浸其中,丰民看到坐在自己两边的孩子也都哭了。

悦悦开始讲自己到西安的事了,讲和爸爸出去玩,讲她怎么喜欢和爸爸在一起,怎么离不开爸爸,说她感觉和爸爸在一起最快乐、最幸福。讲别的同学都在谈恋爱,可她就喜欢和爸爸在一起,因为她想陪爸爸一辈子。丰民听着听着,觉得怪怪的,听得自己脸有点烧,悦悦把平日自己都感到难为情的举动全说出来了,这成和体统,大庭广众,这样说合适吗?

悦悦说,她已经知道她不是爸爸的亲女儿,她和爸爸没有血缘关系。接着音响里传出了悦悦石破天惊般的声音,悦悦说,老师们,同学们,我爱上了我的爸爸。丰民想,什么爱上了爸爸,不是一直女儿爱着爸爸,爸爸爱着女儿吗,至于这样大说特说吗?便要起身走,可是野野愣是按住自己让他听完,丰民不好和一个姑娘家争执,就又硬着头皮坐下。

悦悦问,这样的爸爸伟大吗?满场响起雷鸣般的回应:伟大!

悦悦问,这样的爸爸是好人吗?满场回应:是好人!

悦悦问,这样的爸爸值得崇拜吗?满场回应:值得!

悦悦问,这样的爸爸值得爱吗?满场的声音声振屋瓦一般:值得!

悦悦问:老师们,同学们,我要向我爸爸求爱、求婚,可以吗?满场的声音响彻云霄:可以!可以!可以!......

丰民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着眉头听,接着听到悦悦说:同学们,老师们,既然大家都认可,今天我就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向我爸爸求爱、求婚。爸爸,你听着,这是我最后一声叫你爸爸,此后我就要改名了,我以后叫你丰民哥!丰民哥,妹妹悦悦在此向你郑重求爱、郑重求婚,请你接受悦悦的求爱、求婚!

丰民忽地从座位上坐起来,野野和他男朋友怎么按得住。丰民面红耳赤,脸烧得向着火了一样,一边向礼堂外走,一边愤愤地说,疯了,吃错药了,这是做梦吗?

到了礼堂门口,一个老师样的女人想拦住丰民,可是拦不住,那女老师就小跑着撵上丰民,说,兄弟,你好,我是这学校历史系的主任,你听我说几句话好吗?丰民停下脚步质问道,你是老师?你们怎么把我女儿教育成这样了?怎么有脸当着那么多的人说那样的话?怎么好好一个娃一夜就变得不要脸了?丢人死了,这是什么狗日的社会?接着又往前走。女老师说,大哥,请你息怒,你要是这样想,那我希望你真的应该听我讲几句。丰民就停下不走了,说,那你说,我不信你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社会再怎么发展,伦理道德总是要有的吧?女老师说,你不要生气,请你兴平气和地听我讲,你和悦悦二十多年来以父女相称,你当她是女儿,她当你是爸爸,所以,悦悦这样做,你觉得违背了伦理道德,伤风败俗、大逆不道,这是你接受不了的最大原因。但悦悦去年做了亲子鉴定,事实证明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你们之间不存在违背伦理道德的问题。她喜欢和你在一起,和你形影不离,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那是她爱你,一个女人对自己心仪崇拜男人的爱,你在他心中是伟大的、高尚的,很男人!但因为她一直叫你爸爸,所以她一直不敢面对,一直在逃避。当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你,开始也觉得很荒唐,不可思议,可那是真真的爱,无法改变,悦悦为此非常痛苦。如果你有过爱情,有过真爱,请你设身处地地想想她的爱,她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有错吗?没有错!所以她这样做你不该认为是不要脸和丢人现眼。悦悦对你的求爱、求婚,你可以拒绝,但你不能污蔑她的爱,她有追求自己爱的权利,你不能因此瞧不起她。至于你们年龄的问题,那就更不应该成为阻挡真爱的桎梏,人类在向文明社会发展,社会在进步,就是要打破陈规陋习,多少年龄有差距的爱已经走向婚姻的殿堂,如果有问题,国家怎么会给发结婚证?悦悦这样的想法和做法,你可以去民政部门咨询咨询。

丰民愤怒地说,社会进步就不要脸了?我不管你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我不管你们城里人怎么做,我是不会做这样猪狗不如的事,我永远是她爸爸,她一辈子都是我女儿。作为老师,你不去阻止她大逆不道的行为,倒在这劝我接受这破坏人伦的事,你还振振有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不说了,再见。

丰民回到自己的宿舍,把自己的衣物简单收拾一下,塞进一个蛇皮袋子,本来想给领导说一声辞职的事,可一想,人都丢大了,还说啥,就提着袋子出了门,挡了个出租车向车站去了。

野野的男朋友告诉悦悦,说,我挡了车跟踪了叔叔,叔叔是不要这里的工作了,可是叔叔到了车站,已经没车了,叔叔就一直呆在火车站广场。我是等到晚上一点多,蚊子咬得不行就回来了,叔叔肯定是坐今天的车回老家了。我们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要不你请假回老家吧,别让叔叔出啥事?悦悦说,唉,挑明了也好,有问题再面对处理吧,否则我会头疼死,谢谢你们!老家我是要回的,我爸应该不会出啥事的,我了解他的。野野笑着说,不是爸爸了,是丰民哥。悦悦说,唉,我怎么就爱上了我爸爸,估计是孽缘,始乱终弃吧?野野说,你不要胡说,稳稳地把事情往前推进,不要做过激的事,我觉得你的事情理上说得过去,我相信你和丰民哥能终成正果的。

十二

悦悦请了一周假,回到了老家,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找卫军,红霞一见,说,你这女子,你跑这来干啥?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悦悦说,你闭嘴!我现在告诉你,我是卫军的亲儿女,我们做了亲子鉴定的,你要是乖乖地,我啥话不说,你要是还撒泼犯浑,我就去法院告你们,让你们家支付我十八岁以前的抚养费、教育费,按照新的婚姻法,不会少于五十万,我还要申请分配家产。

悦悦这合不合法的话把红霞给镇住了,红霞说,我不闹,你说,你有什么事?悦悦说,你站一边去,这里没你的事,我是卫军的亲生女儿,事情我和他说。

卫军在一边一会站起,一会坐下,呆若木鸡一样。悦悦说,爸,我叫你一声爸,亲子鉴定结果我给你复印了一份,送给你。我是以后一辈子叫你爸呢还是只叫这一次,就看你今天答应我的事不?事情就是我要嫁给丰民,让你做丰民的岳父。我做的事合法合理,你不用顾虑多想。你同意,就请你差媒人到丰民家去给我提亲,我一辈子见你都叫爸,你不同意,这就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声叫你爸。还有红霞姨,我叫你一声姨,你若是从中阻挠作梗,我就告你们,我会让你家破产,让你儿子连房都没有。别忘了我是大学生,我做事都是有法律依据的。

卫军不知道说什么,悦悦进门时,眼睛惊得大大的,那一声爸让他心里有泪,悦悦说出那样混账的话,也是让自己不知怎么回答,谁让自己年轻时就干下作孽的事呢。与悦悦这次相见,竟让卫军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然而心口憋得难受。

悦悦回到家,父亲咬牙切齿一样,看得出来,父亲很痛苦,很难受,很生气,很暴怒,很失望,很想骂自己,打自己,可是爷爷在,父亲忍着没有说话。

看到悦悦,爷爷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问完悦悦学校里的事,就偷偷问,你爸爸在学校干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回来两天了还不吃不喝地,不能问,一问就发脾气,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悦悦不知道怎么回答。

悦悦对爷爷说,爷爷,你陪我去我妈的坟上吧。爷爷说,咹?好。

爷孙两来到坟上,天气很热。给妈妈烧了一沓纸,燃了几根香,

悦悦让爷爷和她坐到一个核桃树下。山坳间,没有风,依然很热,核桃树上的青皮核桃结得很多,一疙瘩一疙瘩地,树上的蝉吱吱吱地不停叫着,旷野很安静。悦悦说,爷爷,你不嫌热吧?我想和你安安静静坐会,说会心里话。爷爷说,不热,爷爷没那么娇气,你说吧。悦悦说,孙女今天不论说什么,请你不要激动,不要生气。爷爷说,爷爷都活了快七十岁了,什么事没经过,早把一切看开看淡了,什么也能理解,什么也能接受的,难得我孙女把爷爷当知心人,有话愿意和爷爷说,你说,爷爷不激动,不生气。悦悦说,爷爷我给你说,我和我爸不是亲的,我做了亲子鉴定,科学证明的,不会有错。但是即使这样,我会永远一辈子爱我爸爸,一辈子对我爸爸好。这请你老人家放心。爷爷平静地说,我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早判断,你不是你爸的亲女儿,你爸就不是那做混账事的人。你爸在你没人要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要了你、养大你,二十多年了,不结婚,对你这么好,没有男人能做到。你爸一辈子太苦了,我心疼我儿子,也佩服我儿子。你知道了这些事,希望你按你说的一辈子爱你爸爸,一辈子对你爸爸好。悦悦说,爷爷,你放心,我说到做到。爷爷,我再问你个事,我们学校的一个女老师都快五十岁了,却和自己一个二十出头的学生结了婚,他们相互很爱,已经结婚七年了,一直关系很好,这个事你怎么看?爷爷说,农村现在也有中年离异丧妻的人娶年轻姑娘的事,我觉得没啥。悦悦说,爷爷还是很开明的。爷爷说,爷爷经见的事很多了,什么事情最好还是顺着情理走,否则会制造悲剧的,你外婆、外公当时阻止你妈妈嫁给你爸爸,你外婆以死相逼,要不是这事,你爸爸就会和你妈妈走到一起的。唉,但是要是那样,我就没有你这可爱的孙女了啊!听说你要考研究生了,你让爷爷脸上有光,爷爷真是高兴啊。悦悦说,爷爷,现在孙女遇到一个很困惑很难受很痛苦的事,不知道怎么办?我相信爷爷,可这事说出来,爷爷一定会打我骂我,会唾到我脸上的,我想给爷爷说,可是不敢,不说,我又痛苦得不行。

爷爷莫名其妙,感觉有点不对头,但话到这地步了,就说,你说

吧,爷爷不生气。悦悦说,我说了你一定不要激动,你不同意就等于我没说,我以后绝口不提。爷爷说,你说吧,我不激动。悦悦便将妈妈给她托梦让她嫁给爸爸、自己对男同学没有感觉爱和爸爸在一起、分析自己心里发现爱上爸爸、自己非常痛苦、老师和同学支持自己、自己向爸爸求婚、爸爸很生气就回老家的事给爷爷说了。悦悦注意了时间,自己说了近一个钟头,爷爷一直是抬头望天,不言不语。

爷爷脸上的颜色死灰一般,很久后说,你说着说着我就猜到了,

我很震惊,但我不生你的气,这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你还记得可可吗?当时可可要嫁给你爸爸,你爸爸为了你伤害了可可。你爸为了你确实苦。你这样做,我不生气,反倒心里暖和着,我儿子一辈子到底是苦啊还是幸福啊?说幸福吧,一辈子没结婚,说不幸福吧,都是好女娃要嫁给他,你妈妈、可可、你都是好女娃。现在你有这这想法,你爸爸接受不了,你也要理解,你想,他接受不了村里有几个人能接受啊?还有一个主要问题,你爱你爸爸,千真万确,可是你爸爸一辈子爱的是你妈妈,他会爱上你吗?他爱的是你妈,怎么能爱她的女儿呢?你好好想想。悦悦说,爷爷,你说得太正确了,我都明白了,一下子豁然开朗,爷爷真是伟大的爷爷,你的思想真的很高贵。我会好好想想,看怎么处理这事。

三天过去了,悦悦怎么取悦爸爸,爸爸都是不理她。这天,卫军来找丰民,说他知道了悦悦是她的女儿,他同意悦悦的请求,同意让悦悦嫁给丰民。丰民瞪着眼睛,问,你说完了没?说完了就滚!这么想要女儿?为了要女儿就不要脸了?我女儿这样我宁愿不要。说着向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卫军看到那唾沫里有一颗牙齿,赶紧出门走了。

到了第五天,丰民将父亲和悦悦叫到一起,阴着脸,表情凝固,说,我现在说的话,我会按着去做,什么也改变不了,你们听着,不要再白费心思。悦悦,你不能嫁给我,不是咱们有没有血缘关系的问题,也不是我比你大二十三岁的问题,不是我们一直是父女关系的问题,也不是我在乎别人说三道四的问题,我告诉你,爸爸这辈子为了你妈妈会永远单身,我爱的是你妈妈,亘古不变!当初可可的事,幸亏你闹,否则结了婚我会很痛苦,那不是害了人家?所以你一闹,我第一时间就在电视台登了告示,因为在那关键时刻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心里爱的是你妈妈,永远爱着,当时糊里糊涂接受,是来自大家的压力,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悦悦,我永远是你爸爸,你一辈子只能叫我爸爸,请你好好安顿自己的心灵,爸爸相信你会走出这段孽缘的,爸爸祝福你找到你的爱。

十二

就这样,我每次回家,总是在河堤上遇到满脸笑容的丰民。大家可能要问十多年过去了,可可、悦悦现在什么情况?那我告诉大家,可可依然单身,她在海南给父母买了海景房,一到冬季,社平两口子就像候鸟一样去南方过冬,女儿的事开始还操心,但可可依然我行我素,也就不管了。一次可可来西安让我接待她,她和我聊,在我腾腾吐吐语焉不详时,她看出来了我的好奇,很爽快,说,她不想结婚,但她不缺性生活,而且她很注重品质。

悦悦和我在一个城市,我们见面很容易。悦悦的爷爷已经过世了,她很固执,一直不结婚,她说,那天爸爸不在了,她再考虑自己个人的事。我说,你爸爸身体那么好,估计还能活二十岁左右吧。悦悦说,我真心希望他健康长寿,这样我就能陪他时间久点,我爱我爸爸。

丰民坚决不来西安悦悦的家,基本一到周末,悦悦就驱车回去陪丰民,他们还是以父女相称。悦悦曾给神秘地给我说,她在干一件意义非常深远的事,就是一有时间就在全国范围内搜集整理类似她爸爸丰民那样感人的古典爱情故事,一搜集到这方面的信息她就不远万里地去采访当事人,一定要确保故事真实完整,所有故事她都详实撰写出来,说不搜集不知道,一搜集感动她的爱情故事太多了。

                                    卢英峰

中篇小说:你只能叫我爸爸

201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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