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波解读卢仝的《七碗茶歌》

前面我们解读了苏东坡的《望江南》，品味了他所说的“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背后的文化内涵。寒食之后，清明之际，用新火来试新茶，这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其实东坡先生是非常喜欢喝茶的，他写过很多与茶有关的诗。说起前辈茶圣，东坡先生最佩服的还要算是卢仝的《七碗茶》。所以他曾经说“何须魏帝一丸药，且进卢仝七碗茶”。

今天我们来聊一聊唐代卢仝的《七碗茶歌》。诗云：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事实上，只要是喜欢喝茶的朋友，大概没有不喜欢卢仝的《七碗茶歌》的。但是，我首先要声明的是，卢仝的《七碗茶歌》并不是单独的一首诗，它其实是卢仝一首诗中的一小段。因为太过精彩，所以常常被人取出来单列，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千年以下，这一段诗就以《七碗茶歌》的名字单独成篇，被后人屡屡提及。卢仝的原作叫做《走笔谢孟谦议寄新茶》，是卢仝的好朋友谏议大夫孟简派人把得到的新茶送给卢仝，卢仝饮用之后，即兴而作此篇。

整首诗是分为三层内容的。第一层是讲，送茶军将来敲门，惊醒了日高三丈还在浓睡的卢仝。卢仝看了军将送来的孟简的茶和信，非常开心，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字里行间也流淌出两人互相尊重，真挚的友谊。这其中也有非常棒的名句，比如说“天子须尝阳羡茶， 百草不敢先开花”。那么接下来就写吃茶的感受，这是全文的最精彩之处。也就是后人评说的“如诸走板，七碗相连”的七碗茶了。全诗的第三层境界很高，转入为苍生请命。期待天下劳苦百姓的苦日子能到尽头，要知道这时候的卢仝只是一介寒士而已。他这个时候，正隐居在少室山，潜心治学。朝廷屡次要征召他，他都不肯出山。年纪轻轻就隐居嵩山的卢仝，既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得新茶之乐，又能胸怀天下，心念苍生。其实他是一个有大境界的人，当然要没有境界也写不出这么漂亮的《七碗茶歌》。

那么我们重点就是要分析这七碗的饮茶感受。下面我们就一一来看，与陆羽茶经齐名的玉川子茶歌，因为卢仝自号玉川子，所以这个《七碗茶歌》又被称为玉川茶歌。

“一碗喉吻润”最关键的是这个润字。我们知道湿润、温润，润泽的感觉是非常好的。你看毛泽东，字润之，就是把润泽合而为之。生活中，我们称君子叫“温润如玉”。另外，春风化雨，湿润大地。所以润本身是一种对生命的滋养。第一碗新茶喝下去，喉吻之际产生的最明显的感觉是润。这一点非常重要，为什么能产生润的感觉呢？不是因为茶水滋润了你的喉吻，其实是因为茶水引发的生津的感觉。

喜欢喝茶的话，你细细地体会，第一口茶下去，不要牛饮，缓缓地让它咽下去的时候，两腋之间第一反应，就是生出很多津液来，我们常称之为口水，其实这种口水对人体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体有三宝，有的说法是精气神，有的说法是精血气，但是就液体而言的人体三宝叫做血津精。这个两腋生津的津为什么这么重要呢？《说文解字》里解释，这个津字，“津者，水渡也”。甲骨文的原形是渡口，一个人划着一条船，从渡口到彼岸去，从此岸到彼岸就要靠这个渡。今又引申为津渡，如孟津古渡、天津，这都是重要的渡口。那么再往前引申就是到达彼岸的最重要的滋润。望梅止渴，其实是望梅生津。我们常说的津津乐道、津津有味的津，也是这种感觉，口水源源不断地进入口腔。这种口水、体液对于人体来讲，特别有益，是对人体源源不断地滋润。

从道教养生的角度来看，血液就像长江大河，津液就像湖泊，而两颊生出来的口水就像泉水一样，汩汩而出，滋润你的身体和灵魂，所以到处吐口水真不是好习惯。口水的津里，其实蕴藏着可以滋润身体和灵魂的宝藏。再引申下去，当舒服的全身发汗的时候，我们就说遍体生津，所以从养生的角度看，茶的第一个养生作用，就是所有饮品里，最善于刺激两颊生津的。许多学者认为，所谓的七碗茶只是虚指，并非真的是有七碗茶，我个人认为，即使是虚指，每一层之间的境界也是细分的。

所以第一碗喉吻之润，就是饮茶的初始境界，让人两腋生津，口水涌出，产生对生命的滋润感。那么生命最大的本质是什么呢？我们知道，即使是人类，在这个宇宙中到现在也没找到过我们的同伴。对地球，对人类，对我们这种生命形态而言，我们从本质上是孤独的，所以每个人和人类一样，本质上都是孤独的。我们之所以在人世间渴望温暖，渴望理解，就是因为这种不可改变的孤独本质。但是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中，在社会的人的交往中，我们一方面渴望理解和温暖，但是当距离过近的时候，人与人的个性又会产生碰撞，不仅是个性还有性格、价值、理念、信仰，这种碰撞、矛盾甚至是斗争，反而会更进一步的刺激这种孤独感。我们经常感慨人世间知音难寻，到这种知音大自然可以给你，茶可以给你。

“两碗破孤闷”，到第二碗喝下去的时候，因为被滋润过了，所以你感觉这时候的茶，就是你灵魂中的一个朋友。我自己常于静室中喝茶，举杯不需邀明月，对影何需成三人，只要手中有一碗茶，就像和一个老朋友在交谈，充满了欣喜，充满了遇到知音的快乐。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所以到了第三碗的时候，境界更上一层了。这是说什么呢，是说如同遇到知己，如同在与老友交谈，这个时候会有非常强烈的倾诉的欲望。表现得欲望，倾诉的欲望，只有和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的朋友之间才会有这种欲望。根据整首诗的意思，卢仝这时候高睡才起，没吃早饭，说他也许是空腹，是“搜枯肠”。我个人觉得最重要的是他那种倾诉和表达的欲望，所以他说“唯有文字五千卷”，满腹才华，平时是不屑于去表现的。本来连朝廷征召他都不肯出山，三碗茶喝下去，他腹中满腹五千卷的才华，都想充分地展示出来。这时候的茶不仅如新知，如老友，如师长，如志同道合的高格之士，会影响刺激你的全部欲望。

这样的感觉到了第四碗，就到了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这句说的是什么？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是一种与自我，与命运达成和解的大境界。社会中的人，最大的属性是人的社会属性，他担任不同的角色，我们每个人既是父母亲，又是孩子、丈夫、妻子、同事，你在社会中担当着很多不同的角色。因为角色的不同，在现实社会中也许拥有权利，承担责任，再加上人与人之间的碰撞，事与事之间的纠缠，即便人和事很简单，可是人事却不简单。人很容易，生很容易，可是人生却不容易。

即使你飞黄腾达，即使你时运不济，任何人在社会现实中，都有强烈的夹缝感。因为矛盾是人的社会属性的本质，正是由于这种矛盾性，这种夹缝感，只要是活生生的人，就都体会过面对命运的无奈和现实人间的挣扎，这就是不平。而第四碗茶喝下去，遍体生津，这时候，“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这就是与矛盾的自我，痛苦的自我，挣扎的自我还有无奈的现实，达成和解。

这是人生境界的一个转折点，当这个转折点达成之后，第五碗的境界“五碗肌骨清”，就是道家讲得超越了，超越了现实的痛苦之后，超越了人世的矛盾之后，我们的身体灵魂象得到了重生，这在道家叫“洗髓伐骨”，宛如重生，你的骨质、肌肉、精气神全都焕然一新，神清气朗。体质的改变将直接引发精神的改变，所以到第六碗的时候“六碗通仙灵”。

仙者灵也，《说文解字》说“灵者，巫也，以谓世神”，所以灵是能与神灵、大地、自然，与万物沟通的巫者。所以屈原说“灵之来兮如云”，灵就是神，就是仙。而所谓“灵台无计可消除”，灵台就是我们的魂魄，就是我们的精神世界。所谓神，所谓仙，就是你的灵台，你的精神，可以感知天地万物。所以又引申到灵性之所，“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心有灵犀一点通”。“六碗通仙灵”，到灵的境界，是指你的精神成长到一种高妙的境界。如此高妙，也就是庄子所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也就是逍遥游。

第七碗用夸张的手法感慨说“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眼见着就要御风而行，逍遥遨游去了。所以这种茶艺，这种茶境，简直妙不可言。而这种感觉，这种意境，只是茶能带来的至妙境界。

我个人在生活中喝到特别好的茶的时候，立刻就会想起卢仝的七碗茶歌。一盏盏地吃下，一层层的境界拾级而上，真的是像东坡先生所说“何需魏帝一丸药，且进卢仝七碗茶”。这里面用到了魏文帝的典故，是说曹丕曾经写诗说“与我一丸朗，光耀有五色，服之四五日，身体生羽翼。”是说古人炼丹成仙，而东坡居士却说，服什么丹药啊，只要有卢仝七碗茶的境界，人生何时何地不可到至妙的仙境啊。

事实上，茶文化也是华夏文明对世界文明的巨大贡献之一，作为炎黄子孙，多希望你和我一样也喜欢喝茶，茶中有道，茶中有静，茶中有乾坤，有大智慧。所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好啊，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