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劫》第三章 谈笑歼敌寇(三)
楚天行见来的那人个子矮胖,脑袋奇大——不是铁半仙却又是谁?楚天行知他功夫不弱,不由喜道:“铁兄!你也在此,这可太好了。”
怪声客锐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话音未落,已蹂身而上,双臂展开如翅,双腿连环踢向铁半仙胸腹要穴。铁半仙冷笑一声,两只巨手上下翻飞,瞬间如同布下了天罗地网,将怪声客的攻招尽数接下。他掌力极为雄浑,怪声客倏然而上,又废然而退,连拿三个桩都不能站稳,接连退了数步,又复反手一掌击在地下,这才稳住身形,不禁心下惊骇,一时说不出话来。
楚天行见铁半仙出招,脑中如电光一闪,瞬间灵台清明,不禁以手击额,失声道:“无际掌!你是‘无际手’铁凤梧!”
铁半仙微微一笑,负手而立,双眼如电地环视当场,全无醉仙楼内那副落拓景象,一派渊渟岳峙的大宗师气度。待看到立在一边的李光灵,只是眯了眯眼睛,却不多话。
十余年前,西北曾有七名巨盗盘踞弹筝峡一带,为害过往客商。这七人武功高强,联起手来更有一套阵法曰“七星连环阵”,不少江湖侠士前往除恶不成,反而遭难。铁凤梧是时首度出山,便以一套无际掌尽歼七人,自此“无际手”名动江湖,各门各派争相招揽。但他性情浪荡不羁,行事乖僻奇诡,不与江湖中人往来,却只是浪迹四方,名头终于渐渐淡了。楚天行朗声道:“楚某有眼不识泰山,昨日唐突得罪之处,尚请铁兄多多见谅。”
铁凤梧咧开大嘴,哈哈一笑:“楚三侠客气了。铁某一介草莽浪荡人物,承蒙你看得起,肯花钱请我饮酒,有何得罪可言?”
怪声客冷笑道:“扬州城内蛇虫鼠蚁当真不少,好极好极!看样子铁兄是敌非友,定要同我等作对了?”
铁凤梧哼了一声:“铁某既然出手,自无半途而退的道理。”顿了顿又道,“宫苑宗竟敢来此捋虎须,好得很,好得很。你自寻死路,须怪我不得。”
怪声客还道他威胁自己,点头道:“阁下功力深厚,某家自忖不是对手,不过料想二三十招内倒尽可抵挡得住。但阁下一旦动手,我手下三人必定会抢先下手,杀光余人。阁下若敢一试,某家倒也愿意奉陪。”他此时手握人质,大占上风,因此并不十分惊慌。
“你手下现有三人,一会儿却又未必了。”忽有人在旁干巴巴地应答。众人吃惊转头,见馆墙之上赫然立着两人。一人身材瘦高,脸孔呆滞,身穿道服,手持拂尘,方才的话应该便是他说的;一人身材魁伟,虬须乱发,一双眼睛在夜空中灼灼生光。
怪声客脸上阴晴不定,提气高声道:“两位又是哪条线上的朋友?”
虬须者大笑三声:“只怕不是朋友!”呼的从墙上跃将下来,竟从怪声客头顶越过,五指凝并势若短刀,分攻怪声客身后两人。那两人配合无间,双刀齐出,直扎虬须人心脏。那虬须者双掌一合,将两柄精钢横刀夹在掌间。那两人用力一夺,竟然纹丝不动,正相顾骇然间,那虬须人漫不经心地双掌一错一拧,两柄刀的刀身竟如烂泥般拧做一堆。两人正惊骇间,那人朗声大笑,双掌齐出,那二人一起出掌与他一对,只听“砰”、“砰”、“咔嚓”几声响,那二人手臂断折,踉跄退出几步。虬须大汉大踏步上前,双掌“呼”的又再推出,印在二人胸口,那两人口喷鲜血,飞出丈余,眼见是不活的了。
众人见他举手间击毙两名高手,不禁目眩神迷、矫舌难下,楚天行心中暗忖:此人手夹双刀,甚或将之拧烂,尚算不得绝顶的武功,但要这般举重若轻,却也不容易;后来出掌伤人,用的竟是少林一脉的大力金刚掌掌力。论说少林俗家弟子也有不少,但身具如此造诣的,可是凤毛麟角了。
再看那怪声客,竟呆在当场,一动也不能动。楚天行见他身上不住颤抖,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心中微讶:这虬须者武功虽高,却未必强过铁凤梧,以怪声客身法之诡谲难测,与他对敌未必便输,即便不敌,似乎遁走也有余裕,不知他何以惊怖至此。正思索间,却听那道人道了声“无上天尊!”抬头看时,那道人不知何时也已下了墙头,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令最后一名黑衣人刀锋自刺咽喉,倒毙一旁。
虬须者随意地走到怪声客面前,朗声笑道:“看,现今你手下可没有三人了。”怪声客浑身抖个不停,嗫嚅道:“你,你,你……”噗通一声,竟然跪了下来。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连那虬须者也吃了一惊,愣了愣方才笑道:“李内侍这是何故?这般大礼,在下可承当不起。”
“李内侍”三字一出,众人俱是一惊。内侍便是宦官,不料此人武功如此奇妙,却竟然是个阉人。怪声客愈加害怕,伏地连连叩头,颤声道:“是,奴婢是李忠言,奴婢奉俱知事之命前来,俱知事与广陵王私交甚好,求广陵王殿下看在俱知事面上,高抬贵手,饶过奴婢一回……”说到后来,竟痛哭流涕不止。
那虬须者听他说到“广陵王”,慌忙侧身避过大礼,咳了一声才道:“你怎知道殿下在此?”
李忠言战战兢兢地道:“是,奴婢曾听人说广陵王府有龙虎双卫,与广陵王形影不离。龙是崆峒山云关道长,使一把精钢拂尘,‘云蒸龙变’技法出神入化;虎是少林了明方丈的俗家弟子雷狄大侠,大力金刚掌掌力横扫关西。与两位形象身手极是相符,奴婢斗胆一猜,不知对是不对……”
此言一出,楚天行心中已是恍然。这云关道人是崆峒派前辈高手,十余年前,正当其年华鼎盛之时,不知为何却淡出江湖,不知所向,是时楚天行不过一个方过弱冠的武林新进,自然无缘得识;雷狄在武林之中籍籍无名,但了明方丈武功精深,佛法渊博,雷狄既是他的俗家弟子,所谓名师出高徒,手底不弱也是自然而然。
虬须者闻听此言,尚自沉吟未语,那门房李光灵却摘下帽子,哈哈大笑道:“李内侍真是玲珑剔透的性子,猜得一点不差。”这人方才一副痴呆委顿的模样,此时却忽的一变,神情轻松,器宇轩昂。
云关道人和雷狄见他说话,便肃立当场躬身见礼。武元衡方才一直未瞧清他帽子之下的容颜,此时陡然见到,浑身一震,颤声道:“微臣武元衡叩见广陵王殿下!” 匆匆上前拜倒,“李光灵”却伸双手将武元衡扶住道:“武中丞不必多礼!”又转头对目瞪口呆的高崇文笑道:“高老将军隐退朝堂之时,在下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十多年过去,高老将军气色依旧,老当益壮,不愧国之名士!”高崇文呆了半晌,忽的拉着洛明水一道跪下,大声道:“高崇文年老糊涂,双目昏昏,殿下孤身来此做些仆役之事,一耽十余日,崇文竟然丝毫不识,罪莫大焉!罪莫大焉!”“李光灵”笑嘻嘻地道:“那是我扮得好,可不干你的事,你也不需往心里去。我在长安城一天到晚让人伺候,跑到这里来伺候人,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楚天行眼见这青年竟是众人口中身份显赫的广陵王,又见铁凤梧、云关道长、雷狄等人身手高强,场中形势已然逆转,心中渐渐松懈下来,这才惊觉背上一片麻木,头脑也昏晕起来,知道毒渐渐发了,心中暗叫不好,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武元衡惊道:“贤弟!你怎么样?”过来相扶时,楚天行已意识模糊。广陵王瞥了楚天行一眼,转向李忠言道:“解药呢?”
李忠言伏在地下,吭哧吭哧地道:“解药,解药…殿下要解药,奴婢自然不敢不给,只求殿下饶了奴婢一条小命……”
广陵王秀气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嘴角却翘起一个柔和的角度,淡淡地道:“本王要你的命做什么用?给这位楚三侠解了毒,我自然放你回去。”
“是是是!”李忠言慌忙答应,从怀中取出两个瓷瓶,递到雷狄手中,道:“青瓷瓶是粉剂,外敷;白瓷瓶是丸剂,取一丸给楚三侠咽下,稍待片刻便即好转。”广陵王笑了笑道:“最好你所言非虚,倘若楚三侠在一碗茶的工夫内不能醒转,你的脑袋在肩头上只怕呆不安稳。”李忠言连连叩头:“奴婢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雷狄拿着瓶子如法炮制,众人感佩楚天行的忠义,纷纷围在他身旁护持,仅云关道人一人怀抱拂尘,冷冷地盯着李忠言,防他暴起伤人。那解药确实灵验,不一会儿,便见楚天行面色由青转红,眼皮翕动了一下,竟然张了开来。
“天爷!亏得你没事!”武元衡长出一口气,紧紧抓住楚天行的臂膊,“贤弟现在怎样?可有大碍?”楚天行方才知道自己已晕厥了一会儿,忙坐起身来运了运气,只觉全身通泰不少,便笑道:“不妨。在下不慎出了个大丑,让兄长记挂了。”
李忠言见他无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用手拭去额上涔涔流下的汗水,哀求道:“殿下,楚三侠已经无碍,小的也算行了一桩善事。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望殿下瞧在俱知事的面子上,放奴婢一条生路……”
“嘻!”广陵王微微一哂,冷笑道,“这可真奇了!我几时说不放你走了?你三番两次抬出俱知事,是想用俱知事来吓唬我吗?我自小便是俱知事看着长大的,说句对当今太子大不敬的话,俱知事同我几乎可说情同父子,你如此挑拨,是何居心?嗯?”
李忠言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自掴了两巴掌,苦着脸道:“是是是,小人不会说话,小人罪莫大焉。殿下肯放小人一条生路,小人跪谢殿下大恩大德!”
广陵王慢悠悠地道:“且慢,我先前未曾想到,倒是你提醒我了。你现在此处胡言乱语,那也罢了,本王大人不记小人过,姑且不问你的罪。只是你若回去在俱知事那里挑拨离间,让我们之间闹了生分,又该怎么办呢?”
李忠言已听出广陵王弦外之音,顿时遍体冷汗,连连叩头哭诉:“小的岂敢,小的岂敢!殿下与俱知事都是权倾朝野的人物,伸出一个小指头就能把小人捺成肉泥,小的长了几个狗胆,胆敢说殿下的不是?殿下若能放小人离去,小人决计不敢踏进京城一步,只索回衡州老家耕种薄田,奉养老母,了此残生……”
众人听他说得凄惶,一时也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广陵王叹了口气,道:“你也是个懂事的。也罢,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这便去吧。”说罢却转头看着云关道人,双眼不易觉察地瞬了一瞬。
李忠言绝处逢生,惊喜莫名,重重地叩了几个头:“谢殿下!谢殿下!”脸上兀自带着泪水,已站起身来。只听云关道人口宣一声“无上天尊!”手中精钢拂尘倒转,急速刺出,钢柄从李忠言前胸穿入,后背透出。李忠言武功虽尚不及云关道人和雷狄,但当真动手,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只是此时他被广陵王连捏带搓,早已失了战意,全无防备之心,云关道人一击之下,便已得手。李忠言胸前血液汩汩流出,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只来得及说一句:“你好狠……”云关道人已将拂尘抽出,顿时鲜血狂喷,李忠言怨毒地瞪视了广陵王一眼,当即软倒在地,魂飞魄散。云关道人用道袍擦拭着拂尘上的血迹,枯槁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叹口气道:“司命假手于我,携尔至极东长乐世界,此生罪孽,至此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