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老树咖啡馆(10)贩梨变鸭
十、贩梨变鸭
在过去,邱振鑫很难有机会选择生活,他习惯了被领导被指示被布置被教育被计划,因了苏永的批斗,他才有了冲冠一怒,放弃体制。他先前走了一条循规蹈矩的路,可是他并不快乐;打破铁饭碗后发现,社会本就没有路,一马平川,他就只需策马扬鞭,他不需要找一条马路。
邱振鑫干起了卖南货的行当。这是一个新行业,对于邱振鑫来说,充满着冒险之旅。他从表姐那里借了100元,再加上牙缝里省出来准备还债的六十元,踏上了丽水进货之旅。
他把这160元的巨款放在随身包里,背在身上寸步不离。从滨海到丽水走水路,到达安澜亭码头时将近中午,看看离渡轮起航还有一段时间,他踱进温州人饭摊,点了两个素菜,准备就餐。
饭店里进进出出的人不少,邱振鑫提高警惕,找了个靠墙角的角落坐下来。
不久,饭店来了一个理着杨梅头的青年人和他拼桌。邱振鑫的随身包被杨梅头向前挪了挪,邱振鑫警觉地伸手又把它挪回身边。杨梅头借饭菜端上的间隙,又挪了挪皮包,邱振鑫重新把它挪回来。如此几个来回,邱振鑫没觉有什么异常。然而,他低头喝一口汤,下意识一摸桌边:不好!皮包呢?
他突然扭住杨梅头:“我的包呢?”
杨梅头伸手一摊,一脸无辜。
糟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顾不得跟杨梅头纠缠,甩开双腿奔出店门:“贼啊!贼啊!抓贼啊!抓抢包贼啊!”
一个黑影窜向小巷。
这边,这边——
拐进小巷啦——拐进小巷啦——
纷纷扰扰的声音在邱振鑫耳旁嗡嗡作响。
邱振鑫使出吃奶的力,从看不到小偷到渐渐追上了小偷。小偷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操,他妈的,见过会跑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奔跑的。
终于,小偷被邱振鑫堵在了小巷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哥们,你行!我他妈的跑不过你,认栽,钱包还你。”
小偷丢下钱包连滚带爬逃出小巷。邱振鑫早已筋疲力尽了,小偷如果再跑几步,他是指望追不上了。他几乎是爬过去,把钱包拥在怀中,吭哧吭哧喘着粗气,那神态像死里逃生。
丽水的物资控制得比温州还要严。邱振鑫在市场上转了一圈,悲哀地发现,黄花菜彻底被控制了,按计划分配,根本贩不到。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从街东走到街西,再从街西走回来,嗡嗡的叫卖声回旋在他的耳朵上,甩也甩不掉。他试图用敏锐的嗅觉捕抓到商机。
“卖梨喽,卖梨,又香又甜的香梨喽。快来买哦,买到就是赚到喽!”
邱振鑫的目光被黄澄澄的梨吸引,他突然脑洞大开:丽水产梨,价钱便宜,贩到温州肯定有赚头。
“老板,你的梨有多少,我全部都要。”
邱振鑫的话把老实巴交的果农惊到了,没想到碰上大客户。
“兄弟,你不是开玩笑吧,全部都要?”果农将信将疑。
“哪个有功夫跟你开玩笑,只要价格便宜,全要了。”邱振鑫拍拍钱包:“瞧见了没有,钱都带来了。”
“哦,是是是,兄弟借一步说话。”果农酱紫色的脸堆成了一团,似经年的橘皮皱皱巴巴。
没多久就和邱振鑫谈妥了价格,回家把梨装到一辆辆板车上,在邱振鑫的跟随下,板车师傅一路浩浩荡荡运到码头。
一个温州人看见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奇怪地问邱振鑫:“你干嘛运这么多梨?”
“贩到温州卖啊!”邱振鑫急需有一人能分享他的生意经,这一路上他为自己突遇的好运气狂喜不已,急需找个人分享。
“运温州?兄弟,我劝你打消此念头,温州码头无赖多,强行搬运。搬运费比这些梨的总价还高!你肯定会亏!你还是赶紧溜吧。”
啊?邱振鑫傻眼了,贸然挺进市场,却忽略了搬运费,这下糟糕了,不好交待,怎么办?还好货款未付,丢下梨,脚底抹油,溜吧。
打定主意,邱振鑫对果农说:“兄弟,人有三急,我去方便方便,一会儿就来。”
果农会意:“去吧,兄弟,我们慢慢走,你随后跟上。”
邱振鑫一钻进树林,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可怜的果农一伙在码头左等右等,眼巴巴翘首盼望大客户的回归。可惜他们永远等不到邱振鑫了。
邱振鑫一面溜一面骂自己:邱振鑫啊邱振鑫,这辈子干过最缺德的事就是这件了,真对不起卖梨人,让他拉到码头又要重新拉回去。
他能想象得到卖梨人跳着脚骂人的愤怒情景。
事实确实如此,果农跳着脚正骂着邱振鑫祖宗十八代,温州人适时出现了,“老伯,啥人让你生这么大的气?”果农将自己遭戏弄的事说了一边。
“他妈的,这样缺德的事都干得出来,真是畜生。这样,老伯,你拉到这里不容易,我也是做生意的,我把你买下。”温州人说。
“此话当真?”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爽快,低于刚才价的两成卖与你。”
“啊呀,老伯,使不得呀。”
“遇到你这样的好人,送给你也愿意。”
这边的交易顺利成交,那边初入商海的邱振鑫无比内疚。
邱振鑫重新回到市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他不死心就这么空手回去,无论如何要把路费赚回来。最后,他挑了十只番鸭回程。
哒哒哒的马达声响起,船屁股冒出一股青烟。船像喝醉了酒的醉汉摇摇晃晃离开河埠头。嘎——嘎——受了惊吓的番鸭集体抗议,上蹿下跳,屁股底下不时冒出一滩滩热气腾腾的鸭屎,把一船人熏得皱眉的皱眉,掩鼻的掩鼻,嫌弃的目光直射邱振鑫。
邱振鑫垂下眼帘,躲闪着那厌恶的目光,低头把袋口紧了紧:“祖宗啊,不要叫了,马上就到家了,再熬熬吧。”
他低眉顺眼地朝人家讪笑着,满脸的赔罪之色:“对不住大家了,让大家难受了。”
见他如此,起先厌恶他的人反倒不好意思了,纷纷安慰他:“谁不进城捎点东西的呢,无妨,无妨,你也不要太在意了。”
邱振鑫又一次不好意思地笑了,赔着小心,和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聊。
由于路途遥远,番鸭被闷死了一只,他心疼不已。
黄小梅说:“反正番鸭已死,不如煮了给孩子打牙祭。”
“好哇好哇!有鸭子吃喽!”邱山拍手叫好。他不知有多久没开荤了,早已忘了鸭子是什么滋味了。
“那怎么行?钱还是借的呢,我盼望着这几只番鸭买个好价钱还债呢。其他几只养些天再卖,闷死的这只好熏了低价卖出。”邱振鑫脸一沉说道。他看看黄小梅和孩子一脸失望,不忍心把和谐的家庭气氛搞坏,随机又补充道:“爸爸把鸭子卖掉,买一只猪仔回来,养到过年再杀了给你们吃好不好。”
一听有猪肉吃,邱山的口水哗哗的流出来:“我要吃前蹄。”
“我要吃后蹄。”邱振鑫调侃着儿子,吞咽着口水。
“我要吃猪肝。”
“我要吃猪肺。”
“我要吃猪大肠。”
“我要吃猪小肠。”
“我要吃猪耳朵。”
“我要吃猪脑子。”
……
他们越说越兴奋,把鸭子的事早就抛在脑后。仿佛面前摆着的是满汉猪席。
“爸,你说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邱山托着腮帮问邱振鑫。
“最幸福嘛?”邱振鑫扫了一眼对面的衣柜,衣柜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小鸟,站在逼真的枝叶间仿佛要啼叫,“最幸福的事就是打开衣柜,有一柜子的苹果滚出来,红彤彤的,捡也捡不完。”
“咕嘟”,邱山吞咽了一下口水,他被父亲的描述吸引,屁颠屁颠地跑到衣柜前拉开柜门。柜子里倒是滚落一团东西,可惜那不是红通通的苹果,那是邱山小时候戴过的外婆送的虎头帽。邱山往头上一扣,“嚎——我是森林之王,我有很多苹果树,很多很多,树上的苹果摘也摘不完。爸爸,来摘啊。”
摘啊,摘啊……父子两个滚做一团。
邱山做着吃货的梦,殊不知他没出生时,在他母亲的肚子里早就馋得不行。
“邱山跟我一样,是缺吃害的。”黄小梅说。邱振鑫的目光湿湿的,那些并未走远的苦难又齐聚在眼前:
他在本地开始提篮叫卖,不敢大手笔进货。逢上运气好,可以在别人门口摆摊。生意好不好,看赚钱的多少。黄花菜2.3元一斤,别人通常只买一两,他一天的营业额也只有几毛钱,日子过得惨兮兮的。
一日,滨海永久村一位少年朋友得知邱振鑫卖南货,以为他有钱,一路寻到市场,到处见人就问:“邱振鑫在哪里?”见到邱振鑫也不寒暄,直接借钱。邱振鑫碍于面子,把身边仅有的九毛钱全给了他。
“这么点钱,打发乞丐呢?”朋友拂袖而去。
他不知道这么点钱已是邱振鑫的全部家当。
邱振鑫的思绪收了回来。
“卖了番鸭就有目标了,去买只猪仔,儿子,咱们的生活会越过越好滴。”他的心中升起甜蜜的希望。
番鸭养了几天,就有收购鸭子的人来到邱振鑫家里。邱振鑫和收鸭人忙乎了一阵子,把九只鸭子捆绑起来过秤。
“共二十一斤六两,每斤八元八,让我合计合计。”收鸭人说。
“慢着。”邱振鑫走过去,一脸肃然。
“怎么?你要反悔?”收鸭人疑惑。
“不,是这样的。我家的鸭子刚喂了不久,再除去绳子,你就按20斤算吧。”
收鸭人愣了一下,天下竟有这样的傻帽,白得的便宜不占。
事后,黄小梅埋怨说:“真是个怪人,也不知哪根神经被电搭了(脑神经短路)。”
邱振鑫坐在灯下算盘子一拨,丽水这趟买卖一来一回,卖力赚吆喝,仅仅保本了。
邱振鑫没有对儿子食言,卖完番鸭没几天就抱回来一只猪仔。
每天南货店收摊,邱振鑫会把塘河的水葫芦捞取一些,捣成液浆,拌着谷糠做成泔水,提到猪栏喂猪。小猪围着他哼哼哼地叫,嘴巴咂得一个村都听到。邱振鑫蹲在猪栏旁边,从耳朵上取下别着的烟,衔在嘴里。他看着小猪,就像看情人,越看越美,小猪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憨态可爱。猪啊猪,年冬的美食就靠你了,多吃点,长肉快。
猪仔果然懂邱振鑫心思,一日日使劲长膘,腊月时,已是一头肥美的猎物。
邱振鑫请好了杀猪的屠夫过来,谈好价钱,把猪许给了人家。杀猪屠夫是凌晨到达邱振鑫家的,据说,猪在凌晨四时屠宰最为肥美。
屠夫和帮手把肥头大猪按在木板上,那猪仿佛知道自己大难临头似的“吼吼”直叫,趁屠夫一时松懈竟挣脱案板跳了下来。
“抓住它,抓住它!”
屠夫和帮手绕着道坦满场跑,猪呢,这回如一头西班牙斗牛见谁顶谁。
屠户们张开双臂,拦住猪的去路,猪一见势头不对,调转身子往另一个方向跑,撞翻了鸡笼,一群母鸡公鸡趁势逃出,“咯咯咯”“喔喔喔”地乱叫。人的喘气声,猪的“吼吼吼”声,鸡鸭的啼叫声,野狗的“汪汪汪”声,组成了乡村黎明的大合唱,喧嚣而骚动。那头矫捷的猪最终寡不敌众,被抓住尾巴和四蹄,重新被按倒在案板上,“呜呜呜”地挣扎着,尖利的刀子刺进猪的喉管,汹涌的鲜血如泄洪的闸门喷涌而出,倾倒在撒了盐的大盆子里。尖锐的猪吼划破了黎明,高亢的叫喊不一会儿变成了低低的呻吟,最后连这呻吟声都听不见了,一大坨粪从猪的肛门喷出,猪的四蹄一挣,攒着的劲彻底卸完了。
屠夫熟练地将猪开膛破肚,围拢的村民早把猪的各部位瓜分殆尽。邱振鑫接过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钞票,手指头沾了一下口水,一张张数着毛票,大半年的喂养除了换来了这几张毛票和几片人家不要的猪头爿,连个猪蹄都吃不到。
黄小梅把猪头爿放在锅里煮,不一会儿,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肉香,馋得邱山直流口水。他不时围着灶膛帮母亲添加柴火,火光把他们的脸映得红红的。
猪头爿肉质鲜嫩,它们是覆盖在猪头牙龈上的肉,咬一口,满嘴流油,邱山的手指都是油脂,他舍不得洗掉,一个个指头吮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