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陪我终结
西湖上一共有三种船:手划船、摇橹船跟游船,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这三种船竞相游过,每一道倩影我都觉得似曾相识。
“妈妈妈妈,断桥哪里断了呀?”
“断桥本来就不是断的呀。断桥不断,孤山不孤,长桥不长是西湖的‘三怪’。其实这里面还有很多故事呢……”
我伫立断桥边听着母子俩的对话,突然触景生情,心情难以平静,想起自己邂逅童艺的时候,便是在这断桥旁。
这是我第二次来西湖了,同样是在夏天,上一次是在两年前——检查出那个病痛的第二年,我在北京稳定后开始给自己定下了25岁前每个省去过一次的愿望,对我而言,旅行是我跟病魔斗争的一种方式,乐在其中。
每次想到那天的事情,我都觉得医院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很多坚强的人都是在这里被摧毁意志的。当医生微笑着告诉刚二十岁的你得了那种你从没听过的病,说以他二十年从医经验来看放疗或切割缝合都只能维持病情,而且举例该病类似肿瘤的时候,你会在那一刻,觉得人世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满世界的黑暗、痛苦与阴冷会在一瞬间淹没你。
到杭州的第一天便是小雨,上帝在低语着什么。第二天天公作美,万里无云,我走到断桥残雪的时候却已经满头大汗,感叹莫不如昨日乘雨游西湖了。
有趣的是我找寻了半天除了一块刻有“断桥残雪”的牌子跟一个低矮的拱桥外,并没有我要找的断桥。
“那这里就是西湖十景最著名的景点断桥残雪了,传说中白娘子跟许仙相会的地方,大家可以在这多待会,没准也会有什么艳遇说不定呢……”
旁边有清脆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我扭头一看,是一个精致妆容、高高发髻的女导游。我走过去,低声问了句:“请问,断桥在哪了?我也没发现这里有什么‘断’的痕迹啊……”
她微微一笑:“断桥不断,孤山不孤,长桥不长是西湖的‘三怪’。至于为什么叫‘断桥’嘛,统一的说法是每次西湖落雪,断桥桥面这里被雪覆盖,若隐若现的样子就像断了一样,所以叫断桥残雪,后面不是还有‘残雪’的嘛。”
我“哦”了一声,打算打道回府,明天再来,天太热了,蒸的让人难受,我胸口的伤疤也有阵阵疼痛传来,十分难耐。
“你去哪儿啊?”那个导游在身后叫我。
我转身指了指自己,张了张嘴巴,不知道她为什么叫住我。
“跟上队伍一起走,别自己走丢了。”她说罢,举了举手里的旗:“大家跟我往前走,前面是背靠孤山的平湖秋月,也是西湖十景之一。”
我望了望她的背影,大概只有一米六的她背着大大的包,举手投足间都是一种自信跟洒脱,看了是误把我当成他们旅游团的游客了。我走上去,拉过她背包的背带:“我帮你背吧,导游,还不知道……我是说我忘了你叫什么了,能不能再告诉我一下?”
她昂头看了我一眼,脸颊有些红:“包我自己就可以了。我叫童艺。”说完她又挥了挥旗,朝前走去。
中途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刚开口“其实”就被她堵了回去:“急什么,一会到了曲院风荷那边会给大家时间自由活动的。”
其实我本来只是想多听听她讲些西湖有关的故事,结果我发现她将的很多事情并非我若期待的,想要离开,又觉得跟着听了这么久,不打招呼就走显得太不人道主义,看了看旁边的指示牌,想了想,也不算远,再往前走走好了。
西泠桥往前不远有个墓叫武松墓,童艺又用扩音器说道:“这里就是武松墓,武松墓上面的一副对联‘失意且伍豪客,得时亦一英公’是由著名作家冯骥才撰写的。该墓修于1924年,后来被毁,眼前我们看到的后来重建的……”
“哦,武松嘛,我知道,《水浒传》里面的。”我大声地打断了她:“卖炊饼那个。”
人群里传出小声,童艺白了我一眼,没理我。
到了曲院风荷的牌子前,眼前由逼仄一下子变得开阔了起来,凭栏眺望,已是荷花满塘。
我望着风景发愣,丝毫没注意到童艺的扩音器里在说些什么,余光中她朝我款步而来,我侧身,她笑脸相迎,面若桃花:“才来啊?”
我还以为她是觉得自己刚刚不够礼貌主动过来道个歉,刚打算摆摆手来表示自己的大度,却发现她径直走了过去,扭头一看,才知道她是对身后的走来的男生说话。
“童艺,我是来找你说点事的。”
两个人往远处走去,我有些不悦,我只是想打个招呼然后回宾馆睡觉就这么难吗?而且我好像并不是这个什么童艺的游客,不打招呼直接走也无可厚非。
我往外走,路过他们两个人的身旁,“分手”两个字飘入耳朵,然后入眼的便是是哭得梨花带雨的童艺跟毅然走开的那个男生的背影。
童艺蹲在那里,捂住脸抽泣着,身子在微微发抖。
我平静的心底突然有些波澜,走过去,掏出纸巾递了上去:“别哭了……”
童艺抬头瞪了我一样,流露着愤怒:“滚。”
“哦?”我微微一笑:“我敬爱的导游童艺,你一会儿还要工作呢,你如果不想被投诉就擦干眼泪站起来,不就分个手吧,至于吗?”
童艺一下子站了起来,脸憋得通红:“你……小点声好吗?”然后一把抢过我的纸,背过去擦干了眼泪,但眼睛还是有些红。
“哎?你叫什么,怎么才发现你很面生?”她忽然瞪大了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
“我叫……苏羽。”
“这次的团好像没有这个名字吧,你是提谁来的?这可不行,身份证拿来我看看。”
“咳咳……大姐,我早就想说了,我就不是跟团旅游的,我早就想走了,但是你非拉着带上我,我其实很无奈的啊……”我长舒一口气,心想终于把这件事说出来了。
她眉头紧锁:“呃……抱歉,因为当时四周都是我们的人,你突然插进来,我以为……”
“你要对我负责的啊。”我打趣道。
“好,那这样吧。”她顿了顿,问道:“三潭印月去了没有?”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走路了,好累。”
“一会你跟我们一起转转吧,上瀛洲岛看看,船票我给你出。”
我其实还想拒绝,但是又想到了她刚刚痛哭的那一幕,妥协了。
“手划船、摇橹船跟游船是登岛的三种船,我们坐游船上去。”
童艺他们人比较多,直接包了船,我算临时加的一位,也没有座位,索性跟童艺挤在船尾看着船行使后水面上泛起的波纹一点点散开。
很多时候我们跟熟人不愿提及的辛酸痛苦,反倒更容易与陌路人倾囊相诉,失恋时尤为甚。很多APP有这样一种功能叫阅后即焚,类似的,这样的沟通是不是可以定义为谈后即分?
童艺说自己做导游已经有几年了,另外一个身份是“码字狗”,也就是作者,但自己最想做的还是摄影相关的工作。这时候我才发现她脖子上一直挂着的摄影设备。
我说好巧,我怎么也算文学工作者,当了几年编辑了,不过遗憾的是还没有认真写点什么来当代表作。还讲了我凄惨的家境,离家出走以及流浪漂泊。
我一边继续听她讲述了从小到大的种种无奈跟努力反抗,一边在手机浏览器上百度了她的名字,才发现竟然是一个很出名的作家,还出了几本书。
登岛的时候她把包递了过来,说了一句:“苏羽,其实我听说过你,因为你之前在的那个平台我去写过几天小说,只是那时我还默默无名。当然,现在我也只是一个十八线作者……”
“童艺,咱俩合写一本书吧。一本我酝酿的蛮久的书,双视角切换的一本小说,听了你的故事,真的太像我的女主了。”我看看了不远处的亭子,又说道:“当然,我也不得不说我只是一个十八线编辑,甚至我连百科都没有。”
她手伸过来接包的时候在空中悬了几秒,随后说道:“好啊。”
我“嗯”了一声,说了一下我所能提供的推广资源还有人脉及自己写作方面的一点成绩,然后一边跟她往石塔那边走一边继续说:“我倒没想到你答应的这么痛快。只是在我看来,至少不会拖你后腿,1+1哪怕不大于2,至少不会小于1。失恋了就失恋了吧。这本书就叫《陪我终结》,就从你失恋写起。”我看了看她的脸,长长的睫毛实在好看,却还是没有勇气直言我想借男主写出自己所患的病,更想通过写这本书来让自己多一份精神依靠,让自己内心终结病魔所带来的苦不堪言。
“可是……”童艺停下了脚步:“因为我签的合约还没到期,所以我得问问我责编老王,去争取一下。”
“老王?隔壁的吧?”
我突然笑了出来,心情莫名畅快,满心欢喜,将要跟有趣的人做一件喜欢的事,这将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
站在岛边的我发现三个石塔实在看起来小的可怜,忙问童艺:“你说,那三个石头,为什么看起来跟网上的图不一样啊?怎么这么小?”
童艺举起相机,调了调焦距,举了过来:“呶,看看。”
我蒙地把头伸过去,正好撞上了她的头,看她“哎呦”了一声,我说了句“抱歉”然后看向了她相机的镜头,三个石塔很像香炉,每个塔的塔尖都是一个葫芦状的宝顶,塔身的石柱上有五个圆形的洞,塔身上好像还刻着什么。
“你知道么,我男朋友曾经就是我的游客。”她突然开口,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我佯怒:“不许再提了。按你们女生的逻辑来讲呢,主动提分手的男生都是人渣,既然他是人渣了,有有什么好怀念的呢?”
她被我的话逗笑了:“你倒挺能说的。”
“没办法,事实证明,当过网文编辑的我学会的技能之一就是哄孩子。”
“你觉得他还会来找我吗?”
“你还提?”我别过脸叹了口气,反问自己病是否还能好。
离开瀛洲岛后童艺带我去吃了葱包桧儿跟西湖藕粉,前者很像北京烤鸭卷饼,味道却倒像炸酥了的煎饼,而后者感觉只是加热了的香草味果冻。童艺却说西湖藕粉曾作为贡品进入过皇宫,而葱包桧儿更是杭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
这倒让吃过中国十之八九的地方小吃的我不禁咂舌,因为实在不觉得这两种食物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我跟童艺要各走各的路了——她继续带团前行,我要坐车回宾馆了。
她再次道歉:“对不起,闹了个乌龙,让你又走了好久,不过呢,听我讲了那么多,也不收你导游费,两清啦。”
“还有机会见面吗?”我问道。
“当然有啦。”她满口应允:“不过那时我应该不再是导游了,因为我打算辞职去创业了,做点喜欢的事。但写作必然还会继续,毕竟已经到了没有退路的程度,‘来生不做码字狗’,哈哈……对了,那件事我会努力去争取的。”
我朝前走,却不断回头,看她慢慢变小,直至在拐角处消失。
不远处是孤山,太阳已经西斜了,倒影在水面上,船儿划过,夕阳在湖面上游动了起来。
我在旅行途中把有关《陪我终结》的大纲改了又改,然后附加两章正文发给了童艺,还玩笑地说道:当了这么久编辑,向来是看别人的大纲,第一次给别人发大纲看,很紧张,甚至毛骨悚然。
我着重跟他提了男主身患某种绝症,她发了一个恐惧的表情,说道:这种病简直太可怕了,密集恐惧症会疯掉,特别还是我这种处女座的完美主义者。
总要享受不完美,有生必有死,这个世界本应如此。我对她这样说,却突然有些难过了,果然,连我自己都有些嫌弃的事情别人又怎么能不嫌弃呢?
童艺帮我改了一些错误的词句跟表达方式,重新把文件发给我,我看过后跟她争执一些问题,甚至我能想象到屏幕另一端的她是怎样的面红耳赤。
七夕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北京,跟她的关系也如那日湖面倒影的夕阳一样在逐渐散开。
我给她送了一大盒巧克力,说:没有男朋友了也没有关系,我送你。
她发语音回我微信,娇嗔的口吻:现在哪有送女孩子巧克力的,会胖的呀。
每日早晚的联系成了习惯——至少对我是如此,那段时间身体上的痛痒也很少再犯,也许是心里有了其他方向跟打算,每天晚上等她劝我早睡,看她发来“WANAN”,我真的天真地以为彼此暧昧到了相互喜欢的程度。
后来,童艺开始了自己的创业,总是出差,我三番五次想去杭州找她,说时间地点都可以由她定,她且都推脱拒绝了。
合写的事一拖再拖,最终也是无果而终。
我最后一次找童艺聊天的时候说:其实我觉得自己有点喜欢你了,喜欢你那么拼的样子,有些事情我真的不想说,就像我刚开始说的,有关那本书,我只是想写出真实的我们,而那些事情我不想说的,写完了那本书你就知道了。
“那你现在就说啊”——她逼问我。
我说其实那个病就是我得的,我骗你说想加入这个病多一点情怀跟关爱的点进去,而实际上,我只想这次合写是一次终结,对于你,是那场放不下的失恋,对于我,是这个忍受折磨,痛不欲生的病魔。
我跟她渐渐没了联系,不见面不聊天,偶尔的消息也成了群发,那种感觉比病魔带来的痛痒更折磨……
“妈妈妈妈,那你给我讲点故事吧。”
小孩子的话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妈妈和蔼地笑了笑,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道:“最著名的应该就是许仙跟白素贞了,他们啊,就是在这里相遇的……”
“许仙是谁呀?白素贞是电视里的白蛇吗?”小男孩眼睛睁得大大的,天真而又无邪。
我走过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小弟弟乖啊,许仙呢,是个游西湖的乘客,而白素贞是位导游,才不是什么白蛇呢。白蛇有情,导游无义。”
看到小男孩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而他的母亲又一脸诧异,我满足地走了,背后是母子二人的对话。
“儿子,别听那个叔叔瞎说,许仙白素贞是传说中的一对恋人”
“那……他们最后在一起了没有?”
生活本就处处光怪陆离,看来,最好的陪伴也许只能是自己,西湖美景,再不相遇,只愿他日再忆,不必满目疮痍。
我朝远方看去,阳光躺在湖面上,有些刺眼。这是我第二次来西湖,却也是最后一次了,不,是最后一次来杭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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