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死亡在死亡之前开始,生命在生命之后延续。——让·鲍德里亚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婆,我那时候就意识到,原来死亡是从很早很早之前开始的。
印象里的外婆应该还是很有活力的,虽然样貌衰老,但是老得很和蔼可亲,灰中夹白的头发让她的笑容更加温和。外婆有一双巧手,菜园子里总是绿油油的,饭桌上的饭菜也总能让我满足。
小时候,一放暑假,外婆家便是度假的天堂——因为在外婆那通常不用做太重的农活,还能经常得到零食和夸赞。
随着寄宿生涯的开始,假期减少,加在我身上的活却不少,我便基本上在家中待得多了。有次暑假,天气非常炎热,外婆躬着驼背,提着一筐西瓜和鸡汤,顶着毒太阳走了个多小时来我家看我。她责怪我怎么不去她那了,家里卫生也不怎么搞……我不由为自己的懒散道歉。自那以后便很认真自觉地负责起家里的卫生。
外婆帮过我很多。初中暑假在家,家中辣椒的采收落到我头上,我便每日从早晨摘到上午,一次就是两大箩筐,先从田里挑到家中;再用板车装好,从自家拖到外婆家的水泥地上晒。很有幸的是,外婆会帮我晒、拣。于是就发现,即便工作很累,但有人帮忙还能获得肯定,好像也没有那么累了。
初中有次,受伤住院,行动不便,爸爸太忙便托外婆来照顾我的。外婆的照顾得很细心,饭菜都不落下,甚至还给我买了换洗的衣服。似乎,外婆一贯的节俭作风,到了我这都变得大方起来。
农忙的时候,外婆还会过来帮爸爸做饭。彼时一起帮农忙的是附近邻居,他们都一贯称赞外婆好手艺,还对外婆很尊敬。虽然那菜的口感其实一般,但我却是学到了邻居们那种真诚的尊老态度。他们表现出的那种尊敬,让我很开心拥有这样好的外婆。
外婆一直都很温柔。在她看来及格和满分都是好样的,没被老师骂的就算是好学生,即便我体重飙到120也还是不胖,见过的世界可能最远就是这个小小的村庄了。有时候我们一起做饭。我一边添柴火,一边把自己的烦恼倾诉给她,但她总是的温和的——就好像成绩下滑了没关系,体重增加了也没大问题,你依旧是个好孩子。这种温和,让我内心的许多自责得到了宽恕。我渐渐也变得豁达了起来。
可对于外婆的倾诉,我通常是无能为力的。我甚至无法劝她乐观,积极,对未来抱有希望,因为我什么都许诺不了。她的痛苦,经常是由于疾病。有时候是吃不下饭,有时候是走路走着喘气喘不上来,有时候是双脚浮肿得像包子一样,有时候是背痛得晚上睡不着。每每这时,我只会帮忙多干点活了。
外婆的衰老便是从这种疾病中开始的。
有年夏天,我从集市上回家,遇到大中午还在三角坪摆摊卖西瓜的外婆。对面的是一群中年人,也是买西瓜,但西瓜相比于外婆的品相要好一些。那些人也是附近的朴实瓜农,他们都同情这位老人家,每每有客源来问瓜的时候也会介绍给外婆一下。我看到了外婆,便去打招呼,得知到了中午了居然还没有吃早饭。我本意是想让她别卖了,但外婆还是想坚持——我于是从家盛了饭过来给她吃,留守了一阵之后便一起回了家。途中,我感受着肩上西瓜那沉甸甸的的重量,实在难以想象她是怎么一点一点把这些挪到集市上的。
再之后,学业变的繁忙,我也离家越来越远,每次见到外婆基本上都是寒假过年了。她依旧是个待客热情的老太太,即便自己行动不便——这便使得我们这些访客很自主起来。迎客鞭炮自己放,茶水自己倒,炉火自己加,凳子自己搬……然后扶着外婆坐下,一起聊天。
就这样年复一年,那种祝她长命百岁的祝福再也说不出口了,称谓也从任性的“奶奶”规规矩矩的改到了“外婆”。因为意识到她除了有外孙、外孙女,还有更多的孙子、孙女、曾孙子、曾孙女,她似乎要照顾很多人。
外婆也就在这种一年一度的见面中加速衰老。每次的见面聊天越发单薄甚至沉默,可这沉默却又显得过于沉重,承载了一年中太多的无法说完的故事,最后便通常寄托于吃东西这件事情上了。
最后第二次好好地与外婆相处,是我写毕业论文的时候。那时候外公去世了,她住在我家一阵子。但我基本上每天都待在自己书房中,有时候是真的在学习,有时候却只是睡觉和玩手机。有次半夜起来做模拟,遇着了起夜的外婆,她说——再学习也不能这样不要身体啊!我又是一阵心虚。
后来小外公也去世了,她问我要不要去参加下葬仪式。我当时觉得心中烦闷、学业过重便又拒绝了。外婆后来便自己走过去参加下葬仪式了,我后来才悔恨的想起——自己当初怎么没有骑车去送送她。
再之后可能就是22年过年回家了,去拜了个年。但是又如往常般没有太多的交流。好像我默认了这种随着成长渐行渐远的距离,并保存着她会一直活着的内心祈愿。后来与妈妈的对话,我才得知她早就病得很厉害了,几天不吃饭,看病也不愿去大医院。
她好像很早就接受了自己快要死去的现实,并且提前跟基本所有的人进行了告别。去年暑假的时候,她在收干菜的时候摔了一跤,因为爬不起身又无人搀扶在地上待了一晚,之后妈妈去探望才发现她已经是不能言语了。
我看到地上那些斑斑血迹,内心很难受,难以想象这位老人是遭受了怎样的生理痛苦。但我好像依旧什么都不能做,并且没有任何立场去讨论是非对错。后来他们因为下葬之事再生波澜的时候,我更是顺从了爸爸的意愿做了个逃避的人。
我那时候想起,我之前祝外婆长命百岁的时候,她曾苦笑着说: “100岁也太久啦!” 。后来更是因为病痛的折磨,也因为孤独,她总是说: “希望自己快点死吧!” 。
她确实是很孤独的,因为孤独所以才需要不停地忙碌。她不识字,不会看电视,不会玩手机,甚至连那种大键老人机也很难适应。她基本上没有自我,作为续弦她对我妈和我都是十分的好,甚至让我感觉不出其中的血缘区别;同样的,她对其他的子女也是同样的好,或许未能尽善尽美但却总是竭尽所能。她原本也是有娘家的,但好像往来的不多,直至临死前的那些年才开始走动起来。她算是恪尽职守的扮演好了自己一生的角色,从母亲,到外婆、奶奶。
外公死后没多久她也跟着去世了。妈妈看着自家人一个个的这么凋零有时候也会伤感——好像她原本的家就她一个人了,现在的家才算是她真正的家了。潜移默化的,我认识到了一个家的更迭。妈妈已经是奶奶了,之后也会成为外婆,还有自己的孙子孙女甚至曾孙子……妈妈老了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呢?爸爸又该是什么样子呢?我想着这个问题,意识到了成长与责任。
过年回家的时候,我去外婆的坟前拜一下。坟堆很矮,平凡得与土堆无异。我当时拜得虔诚却也潦草,烧了纸钱祭了茶酒便结束了。唯一欣慰的是离我家很近,以后回家总能去拜上几拜的。
昨天和朋友们聊到养老和亲人的话题,感触良多。
写下一些外婆的旧事用以悼念。还有,新学期,好好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