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谢这个人

老谢高中毕业那会，国家不提倡上山下乡了，他被分配在街道企业上班。四十岁的时候，单位倒闭了。

一

老谢有驾驶执照，应聘到出租车公司，开出租车。他运气不好，分得是一部老款苏联拉达车。拉达车跑起来呼哧带喘，还三天两头的撂挑子，不是轮胎破了，就是刹车片磨损了，车主看老谢是个老实人，就放心大胆地让老谢自己去修车。老谢一来二去的就跟修车铺老板混熟了，觉得开家汽车修理铺不错。不像开出租车这么辛苦，起早贪黑，吃饭也没个点，把胃都搞坏了。

老谢回家跟老婆一说，老婆早就嫌弃他开出租车不能按时按点的回来给她做饭，开个门面上下班是自己说了算，老谢开修理铺老婆举双手赞成。

老谢白天开着车主家的出租车，一边拉客人，一边给自己找门面房，公私两不误。不到一个星期，老谢就看上了一家转让的汽车修理铺。店主着急出国，店里一应东西打包转让。老谢捡了个大便宜，连门头都不用换，直接营业。

老谢的原则是，店铺只要挣钱，别的都能凑合。老谢用着原店家的招牌，使着原店家的一班人马，就开业大吉了。

修理铺门面不大，可是院子大，一次停十辆车都不拥挤。有人就建议老谢，院子这么大，只做一种生意有点浪费，还不如再开发点别的项目。

老谢觉得很有道理，但他是个惧内的人，自己做不了主，回家要跟老婆商量，老婆才是他的军师。

晩上回到家，老谢就跟老婆说了。老婆拍着巴掌说，好建议！老婆低着头，咬着嘴唇思忖了一会，抬起头说，我看咱们就卖烤肉，现在烤肉生意正红火。再说，烤肉操作技术含量不高，不用另外请师傅，修车不忙的时候，可以兼顾上烤肉。

老谢长得五大三粗，说话声音沙哑，自来卷头发花白，早晩看着都是凌乱的。他拍着老婆的肩膀，夸奖道，老婆，你说你的脑瓜是咋长的，咋那么的灵光呢，我刚一说增加项目，你就想到了烤肉，我看行，咱们就在院子里开夜市，卖烤肉。

老谢是个说干就干的人，第二天就去购买烤肉所需的一应家伙什，简单的做了准备，烤肉店一星期后就开张了。

汽车修理和烤肉是两个完全不同领域的营生，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老谢就能把它们整合在一起，也只有老谢敢把它们搅和在一块。老谢这一次借着给烤肉店装招牌，一并给修车铺也换了招牌。老谢家不大的门楣上挂了两块招牌，一块是老谢汽车修理，一块是老谢烤肉。

为了节省开支，老谢决定带领着员工，左手修车，右手烤肉。烤肉是晩上生意，下午五点才开始营业。刚开始，老谢自己切肉，串肉，烤肉，所有工作他一担挑。老谢卖烤肉是大姑娘上轿第一回，但是他敢整，别看老谢长得五大三粗，他心细着呢。肉切多大的块，一支签子上串几块肉，烤得时候多大火候，孜然粉啥时候放，花椒粉啥时候放，肉在翻几翻时刷油，放盐，他都反复琢磨。还别说，老谢烤出来的肉串味道就是说不上来的好吃。

一时间，老谢家的烤肉生意盖过了他家的修车生意。老谢忙不过来，开始让修车工人给他打下手，烤肉算得上是技术活，他让修车大师傅跟他学烤肉。一来大师傅人聪明，学得快。二来也是为了拉拢大师傅。这年头，但凡有点手艺的，都有臭脾气，一句话不和，就扬言要跳槽。切肉，串肉就让小工去做，反正这种人满大街都是，不怕撂挑子走人。

上半天老谢到批发市场进肉，大师傅领着工人修车。吃过午饭，老谢让工人把小矮桌端出来，谁闲着，谁切肉。

工人听见老板叫他过来切肉，干过活的油手也不洗，坐下就开始切肉。在院子等着修车的车主看见他的手黑油乌乌，指甲缝里存着陈年污诟，看不过眼，就嘴里啧啧有声的表示着不满。批评工人，也不知道用肥皂把手仔细洗一洗，这么脏的手，切出来的肉能吃吗？切肉的工人嘻嘻哈哈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老谢没空监督工人的手是否干净，切出来的肉大小匀称，每个签子上串的肉分量统一，才是他关心的重点。

老谢家烤肉生意异常火爆，都忙不过来了。老谢老婆跟单位请了长假，过来帮忙。卖烤肉收的是零碎钱，老谢老婆收钱收到手抽筋，就对老谢有了意见。老谢呀，咱们休息几天吧，你看我这双手，收钱收的都粗糙了。老谢一看，可不是，老婆原本细嫩的一双手，都发黄了。老谢是疼惜老婆的，就叫小姨子来帮忙。

老婆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走路有点地不平，不能长时间走路。老谢给自行车行李架上，包上一个棉垫子，老婆坐上去屁股就不会难受了。老谢到哪都带着老婆，老谢也不想带着老婆，像个跟屁虫，麻烦！老谢在心里表示着不满。麻烦还在其次，关键是老婆爱管事，啥事她都要插一手，搞得老谢很没面子。

老谢心里着实恼火，恼火也不能发作，只能给朋友诉苦，老谢在朋友面前把老婆说得一无是处，转过脸对老婆照样言听计从。老谢爱老婆，怕老婆，在朋友圈是出了名的。

老谢的朋友就搞不懂了，按说老谢不是两面三刀的人，他老婆还是残疾人，用得着这么明着一套，暗地里一套，上着杆子的巴结老婆吗？

老谢老婆不光是地不平，还是大舌头，说话吐字不清，听起来像发嗲。老谢，南街新开了一家火锅店，咱们去吃吧。老婆坐在收银台高脚凳上，晃荡着两条腿，跟坐在矮桌前串肉的老谢说。老谢手没停，头没抬，说，好好，你想吃咱们就去吃。

老谢忙起来把答应老婆吃火锅的事情忘到脑后了。老婆可没忘，第三天中午，老谢正在平衡轮胎，老谢闲不住，看见来活就想动手。老婆颠着一条腿走到老谢跟前，按住老谢的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放下，花钱雇工人就是让他们来干活的。哪有老板在这里干活，员工站在旁边看。老谢只好停下来，洗过手。老婆说，答应过带我去吃火锅，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老谢推出自行车，驮着老婆到南街吃火锅去了。

几个月下来，烤肉收入远远超过了修车收入。老谢想着关掉修车业务，专做饮食业务。老婆不同意，说，虽说修车业务不温不火，但是，凭着周边几家单位在咱们店里定点修车，也是一笔固定收入。其实老谢也是嘴上说说而已，让老谢真正放弃修车业务，他也不忍心，毕竟这是他的第一桩生意。

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谢认为是一夜之间，郊外兴起了农家乐，城里人的夜生活，从城市转移到农村，老谢家的烤肉生意受到了强烈冲击，眼看着生意是一落千丈。老谢老婆不止一次的在店里痛骂，可恶的农家乐，生生让我们从富人变成了穷人。老谢更加的佩服老婆，要不是老婆明察秋毫，留下修车铺，现在可不得去抓瞎。

老谢脑子也没闲着，经过几日思考，他决定再增加项目。小姨子建议，卖羊肉烩面，保证只赚不赔。老谢的优点是谦虚，他接纳了小姨子的意见。按老谢老婆的性格，是不会轻易任人摆布，由于是自己亲妹妹提出来的，不好直接反对，就半推半就了。

老谢在做饭上爱琢磨，他把大众的羊肉烩面加以改进，按说羊肉烩面是清真食物，他却另辟蹊径，给里面加上了猪油，味道特别的香浓。一时间，食客盈门，都快赶上烤肉最兴盛的时候了。

做生意虽说辛苦，可是老谢的钱袋丰盈了。老谢鸟枪换炮，自行车换成了轿车。老婆说，老谢耶，星期天咱们到山里吸氧去吧。老谢知道，星期天正是生意红火的时间，他走了，员工根本就顾不过来两个店。让他拍屁股走人，他实在是放心不下。老婆下圣旨了，老谢不能不执行。他低着头想对策，老婆走过来，拉着老谢的胳膊，摇晃着，大着舌头说，去嘛！每天窝在这里，我身上都要长绿毛了。

老谢被老婆一嗲，骨头都酥了，唉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老谢家羊肉烩面生意正做得风生水起，接到了拆迁通知，老谢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在一个下午，把修理铺和烩面馆的全部家当处理掉，决定要重打鼓另升堂了。

三

老谢的新生意是，卤猪蹄。

老谢决定做卤猪蹄，是不打算租门面房了，可以省下一大笔资金呢。老谢家房子有一百多平米，他准备把家当作坊，在家里加工好，拿到街上卖。

老谢卖过烤肉，卖过羊肉烩面，卤猪蹄虽然没做过，好坏也算饮食行当。老婆爱吃卤猪蹄，他偶尔也尝几口。老谢胆子大，敢整，相信自己凭着记忆，能卤出有模有样的猪蹄来。

老谢买了不锈钢锅，烧毛机，拔毛镊子。做为试验品，老谢第一次没到批发市场买猪蹄，而是到农贸市场买了二十来个。先用烧毛机把猪蹄上粗长的毛燎过，再用镊子仔细地拔掉细小的毛。白白胖胖的猪蹄放进锅里，用清水拔掉猪蹄上的血腥，放在开水锅里焯一下，再按比例加水，放佐料，开始卤。

第一次做，老谢没敢离开厨房，一会看看火候，一会看看时间，一会鼻子凑在锅缝闻一闻，生怕出点纰漏。

时间终于到了，老谢接开锅，颜色是喜人的酱黄色，气味是馋人的酱香味。老谢忍不住拿起一只猪蹄啃了一口，舌头烫得起了水泡，都忍了，味道真不错，醇香，绵软。老谢一高兴，嘴里就哼起了小曲。老婆在卧室睡觉，老谢用盘子盛了一只，端到卧室让老婆尝鲜。

老谢第一次卤猪蹄，就一炮打响了。这极大增强了他的自信心。他拿上两只给九十岁的老母亲送去，母亲是个矫情的老太太，先给她尝尝鲜。剩下的交给老婆，由她处置，免得她不高兴。

老谢家晩饭有一道菜就是卤猪蹄，以前吃猪蹄要花钱买，如今自己家做，可以放开肚皮吃了。老谢很久晩上都没有吃得这么油腻了，肚子一时半会还无法适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老谢睡不着还有另外一个因素，他在心里计算着明天该进多少斤猪蹄合算。

老谢睡不着就容易翻腾，影响到老婆休息，老婆嚷嚷他，咋回事嘛？还让不让人睡觉。老谢没说话，用实际行动回应着老婆，他不敢翻腾了，木偶一般挺着身子躺着，直到听见老婆均匀的呼吸声，这才敢轻轻地挪动一下压麻了的身子。

天还没亮，老谢就起床了。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胡乱洗了把脸，拿上钱和钥匙，出了门。在外头用钥匙转动着把门反锁上。老婆爱睡懒觉，他不放心老婆一个人在家，如果万一进来个坏人怎么办？

到了批发市场，市场里灯火通明，熙熙攘攘，他在心里感叹着，这么多人都比他来的还早。老谢找到生猪蹄区，四周一看，他专找顾客多的摊位。老谢才开始在这一行做，还不了解市场行情。他就用最笨的方法，谁家顾客多，说明谁家的猪蹄新鲜，价格便宜。这是他多年做生意摸索出来的经验。

老谢依稀记得，老婆生孩子那会，要用猪蹄催奶，他去市场买猪蹄，摊主看见他一个大男人给媳妇买猪蹄，就起了恻隐之心，告诉他一个秘密，买猪蹄要买猪前蹄。筋少，肉多。怕他记不住，拿着一只猪前蹄让他看。喏！就是这样，带弯头，弯头底下有两只小眼。

轮到老谢买猪蹄了，老谢假装老练地说，老板，来五十斤带弯头的。摊主见老谢是个生面孔，认定老谢是外行，就给老谢拿了一部分带弯头的，一部分不带弯头的。初次打交道，老谢是不信任摊主的，接过来检查是不是全带弯头。摊主没想到老谢这么认真，他不想失去这个客户，就笑着说，看来遇到了懂行的。使眼色让员工按老谢要求重新装。

老谢回到家，快十点了。老婆刚起床，披头散发的给老谢开了门。老谢简单吃了早餐，就开始收拾猪蹄。老谢在厨房忙活，老婆洗脸刷牙，叠被子，扫地。老谢马不停蹄地收拾好了五十斤猪蹄。到底是新手，干活不得要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老谢本来想歇息一下，墙上的挂钟提醒他，十二点了，时间不等人。老谢打算下午五点出摊，那个时候市容管理就下班了。

老婆在看电视，让他惯坏了，一点都不知道体贴人。老谢叹口气，简单的给两个人下了两碗面条，吃了。

吃罢午饭，老谢开始卤猪蹄。昨天卤过，今天就从容多了。用昨天的汤，再加些水，放猪蹄，冰糖，葱段，姜片，干辣椒，花椒粒，香叶，桂皮，草果，细盐，生抽，老抽，料酒。这些汤今后滚动着用，就叫老汤了。

一切准备就绪，老谢开火，老谢的手有点哆嗦，毕竟是正式出售的猪蹄，心里还是有点小紧张。不像烤肉，烤坏了就只有小小一把，几十根而已。也不像羊肉烩面，一次就做几碗，做坏了倒掉也不心疼。卤猪蹄可不一样，五十斤，做坏了可就是上千块钱损失，心疼。

先用大火猛攻，再用文火慢炖。老谢坐立难安，不停地进出厨房。老婆大着舌头嗲嗲地说，一看就是个劳碌命，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就让文火慢慢地卤着，你该干啥干啥去。老婆虽然不会干，也不愿意干，但是老婆会指挥，会说教。

老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嘲笑着老谢。老谢也不恼，照样一趟趟地跑厨房，鼻子凑在锅沿上，用手扇着冒出来的热气，闻有没有糊味。

时间终于到了，老谢没出息的又心跳加速。他到客厅喝口水，用来平复心情。老婆沉浸在连续剧里，笑得前仰后合，没空看见老谢忐忑模样。

老谢自己说，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豁出去了。他揭开锅盖，一股浓香扑鼻而来，透过氤氲的热气，老谢看见晶莹剔透的猪蹄仿佛在朝他笑。

香气这回终于把老谢老婆从电视剧中勾到厨房，她埋怨着老谢，猪蹄好了也不叫我一声，中午饭我没吃饱，给猪蹄留着肚子呢。老婆说着，就伸手在锅里拿，老谢忙挡开老婆的手，爱怜地说，小心烫手，我用筷子给你夹出来。老谢替老婆夹出一只猪蹄，用盘子盛着，端到客厅，放在茶几上。老婆跟在后面，过来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等待猪蹄凉下来。

老谢看着表，到四点半的时候，跟老婆说，你收拾一下，咱们出摊。老婆是爱打扮的人，不化妆不出门，老谢每次跟老婆出去，都给老婆留着化妆时间。

五点差一刻，老谢收拾妥当，推着简易推车，老婆跟在后面，坐电梯来到街上。摆摊的地方老谢老早就看好了，是一个小十字路口，这个地方显眼，东南西北都能看到。

老谢远远地瞅着他看好的风水宝地，生怕晚一步被别人占领。他心里一着急，脚下就急促起来。老婆如果慢悠悠走路，几乎看不出来跛腿，老谢这一走快，带动着她也加快脚步，一只脚在地上一点，屁股跟着一拧，跛腿很明显的朝前走去。

老谢跟老婆终于走到他的风水宝地上，他停下来，喘口气，把周围打量一番，这才穿上皮围裙，把卖猪蹄需要的案板，刀，电子秤拿出来摆好。一切准备工作就绪，老谢长出一口气。

老谢前头做的几桩生意，都办了营业执照，光明正大地坐在店里等顾客上门。这次无照经营，老谢心里虚得慌。怕市容检查，怕顾客不认可他卤的猪蹄。

老谢是抽烟的，而且是老烟民，出门前他故意没拿烟，卖饮食要讲究卫生，这个道理他明白。如果带着烟，他会下意识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没时间弹烟灰，烟灰长长的，眼看就要掉在猪蹄里，谁还愿意卖你的猪蹄？老谢为了强制自己在做生意的时候不抽烟，干脆就不带烟，断了这个念想，一心一意卖猪蹄。

到底是新手入市，老谢的摊位有点冷清，他感觉手没地方可放，下意识就想抽烟，手不由自主地摸向口袋，口袋是空的。就在他失望地抬起头的时候，面前站了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人。男人嘴唇夹着烟，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来两只猪蹄。老谢一激动，颤着声音说，好嘞！他拿出两只猪蹄，问顾客，要切块吗？顾客把烟从嘴唇上拿下来，夹在手指上，手在猪蹄上点着，要，要，要！老谢一看这人就是爱喝酒的，用猪蹄下酒喝呢。老谢在案板上麻利地帮顾客把猪蹄剁成小块，用麻纸包好，装在食品袋里，放在电子秤上。老婆用白嫩的手指按压着电子秤，嘴里唱着，一斤半，三十七块五毛钱。老谢说，第一个顾客，收三十七块钱，五毛钱免了。有了第一个顾客，第二个顾客也来了。人们都有从众心里，一看买的人多，路过的行人纷纷你一只，我一只，五十斤卤猪蹄，天黑之前总算告磬。

老谢凭着诚实守信，很快就有了市场。每天下午四点多，他还没到，买卤猪蹄的顾客就排起了长队。

四

老谢不满足只卖卤猪蹄了，他又增加了卤猪肝，卤猪耳朵，卤猪大肠，成了一个系列。

猪大肠清洗起来很费事，先用碱面搓，再用刀片刮。费事老谢不怕，只要能挣到钱。儿子小谢谈女朋友了，婚礼定在半年后。老谢想着多挣点钱，把儿子的婚礼操办的风风光光。到时候把街坊，同学，朋友都叫上，老谢是个爱热闹的人。

想到儿子的婚礼，老谢不由得多了一个心思。说起来他卖卤制品也不少挣钱，可是流动摊位听起来不上档次。亲家跟人说起来脸上无光。如果有一间门面，说起来也光鲜一些。

老谢说干就干，在街角租了一间六平米的门面，仅能放下一架柜台，柜台后面能站两个人。老谢这次没有偷懒，做了一块醒目的招牌，写着，老谢卤味大全。

一切如老谢所料，小谢的婚礼很成功，老谢在街坊，同学，朋友面前出尽了风头。

晩上，送走了客人，儿子儿媳歇息了。老谢跟老婆拖着疲惫的身体，关了卧室门，把婚礼收的礼金倒在床上，仔细地清点，记录，以便将来给人家回送。

老谢过第一遍手，一万块钱放一沓，老婆过第二遍手，清点无误，用橡皮筋扎起来。两个人配合默契，顾不上说话，注意力全集中在点钱上。红红的票子总算一沓一沓摆放整齐。老谢用指头指着钱最后清点，嘴里小声念着，一，二，三……十五，竟然有十五沓，就是说，礼金收了十五万块钱。

第二天大早，老谢就把十五万礼金悉数交给儿媳妇，让儿媳妇保管。老谢两口子对小谢极尽疼爱，爱屋及乌，心里完全把儿媳妇当女儿看待。老谢把钱交给儿媳妇，考虑到公公不能在儿媳妇面前太热情，老谢在儿媳妇面前，脸上一直严肃着，心里却是一团火。

顾客没有嫌弃老谢门面小，每天下午，他家卤味店门庭若市，老谢每天忙得是脚朝天。天不亮去进生食，进回来马不停蹄地收拾，每个环节几乎是掐着点干，否则五点就不能按时出摊，不能按时出摊，就有可能卖不完做好的熟食，熟食一旦过了夜，就不新鲜了。

老谢只有连轴转，忙得没有时间喘口气。老谢再忙，也没忘记惦记九十岁的老母亲。老母亲矫情了一辈子，老了更矫情了。吃饭特别讲究，不吃米饭，不吃面条。不吃荤，不吃素。老谢跟哥哥轮流照顾老母亲，老谢白天没时间，只好晚上去，晩上就陪老母亲住。老母亲把觉睡颠倒了，白天睡觉，晩上特别精神，这边刚放下碗，那边就嚷嚷着肚子饿。老谢耐着性子再给她做，往往是，老谢花着心思给她做好了，她却睡着了，还打着呼噜，睡得特别香。老谢不忍心叫醒老母亲，自己实在困得不行，就囫囵躺倒。刚迷糊，闹铃就响了，声音特别响亮，把老谢给吓醒了。

老谢爬起来，用冷水洗把脸，努力让自己清醒。来到街上，街上静悄悄的，昏黄的路灯下，保洁员在清扫马路。他在心里叹口气，自言自语说，这个时候，谁不想睡懒觉，没法子呀！

老谢发动了停在路边的汽车，去批发市场进货。

晩上七点，老谢家的卤味卖的只剩下了几只猪耳朵，几根猪大肠，老谢跟老婆坐在店里，等待最后的顾客。

小谢破天荒来到店里，年轻人爱面子，怕同事同学知道他有卖猪大肠的父母，脸上挂不住。小谢缩头缩脑地走过来，老谢老婆看见儿子就眉开眼笑，问，你爸给你把晚饭做好了，你吃了吗？小谢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吃了！说完，把手伸在母亲面前。老谢老婆知道小谢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有点纳闷，他们一会就回去了，小谢用得着撵过来吗？

小谢的工资卡在媳妇口袋，媳妇每个月给他一千块钱零用。说起来小谢一个月工资六七千块，小俩口免费吃住在家里，经济应该很宽裕。媳妇却是把钱把得很紧，小谢一千块钱花没了，别想从媳妇口袋陶一分钱出来。小谢有点怕媳妇，没钱花，只好朝父母伸手要，好在父母对小谢无条件支持，要多少给多少。

老谢老婆从营业款里数出来两千块钱给小谢，小谢接过钱，揣在口袋里，没说话，就走了。小谢真是被惯坏了，天这么晩了，也不知道帮着父母一道收拾，一起回家。老谢一直没说话，抽着烟，抿着红酒。老谢听广播上说，红酒能软化血管，他俩口子都上了年纪，血管肯定都老化了，到批发市场进货的时候，顺便批发了一箱红酒，放在店里，趁卖货的间隙，两个人喝上几口。

有个顾客把剩下的猪耳朵和猪大肠全买走了，老谢拉了卷闸门，跟老婆回家去。进了门，听见小谢在卧室打游戏，声音震天响，小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完全沉浸在游戏里面。儿媳妇窝在沙发上玩手机，看见公婆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自顾进屋去了。

想当初，小谢第一次领女朋友来家，老谢俩口子就没看上，女孩很没礼貌，也没教养。无奈小谢喜欢，老谢俩口子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儿媳妇结了婚，依旧对他俩不理不睬，他俩习以为常了。

春节的时候，老谢想着儿媳妇过门第一年，就想着表示一下，给儿媳妇包了一万块钱压岁钱的大红包，老谢对儿子一向是大手笔。儿媳妇难得露出了笑容，亲热地给公公婆婆请了安，把老谢高兴得嘴都咧到耳朵上去了。

平常的日子里，小谢和媳妇白天去上班，晩上回来睡觉，家对于他俩来说，就是旅馆。老谢老婆发现，儿媳妇好久都不回旅馆住了。问小谢，小谢说，岳父不在家，媳妇回娘家陪岳母去了。

五

媳妇这一回娘家，就回了两个月。

老谢俩口子觉得蹊跷，就问小谢，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小谢吱吱吾吾，不正面回答，只说岳母病了，媳妇暂时还不能回家。老谢买了丰厚的礼品，去看亲家，走到半路，老婆说，咱们不能到亲家家里去，东西送到楼下，打电话让儿媳妇下来接，儿媳妇要是明白人，就应该知道他俩来的意图。给个台阶，跟着他们回家。

儿媳妇接到电话，姗姗下楼，接过礼物，也没客套一声，提着礼物径直上楼了。老谢跟老婆来拍马屁，却拍在了马蹄子上。两个人着实窝了一肚子火，回家路上，谁也不说一句话。

老谢俩口子去看亲家，也没跟小谢说，小谢下班回到家，就躲在卧室打游戏，打得天昏地暗。吃饭是母亲给送到跟前，吃完饭碗往边上一推，继续酣战。嘴里嘿嘿哈哈，一会大叫，一会捶胸顿足。

星期天，小谢睡到中午才起床。吃饭的时候，老谢对儿子说，你俩总这样分居不是一回事吧，我跟你妈还等着抱孙子呢。小谢看瞒不过，哼哼唧唧说了事情原委。老谢知道了真相，差点没气死。

当初，老谢把小谢结婚收的礼金悉数给了儿媳妇。老谢是这样想的，既然儿媳妇进了自己家门，就是一家人了，自己又不缺钱，干脆来个大方，让亲家对他们谢家刮目相看。

亲家母知道女儿手里有一笔钱，就怂恿女儿把钱拿出来，问明女儿有十五万，就说，不如把钱放在担保公司，钱生钱。女儿一向听母亲的话，只是通知了小谢一声，就把十五万交给母亲，母亲又拿出来十五万，凑成三十万，交给担保公司，等待每个月分红。

起先担保公司按月把利息打到亲家母卡上，过了半年，就不支付了。亲家母找到公司，担保公司却是人去楼空。她当时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亲家母赶紧把女儿叫回家，跟女儿交底，说补上的十五万是她私自拿着家里的积蓄，没跟她爸商量，这件事要是让她爸知道了，这个家就毁了。

亲家母跟女儿说，反正老谢有钱，干脆让老谢把自家损失的十五万窟窿给补上。儿媳妇一向强势，就给小谢施加压力。小谢虽然懦弱，但是不傻，家里的礼金打了水漂，不知道怎样给父母交代，还要替丈母娘家偿还十五万，他们家有义务替丈母娘家背黑锅吗？

儿媳妇见小谢无动于衷，就使小性回了娘家。

老谢心里太窝火了。

心里窝着火的老谢，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进货，回家马不停蹄地收拾，卤，雷打不动五点准时出摊。

老谢低着头替顾客把猪蹄剁成小块，把猪肝切成片，把猪耳朵切成丝，把猪大肠切成段，忙得没时间抬头。有个顾客买了一斤猪大肠，给过钱，接过猪大肠，并不走，而是叫了一声老谢的大名。老谢惊讶地抬起头，在这个地方没人知道他的大名。他仔细一看，认出来是高中同学，同学说他就住在前面楼上，在他家买猪蹄有一段时间了。

这个同学跟他在学校关系不错，老谢就埋怨他不把同学当回事，为什么不相认。同学说，如果不是有一件事要跟他说，他是不会跟他相认的，他爱吃老谢家的卤味，如果相认了，再买老谢势必要照顾他，世界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

同学言归正传，说最近政府有个文件，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有好多在当年因为各种原因，从单位离开，没有办理养老保险。现在可以到原单位开个证明，到社会保障中心，一次性补缴十五年养老统筹，就可以每月在社会上领退休工资了。

对于老谢来说，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他第二天就停业，专门到各个部门去办这件事。因为是政府在做这件事，各个部门都很配合，老谢用了两天时间，全部办妥了手续，静等着发退休工资了。

两个月后，老谢成了正式退休职工，老谢每个月可以从政府领取一千三百块退休金。尽管老谢给政府交了三万多块钱，老谢现在领的工资其实是在领他自己的钱，不过是把钱从左口袋移到右口袋，老谢还是很高兴，三万多块钱总有领结束的那一天，后面就该领政府的钱了。

老谢心里乐滋滋的。老谢一高兴，就爱跟老婆喝红酒，你一杯，我一杯，时不时的还咣一声碰个杯。

第二个月，老谢卡上多了一千三百块退休金。老谢跟老婆喝着红酒，规划着下一步的美好生活。首先不用每天出摊，隔天出一次。高兴了就去附近旅游，再高兴了就去外省旅游。

六

这天晚上，老谢跟老婆喝着红酒，等待顾客买走剩下的猪大肠。老谢突然脸色苍白，胸口憋闷，上不来气。老婆赶紧打了120，120把老谢送到就近医院，检查结果是，老谢左心脏有两个地方血管堵塞，需要搭支架。老谢左心脏搭了两条支架，胸口就不憋闷了。老谢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出院了。他惦记着他的顾客，实在是着急。

老谢在家又休息了三天，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又开始了他的卤味生意。

年里卤味生意特别红火。老谢忙起来就忘记了他心脏搭过支架这档子事，他起早贪黑，忙完店里忙老母亲。老母亲依然把夜里当白天使，家里经常是灯火通明，老谢也只好跟着熬夜。

春节里，老谢给自己放了假。老婆大着舌头，嗲嗲地跟老谢说，我同学说这个时候到海南去最好了，咱们也去吧。老谢说，可以。老谢又说，到初五，咱们该走的亲戚基本就走过了，咱们初六出发。

初四晚上，老谢喝水，水老从嘴角往外流，用手摸摸，也摸不出来异样，就走到镜子跟前照，发现嘴有点歪，就跟老婆说了，老婆过来一看，确实有点歪，鉴于上次突发心梗，没敢大意，立马打了120。

120到达后，医生初步诊断是脑梗压迫神经引起来的嘴歪。让老谢躺下来，用担架抬走了。到了医院，各项检查做下来，是脑腔梗。办了住院手续，主治医生说，老谢这种情况，需要借助药物疏通血管。医生拿着一张治疗须知，让家属签字，老谢老婆眼睛花了，小谢不更事，躲得远远的。只好老婆签字，老婆紧张，也没仔细看条款，就在上面签了字。

护士随后给老谢挂上了吊瓶。

挂上吊瓶，老谢歪着嘴跟老婆说，晩上有护士值班，你跟儿子都回去吧。老婆跟小谢平常甩手惯了，这时候看老谢只是嘴有点歪，别的并无异常，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回家了。

两个人刚进家门，医院就来电话了，说老谢情况不好。母子俩又回到医院，老谢已经昏迷了。

医生拿来老谢老婆签过字的那张须知，指着其中一条对她念道，疏通血管过程中，有可能出现血管破裂。不幸的是，老谢就出现了这种情况。他脑子里血管出现大面积破裂，出血面积很大，人处于昏迷状态。

老婆一听，人发昏，腿发软，朝地上坐去，小谢在旁边扶住了，才没倒下去。老婆望着医生，一时没了主意。医生说，现在还有补救措施，那就是开颅，把里面的血引流出来。

老婆慌乱地点点头，说，听你的，开颅。医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手术须知，让老婆签字，老婆哪有心思细问，更没心思细看，哆嗦着签了字。

老谢被推进手术室，施行了开颅手术。手术后，老谢依然没有醒来。医生说，手术后恢复有个过程，也许明天醒来，也许一个星期醒来。

老谢明天没有醒来。到第三天，老谢呼吸停止了。

老谢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话是，晩上有护士值班，你跟儿子都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