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她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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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年三十,小城中心的方向遥遥传来劈里啪啦的炮竹声。龚老太闭了闭眼,先是巷子口热气腾腾的早餐铺,沿着蜿蜒的城关河一路往北走,家家户户正挂彩灯,贴对联,拜神龛……一帧又一帧,她不禁欢快地哼起了《过新年》。
大伙都背地里说,这是个奇怪的老太太。
望过去,病房四下是白色的四件套,白色的墙壁和白色的照明灯。如果在等待死亡的他们有颜色,一定是黑色。先是一点一点地蚕食和剥夺他们对生的渴望,然后陷入无限且反复的黑暗与绝望中。
病房是六人间,原本也是六人住着,只是有人再也没能回来。陪护的家属僵硬又木讷地整理行李,后又蹲在地上狼狈地大哭。被赶走后,护理人员给换上了新的四件套,好像这个床位本就是这样。
再过一段时日,他们便忘记了这种悲伤,当然恐惧尤在。
龚老太的病床靠着窗子,邻床是一个八岁大的小姑娘,刚来没几天。她此刻正盘腿坐在病床上,露出了圆润的头顶,苍白的脸色没有像同龄人一般健康又红润的光泽,两双大眼睛正乌溜乌溜地看看龚老太摆弄的相机,又看看她。
她说,阿婆,新年快乐。
龚老太正架设着相机,又瞧了小姑娘一眼,没做声。她理了理身上宽大的红色棉袄,又捋了捋花白的头发,指间绕下好些发丝。她仔细地将发丝缠在指尖上,然后丢进一个手工的纸盒子里。
纸盒子歪歪扭扭,一个巴掌大小,立在床头的柜子上,排列了五六个,绘有各样奇奇怪怪的涂鸦,五颜六色,但也掩不住上头的印刷字体,是被丢弃的报纸。
纸盒子已经被堆满了三分之二,它们像树干的年轮生长了一圈又一圈,泛出的银白色,没有丝毫的光泽,如同败阵的虾兵小将,萧瑟又无力地躺在里头。她知道,这是生命在尽头对她昭示。
龚老太枯枝似的手一把将纸盒子端到小姑娘的跟前。她郑重其事,又颇有些惋惜道:“你说,这算我的财产吗?”
“阿婆,什么是财产?”
她和小姑娘相看好一会儿,转头无视了她的好奇,摇了摇头。前两日去公证处,龚老太也问,这算我的财产吗?微微发福的公证员皱眉,大抵没见过这样无理取闹的客户,一脸冷漠地说:“财产指的是您名下的房啊、车啊、存款啊这些。”
“世人说的那些财产,生不带来,死也带不去,这算哪门子财产。”龚老太不满地呲了一口,鼻腔里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哼”。干干净净地来,完完整整地走,一根头发丝也得给揣地里头去。
其实仔细观察一眼,老太太的眼下隐隐带着病人独有的倦态,前些日也恹恹地躺在床上叫唤,这两日瞧着神态却不像个病人。
“阿婆,新年快乐。”她又重复了一遍。
“赶明儿才是新年呢。”龚老太瞥了一眼端坐在床上的小人,漫不经心地说。小姑娘歪了歪脑袋,带着一些鼻音说:“可是,明天……明天我可能就没办法说了。”
疼在身上总可窥见一二分真相,再小,也不愚钝。小姑娘像个小话唠,整日里听见她的叨叨声,像啥事也不记,但小孩的心理跟揣了个明镜似的。
“阿婆,死会像我做放疗一样疼吗?”她眨眨眼睛,对未知的死亡又充满了些许的好奇。
“阿婆,为什么你不需要做放疗呢?”龚老太想了想,唔,怕疼。又想了想,反正都要走,不如大方一点。
小姑娘见龚老太不搭理她,看看那台相机,指了指又问:“阿婆,这个盒子是做什么的?可以把我装进去吗?”然后又往回探了探脑袋,又坐直了身体说:“阿婆,他们说,死了就变成骨灰,要装进盒子里。”
龚老太微愣,有些出神。死亡,不是成为一堆白骨,或是焚了被装进骨灰盒这么简单。真正的死亡,是在长久的岁月里无人问津,无人在意,然后被彻底的遗忘。空荡荡地,你不存在任何一个人的回忆或想念里。
02
窗外的风带着股肃杀的味道,毕竟还是凛冬二月,探起头来,可以瞧见一棵歪脖子树,奇奇怪怪,长势却最盛。树下有三两的病人坐在长椅上,看不清他们是在发呆又或是谈笑。
陪护的家属们时不时地偷瞄着龚老太这方的动静,暂时放下了敏感、脆弱又紧张的神经,带着探究和好奇的意味观察她的举动。
龚老太拿起床头的老花镜,有些颤抖地架上鼻梁,黑色的镜框将她衬得更加老派和严肃,她年轻时,做的是计划生育工作,如今依稀可辨得出一二分神态来。龚老太将相机抱在胸前,坐在床沿,她点点头说:“你说得对。”
小姑娘抬起脑袋,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死了,就会被装进这个盒子里。”
不知何时起,没有人愿意亲近她,人们只是说,这是个奇奇怪怪的老太太。小姑娘全然不怕她,常趁着她的母亲不在,向龚老太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也对她的爱答不理见怪不怪。
她偶有看着小姑娘发愣,然后低下头去擦拭眼角泛出的泪光。这些年来,她的心里有一座又一座的暗礁,再没有人能掀起深处的惊涛骇浪。
龚老太有些费力地举起胸前的相机,相机其实不大,银白的颜色,略带些塑料质感,还带着些许细细的刮痕,瞧得出是历经了岁月的淘洗,和龚老太一样上了年纪。
“阿妹,你笑一笑。”小姑娘长得俊俏,化疗让她将一头黑发给舍弃了,她不哭也不闹,倒是常常摸着光滑的脑袋瓜子,然后趴在床头细细去数龚老太盒子里装着的白发。
镜头里的小姑娘闻言,笑得灿烂,没有血色的脸上好似终于有了阳光。如果……如果她的外孙女长大了,或许爱哭闹,像她母亲一样调皮顽劣,闹得她耳根疼,也或许喜欢安静,像跟前的小姑娘一样。偏偏打娘胎里出来,还没足月,便断了气。
她的外孙女还没好好见过太阳,就被迫殒了命,甚至于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所以在后来很长的一段的时间,她在梦里混沌不堪,年轻时的往事将她鞭打到体无完肤。
整晚整晚的梦里都是那满街的窝棚,里头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们跪着哀求她,有的说这是她的幺娃,又有的说娃已经足月了,引产不得,还有发了疯似地质问她,你难道没有孩子吗?
她就站在街角,茫然地看着大写的标语,上头写着“宁肯流出去,不许生下来。”、“上吊一根绳,喝药给一瓶”……它们张牙舞爪,狰狞又醒目,她低头看着满手的鲜血,发觉自己才是被狠狠愚弄和嘲笑一番的那个人。
“阿婆,你怎么哭了?”
她抬手,抹了抹泛滥的泪花,擤了擤鼻涕才说:“阿妹,你帮我装进这个盒子里吧。我教你怎么用。”
“阿婆,你也要死了吗?”
龚老太习惯性地伸手捋了捋稀疏的白发,在小姑娘的眼前晃了一晃:“瞧见没,它们也在离开了。”然后再手指上打着圈,又轻轻地放进将满的纸盒子里说:“指不定明儿个,我就死了。”
无非就是两眼一闭,两腿一瞪的事,不过是她长达六十余年的人生里,极其普通的一天,也不过是无人关切,无人记得,像她过往一个人过着毫无起伏生活的一天罢了。
龚老太理了理身上宽大的病服,又扯了扯套在外头的红棉袄,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有些局促,握成了拳状,又松开,她不自然地笑了笑。
“咔嚓”一连好多声,小姑娘胡乱不知按下了哪些快键,将龚老太此时的神态不偏不倚地记录在了镜头里,紧张的,开怀的,从容的……小姑娘跪坐在她的身旁,两人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照片。
龚老太看着最后一张照片里笑着的自己,会意地笑了。双眼和脸颊凹陷,老年斑毫不掩饰地爬上眉尾,柔软的牙床上仅剩两三颗牙齿排列着,稀疏的白发,枯槁的双手,皮下藏了一具骨骼。
人生须臾几十载,岁月馈赠的痕迹竟这般深刻,她像是看见了几十年前的自己,穿着红袄子,抱着怀里的小人,笑得开怀。被风吹红了的脸蛋,眉目间都是柔情。
就它作为葬礼上的照片吧,我的最后一刻也来为我送行。
03
一张一张地,龚老太划到小姑娘的照片,摆在她的眼前问:“挺俊的,你这小姑娘。”顿了一会,她又问:“喜欢吗?”
她摇摇头:“阿婆,我不想住进这个盒子里。”小姑娘的眼底聚起泪水来,她低下头,珍珠大的泪珠打在龚老太的胳膊上,四肢百骸连同身上每一个呼吸的毛孔仿佛都在尖叫,她只是个孩子啊。
不公平,一个是东边新升的朝阳,一个是西边暮沉的夕阳,却都悬在一片天空为夜色报更。若从已成定局的结果上来说,又没有什么不同,有人盛年早逝矣,有人三更不停留,来来去去,我们终究逃不过一个“死”字。
“其实,死一点都不可怕。”小姑娘抬头看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显得她更加的无助。龚老太点点头,眼神逐渐变得悠长而悲切。“你听阿婆说,你会带着很多人的祝福和想念离开……”
龚老太将自己包裹在这种低迷的悲伤里,没有注意到推门而入的年轻女人紧着脚下的步子冲到龚老太的跟前,将小姑娘一把抱在怀里,紧接着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龚老太一脸无辜地收了相机,也不觉得正在低头哄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有什么错,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活得够久,“死”说起来容易,现实却是,它像一块藏在蒙羞布下,乌黑的、肮脏的、不堪入目的不明物体,见不了光,更容不下人们大方搬上台面上来谈笑风生。
她想告诉这个哭鼻子的小人,死亡一点都不可怕,不过是派出所的系统里显示户籍已注销,可怕的是像她一样,无人在意,无人缅怀,彻底且不留余地的被世人遗忘。当名字成为了一个符号,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灵魂便也无处安放了。
龚老太轻轻倚靠在床头,气息稍有些急促,花白的头发又有些凌乱,她伸手,又停下,指尖开始来回地翻看刚刚拍摄的照片,其实相机的内存已经差不多满格了,定格下的无数喜悦、悲戚、惊慌,是她完整的一生。
它会记得她,证明她来过。
指腹有些犹豫,收了又收。她知道,再往后翻,也是一张单人照。照片上的人躺在病床上,瘦弱地仿佛风一吹就倒,她挺着圆滚滚的肚皮,朝着镜头比着经典的剪刀手。
龚老太扯了扯嘴角,指腹终是划到了下一张,眼睛盯着屏幕上的人儿,眉眼慈爱又逐渐变得哀痛。她记得女儿说,妈妈,我觉得很快乐,也好神奇,我竟然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妇产科的气氛全然不同于重症病房,他们兴高采烈地迎接着新生的到来,但除了偶尔又特殊的情况,比如藏着死亡的大出血、难产、死胎……
死亡不会堂而皇之地告诉你,你得死了,它最擅长于捉迷藏,藏在你先天的缺陷里,藏在你身体的疾病里,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还长舒一口气,然后骤然而至,避之不及。
手腕间每一次秒针的跳动都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上,每一秒都如处在炼狱般难熬。手术室内有护士出来,她弹也似地,从绿色的塑料椅上起身。
“才刚看见一个头,别着急。”
又有护士匆匆忙忙地小跑出来,她又跟上前去。护士头也没回,说的是:“生了个女孩,但产妇大出血,急需输血。”
她眼前一黑,扶着身后雪白的墙壁顺着急促的呼吸,嘴里呜咽着也不知想说些什么。一分又一秒,凌晨两点多,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她的跟前,向她行着九十度的鞠躬。
报应哪,是她年轻时作的孽。
她怨,也恨,把自己裹在密不透风的墙里,不接受任何人的关怀和慰问。所以后来的一段时间,龚老太时不时地借着各种由头去产房门外坐一会,看着门外的家属焦灼又期盼的神情,再听见一声声亮堂堂的哭声响起,她连同世界在为生命的到来而庆祝。
她就这样坐在产房的门口,迫切地想要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啼哭,找寻一个答案。她的姑娘在手术台上再也没能起来,未足月的孩子也还没游历一番人间,还有那些在计划生育中被剥夺了出生资格的孩子,人生就此终结,戛然而止。
如果说死亡是必经的终点,那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
坐了个把月,医院也借着各种由头拒绝她进入妇产科,直到自己被确诊癌症,才活明白了些。或许正是有死亡的存在,才赋予了生命意义,偏偏世人大多把死亡当成惩罚,而不是馈赠。
“阿婆,我都没看到你的家人,他们人呢?”被子将小姑娘裹得严严实实,圆润的脑袋也戴上了一顶红色针织帽,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死了,都死了。被我装进了盒子里……”
女人急忙捂住了孩子的耳朵,怒不可耐地瞪了龚老太一眼,看向孩子的目光又瞬间温柔起来。她吸了吸鼻子,平静下来,轻声地说:“老太太,那个未知的世界,我们……太害怕了。哪怕她只剩下一天,也请你……让孩子有多活一天的念想吧。”
龚老太愕然,又默不作声。哲学家给死亡下了很多的定义,艺术家也认为死亡是生命的升华或交替,而她认为死亡不过是一个程序。人们畏惧死亡,大多来源于本身对它的看法。价值观的碰撞,谁都没有对错。
她点点头,仿佛认可了她说的话,又瞧见女人松开了小姑娘的耳朵。小姑娘的脑袋和拨浪鼓一样,看看女人,又看看龚老太。
她说,但他们……有我记着。
04
忽然觉得疲惫,龚老太正想要侧下身子,有个皮肤黝黑,穿着朴素的中年男人走到她的床尾。他说,老人家,能不能请你给俺和俺婆娘也拍一张照片。
“能不能……也请你给我爹也拍一张。”
“还有我,我也想拍一张,体面一点。”
病房难得打破了先前的死寂,仿佛忘记了死亡之神会随时光临。当走向死亡的路依旧缓慢,不过是换一种方式进行凌迟,而在这一刻,他们好像下定决心,认真地告别。
龚老太在相机里定格下的每一份神态,好似都坦然又无所畏惧。他们先是捧着相机相互打趣,然后是谁说了句,我这最后一张做遗照,你们觉得好不好?然后是长长的沉默,不知谁带头哭出了声,病房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悲戚。
护士闻声急忙忙地赶到病房,推开门看见一干人在掩面哭泣,又轻轻地阖上了门,不发一言。
死亡意味着告别,但告别不意味着绝望,要心怀坦荡地接受并且承认它的到来,于大部分人而言,实属困难。龚老太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收了相机,打开了手机,好似他人滔天的痛苦与她无关。
嘈杂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不失热闹,主持人字正腔圆传来:“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过年好!”热烈的掌声,欢呼声,窗外的烟花盛开。
龚老太好似还听见“哧”的一声,一道道白光像秋日的金丝菊,直冲暗沉的夜空,再是“砰”得一声,像巨大的荧光伞绽放开来,又化成是撒落人间的花瓣,归于寂静。
“是烟花!”小姑娘喊了起来:“妈妈,阿婆,快看,是烟花!”
病房里细细碎碎地传来小声的惊呼声,但没有一个人凑近窗户,似乎有意识地让躺在病床的人可以遥望着窗外,欣赏这一场为迎接新年而筹备的礼赞。
龚老太阖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欢愉,她的葬礼上,或许也有这样一场盛大的烟花。
那日,她向公证员坦言,我确诊了癌症。她还说,我的名下有两套房,存款还剩三两百万。她又说,可是我无儿无女,也不想把财产留给兄弟姊妹。
公证员犹豫着问她,那……身后事怎么办?他没有冠上主语,比方说“你的身后事”,但在死亡面前,倒显得有些刻意和矫情,任何语言都扎耳。
龚老太指了指同行的人员,又从文件袋里掏出几页薄纸,封皮上写着捐赠协议,小二宋体加粗,赫然又醒目。“我名下的所有财产悉数留给市妇女儿童保护协会,义务只有一个,为我办一场葬礼。”
协会的工作人员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她提出了各样的方案,无一不凄凄惨惨戚戚。龚老太摇头,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街景。
“我要热热闹闹地离开,宴席上可以有香槟,可以有烟花,也拜请你,请参加葬礼的人笑着为我送行。”
“不用觉得荒诞,只是一场葬礼,没人会记得我,更谈不上多重要,大伙笑笑也就过去了。”
夜里寂静无声,病房的灯不分昼夜地工作,人们也总渴望永生。小城中心的方向人声鼎沸,龚老太的耳边还响起那女人说,我会记得你,我们会记得你。
新年在年轻又张扬的倒计时声到来,也带着它满兜张扬的偏爱,分撒给大方索要新朝欢愉的人间,又是崭新的一年了。
零点,烟花准时又盛开在夜幕中,她弯了嘴角。
这一场烟花的盛宴,像是为她而绽放,庆祝她离开这喧嚣的人间。
后记
“阿婆,新年快乐。”
小姑娘偷偷地、用力地揪着她的手臂,仿佛想让她疼痛,让她睁开眼睛,和她说一句,新年快乐。但龚老太祥和且平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没有什么变化,她像一个僵硬的果冻,依旧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