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陈最
又被骂了。
这是陈最一周内第二次交上错误的财务报表,挨骂是自然的。
经理在座位上愤怒的指指点点,陈最站到两米开外的地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三天前,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错误,陈最战兢的捧着经理的每一个字。反倒是现在,他丝毫不担心了。不就是炒鱿鱼吗?来吧,我兜得住。
心中释然了,态度就浮躁起来。相较经理在上面说什么,陈最更在乎如何向父母解释丢工作的事。
“你走吧,回去重做一份。”经理干脆的讲道。
“就这样?”
“还想怎样?要我送你?”
陈最轻哼了一声,招呼也没打就出了办公室。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大楼,穿过街市,不记得怎样逃回小区,整个人浮游在虚空里似的。
站在电梯门口,陈最完全放空了自己,慵懒的瞧着天花板。天花板上不镶金不嵌钻,有什么可看的?陈最不知道,因为他根本不在乎。陈最只想让脖子舒展下,等待电梯门开启。
直到进电梯的一刻,陈最的意识才重新灌注到身体里。笼罩在狭小密闭的空间中,徒增了许多安全感,特别是独享的时候。陈最住在二十八层,距离回家,只需要挺过不多的时间。
“叮——”电梯门合上后复又打开,走进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陈最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双臂交叉在胸前。
“抱歉。”女人冲陈最微笑道,随即转过身背对着他,并没有按下楼层指示灯。
真是个漂亮女人,陈最想。
年近而立,空窗期已三年。当初买这套房是备作结婚用的,几年下来,除了几位零星的女客,始终是陈最一人住在这里,更不曾有人留宿陪伴。身体又或精神,陈最都极端的空虚孤独。
真是个漂亮女人,陈最心里重复念叨着。他感到周围的环境变了,窄瘦的电梯成了广袤的荒原,至于是英格兰的威塞克斯还是中国的黄土高坡,陈最根本就无所谓。他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像极了灵魂收容所,对于长期封存在办公室的人再轻松不过了。麦穗摆着头,麦秆长长的,把夕阳当成浆料,涂遍了金身。陈最一个不小心踩到一截断秆,右腿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与泥土相融,杂糅成粗犷的画面。痛感是辣的,灼烧的,他觉得全身笼罩在自由的野性的光辉里,不容侵犯。身体难得在自然中呼吸,一种莫名的魄力驱使着陈最,他美曰其名为——性冲动。
陈最想起了十三岁的某一天,无意中在美术杂志上看到了《命运女神与乞丐》。你可以从这幅画中挖掘太多内容,而对于十三岁的陈最而言,它不过是一张开启性意识的纸,就是如此简单。女神忒弥斯的胴体不偏不倚,处在画的正中央。柔顺的棕发,丰腴的乳房,精致的脚丫,白纱裹在她的身体上,像轻烟薄雾笼罩着暖色调的灯,让人醉,让人沉沦。
陈最第一次见识到女性原本的样子。
哦,这就是女人,她们和男人有太多的不同了。
乞求,让真神和乞丐建立了联系。在忒弥斯丰满的肉体旁,乞丐枯瘦的令人怜惜。陈最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乞丐,他不需要粮食,却一心想得到命运女神的爱和温柔。
陈最记住了这种感觉。像在身体里纵火,像寒夜中燃烧的干柴,噼里啪啦的火星溅的到处都是。想来也怪了,越是燃烧的旺,陈最越想扑进去,恨不得成为火焰的俘虏,成为它的养料,然后湮没。
那欲望像极了现在。
灰色的陈最电梯升到了十层。
陈最的脑袋微微一晃,精神抖擞起来。女人在那里思索着什么,并没有按下楼层指示灯的意思。“她一定住在二十八层!”陈最心想。
女人的手指修长,没有戒指。手腕纤细,没有配饰。
她还是单身吧,陈最认为。
“也许,我是说也许,我可以邀请她到家中坐坐,小叙片刻。哦对了,家里还有一瓶红酒,我们可以喝上半杯或者一杯,再多她一定会推辞的。至于杯子嘛,没问题,我早就备了一些高脚杯,有很久没用过了吧。一进家门我就去清洗,她也好顺便在家中看看。没错,就这样。”陈最的嘴角微扬了起来,他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
“我该如何称呼她呢?开门见山的询问姓名?这样太不礼貌。称呼小姐?会不会轻浮了。也罢,索性就不称呼,只要尽到了应有的礼仪,其他都是次要的。”陈最下了决心,自顾自的点了头。
“至于聊天的内容,自然是她喜欢什么我就说什么,可是如何才能讨一些欢喜呢?女人嘛,大概是一群感性的生物。体育,军事,历史,政治,这些男人的话题就免了吧。其余的,是艺术?文学?娱乐方面的话题我不擅长,有些伤脑筋。还是文学容易一些,讨论范围也广一点。家里的玄关上恰好放着一本《达尔杜弗》,我翻了一半而已,也足够了。她一定会注意到这本书的!银色的封面,圈在一个紫罗兰扎成的浮雕边框里,质感是磨砂的,拿在手中极舒服。她会翻开书,阅读一两行,然后看到我捧着两个高脚杯和一瓶红酒,缓慢却稳重的走到她面前。我喜欢莫里哀,就这样向她说。若是她问起原因,我会解释:因为莫里哀是一位惯用喜剧方式表现悲剧的艺术家,像一个学者,又像一个诗人,很合我的口味。倘若她也喜欢莫里哀就再幸运不过了,相同的兴趣才会衍生出浪漫的氛围来,有浪漫,才会激发爱情嘛。不,等一下,她若是真的没有注意到这本书怎么办?又或者她根本对莫里哀不感兴趣呢?!”
陈最慌张了起来,他一时不知怎么做了。
灰色的陈最“镇定。别灰心,尤其是关键时刻,办法总会有的。文学不管用的话——对了,初次见面为什么不说些轻松的话题呢?我真是蠢。”忐忑的状态仅维持了几秒钟,陈最随即安定下来。
“感性的思维,也未必只对应着艺术和文学,生活不正是情感构筑的话题吗?她会喜欢的,她当然会喜欢。书房的百叶窗还是拉着的,光线一定很暗。窗子朝着北面,缺乏阳光渗透,颜色大概像发霉柚子表层的那片菌。这样可不行,会影响聊天气氛的。回家后我看还是先去书房拉开百叶窗,再去洗杯子好了。我让她在客厅休息少许,然后亲自带着她参观。”
“我会找出旅行日记,牛皮封面的那本,里面夹着三片干枫叶。虽说有些老旧了,封面上落下不少伤痕,可就像纪录的故事一样,沉淀的日子越久,越是充满回忆的味道。我会翻开去西安的那篇,给她展示日记末尾的签名,是用四种语言写下的四个名字。她一定会好奇的,哈哈,这是当然了!签名的除了我以外,其余分别是一个日本爱媛县的男人,一个泰国曼谷的女生和一对乌克兰夫妇写下的。想来真是巧,他们竟然都会说中文。爱媛县的先生在上海工作,曼谷女生是一位华裔,乌克兰夫妇更有趣,两人是跨国婚姻,丈夫是中国人,却是妻子签下的名字,真是美好呀!”
倏地,电梯升到了十七层。
“我会和她说:缘分真是奇妙的东西,像同一种思维植入到两个人的大脑里,尽管身处异处,终会邂逅的。她应该会开心吧?能甜蜜的笑出来最好不过了。她的唇很性感,红润的像吞下一大碗樱桃,若是有一缕头发粘在唇边就更是妩媚了。爱媛县的先生是我夜幕后在钟楼遇到的,他拿着一部单反相机,请我帮忙拍一张照。夜幕里的钟楼亮起了所有灯笼,成了路当中的一座孤城。橘色的光衬着红灯笼,将钟楼镶嵌成夜晚的一颗星,把现代科技的血液注入了古老躯体里似的,古朴中淌着繁华。爱媛县先生很开心,我就顺便让他签下了名字。”
“至于曼谷女生,真是最巧的一位了。我们是在粉巷吃火锅的时候遇到的,那天的客人异常多,我到的时候没有位子,只能坐在一旁候着。曼谷女生一个人坐在不远的地方,居然主动邀请我入座。一个刚成年的女孩独自跑到异国他乡,胆子真不小,可她说已经习惯了。父母移居到曼谷,爷爷奶奶却还在中国呢,早些年爸妈领着回来了几次,既然成年了,就回来探亲,顺便旅行。女生的中文说的很好,你绝看不出她是在泰国长大的。”
“要说乌克兰夫妇嘛,乌克——”电梯微微一震,强烈的失重感席卷全身,陈最极讨厌这种感觉,晕眩的令人作呕,惊慌着从回忆中退了出来。
电梯停了,停在了二十层。
灰色的陈最电梯门徐徐打开,女人疑惑的看向陈最。
“没有人?”女人言语道。
陈最走上前,朝电梯门外张望着。空荡的走廊,也不知是谁的恶趣味。“喵——”,一只白猫蹿了进来,蜷缩在电梯角落里,开始舔爪子。
“哈哈,好可爱呀,你的主人呢?”女人的笑容和陈最想象的一模一样,他匆忙按下了二十八层,重新退到方才的地方。
猫当然不会回答,卧在那里,雪球似的。
“对了,猫!宠物!”陈最的心像涂抹了菠萝酱,变得甜而腻。“假使我们在一起了,我愿意为她养一只猫!虽然我喜欢狗多一些。要是同时养一只猫和一只狗就更好了,猫是苏格兰折耳猫,灰色。它的耳朵真的很好玩,不是尖的,显得圆嘟嘟。山西有一种面食叫猫耳朵,它们简直一模一样。狗呢最好是边牧,我喜欢聪明的狗,虽然有时候会傻里傻气的,尤其在吃饭的时候,但毕竟不需要花费太多功夫去训练它,边牧真的太合适了。”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啊!我怎么忘记摁指示灯了。”女人嘟囔了起来。
二十七,没错,她按下了二十七层,千钧一发。
电梯停在了二十七层,女人走了,白猫也跟了出去。
陈最清醒了过来,因为他要到家了。
电梯里什么也不曾发生。
灰色的陈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