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团
我们的纠葛
恰好诞生在消亡中
因而圣洁无比
见到我的新雇主时,他刚好坐在一把无靠背的皮质转椅上,熟练地揉着一张白纸。
若不是知道他之前的好人缘,我完全不会和他多说一句话。想必他是一个提心吊胆的人,因为他始终认为事情做得不够干净,一旦撤去密码、廊灯或日常问候语,每一件事都会落进老头们茶余饭后的烟斗里,亮点和灰烬最终掺杂在一起。无论他一个人吃再多的苦,属于他的结果总是模棱两可。
曾经,他想用祷告者和织布者惯用的手法去清洁事情。他用塑料口袋将自己全身包起来,以免受到空气的污染,他把水缸贴着墙根连成排,点燃蜡烛和炊火,垂下双手,仿佛此刻万事万物已经成了他的掌中猎物。他偶尔会喃喃自语:“我会让你变得更漂亮,再把你送回去。”人们对他的勤劳总是怀有极高的崇敬感,尤其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磁性,好像天生就会制造艺术品,能够在闹市区为了尚未发生的事情而深思熟虑。
可是当月明星稀时,那个掉了脑袋的刑天就会从他躯体中挣脱出来,他必须痛苦地面对一个事实:其实这些旧方法毫无效果,因为他从没有一刻真正追上过一件事,更别提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了,他整日清洁,顶多是在坚守一个值得传颂的信念。他失望极了,毕竟从餐厅、车站、礼品店和喷泉广场上涌来的众多容貌,始终是他抵达事情核心的障碍。尽管他说过很多好话,比如:抱歉,借过,你辛苦了……但这些容貌并非全心全意在帮他赶路,他认识的人越来越多,必须应付的意外情节也越来越多:和邻居共用的地下储藏室传来刺鼻的劣质油漆味直通四层楼,他不得不睡到十公里以外的亲戚家,据说还需要再多等两个月,气味才能消散;柿子树被突如其来的货车撞歪,即将成熟的柿子一瞬间黏嗒嗒地铺了半条路;便利店的店员因为偷玩游戏,被老板当众赶到门外,这个向来羞涩腼腆的姑娘索性唱起歌来;当他失眠爬上楼顶平台上看远方的湖景时,又出现另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地和他讨论如何训练鸽子。
终于他意识到,他走街串巷地忙活,绝对比不过一件事情发展的速度,换上高速引擎飞驰在不同城市之间也无济于事,就算倾其所有财富和情感牵绊住各大医院的助产师,也不能停止亢奋的人们在密林中一代又一代地生子。
找到新方法时,他已经年过半百。他改用无色墨水在白纸上画下深浅不一的横和竖,画出成堆的麻将牌,还有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瓶盖、三角尺,从一块钱硬币那么薄,一直画到像城门那么厚。当一件事需要他的激情或痛苦时,他会把纸张痛打一顿,揉烂,踩得像一团泄了气的塑料球;当他需要终止一件事时,他就用香灰沾笔,在原地多画几圈,然后抖一抖做个了断,完全不会妨碍他在原地重新起笔。从此,他再没有见到过写出的前一笔内容,翻看更早的记录,继续看无限的过去,都像是白色的冰雕。
曾经有纸片边缘刮伤过他的手指,几滴血留在纸上,血块却奇迹般地与另一张白纸黏合起来,如同这件事刚刚伸展出手臂,之后的行动还多着呢。即便在失误的那个瞬间,他有点懊悔,可是他欣慰于血的不死之心,让那些短暂的疼痛悄无声息地落地,甚至还无比正确地延展出一片新的天地。
这一下他走得比一件事可要快多了,甚至是随心所欲地跑到事情的任何过道上去开闸或关闸。有时他站在自己的作品前,思考所谓的对手:干净。事情能完成得这么干净,也许并不全是自己的功劳,或许它们只是被他的工作速度吓得脸色苍白,才日复一日地呈现出了弱小的表情,呼吸浅缓,也就无力更新各自的博客了。
又过去二十几年,他依旧练着这份手艺,设计了一张又一张精密的滤网,也不忘偶尔留下一个被笔尖戳破的陷阱,让某件事暴露出行动的轨迹。那些莫名的、无限接近真空的东西会随机揪出某一次恐惧。从小孔里,他能看到一粒玻璃纽扣,门把手上的胶印,访客皮肤上轻声细语吐出的泡泡,他气愤地称这些为污浊的、谄媚的“自然规律”。我猜测,他并不希望仰仗类似的小技巧来取得证据,证明自己掌控了大局。一个古稀老人有任何怪异的举止,应该都自认为是心安理得的吧。
一日正午,他第一次把我带进堆放他作品的房间。我知道,对于我这样缺乏审美素养的低级助手来说,这是极大的殊荣。
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座高大无比的白色纸山,或许有千百万张纸灌满了整个房间。它们形态各异,其中大多数被揉成拳头大小,能够看到纸团上有沟壑和尖角,嶙峋的轮廓钩住了彼此,从而形成了一个稳固结构,就像内部还有铁轨,再下面还有岩石层一样。被卷成枪筒样子的几页目录恰好压在山底(事后,有人彻底清查过这里,没有发现任何危险武器)。其它纸张呢,有的保持了纸的原貌,平展地铺在地上、墙上,有的蜿蜒成蛇,自然而然地插进缝隙间,像古树的胡须一样隆重,尽管生长位置相当明显,但要伸手抽出其中的一张绝非易事。从房顶射进的强光,为屋门装饰出山脚的倾斜度。这座山似乎能够接纳任何有野心的攀登者,每当我前进一步,它就向我柔软地挺进一步,倘若我手脚并用向上爬,它就机敏地闪躲到我的头顶上,继而更上。
他郑重地向我宣布,自己已经能够从一万张面孔中沥出一颗剔净磨光的橄揽核,也能把短短一秒说成是一件事情的全部。
猛然进入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空间,我的嘴唇很快变成黑紫色,我才意识到,还有一些老化成粉的纸张已经炼成暗器,吸附了生涩、鲜嫩、热情、腐臭、金属和尖酸的坚硬颗粒,用难以置信地速度钻进我的肺。
也许,伴随了我前半生的严重过敏症,就是为了让这些平凡无奇的小事物有机会登台献唱。受到刺激的肺泡,在几分钟之内迅速变色、鼓胀,变成一个个装满石灰石的垃圾袋,控制了我的身体。
我伸出手向四周求救。可惜啊,此时围绕在他与我身边的事情走来得太慢。电话铃声和救援者都还来不及扶住迅速衰弱的我,他就已经毫不迟疑地拿起笔,在一张崭新白纸上追思我的品行了。
我能理解,面对一个帮事情收尸的人,确实不能指望他做更多的事了。老艺术家被无罪释放的当天,还有路人诧异地问记者:“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