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
绵延的山脊线在苍茫的暮色中隐约可见,寒风如同咆哮的洪水一样呼呼的吹着,把夜空吹得格外瘆人,苍穹如同一口锅一样倒扣在山岭之上,棋盘般明亮的星星点缀其间,增减了几丝浪漫与空灵。尽管是元宵佳节,但山村的夜晚依旧十分宁静,方圆数十里,仅有几户石砖砌成的房屋亮着灯,与天上的繁星相得益彰。附近黄土夯成的老房、层叠的田埂和凋零的草木均被黑夜吞噬,千年皂荚树旁的棚屋中偶尔传来的狗吠声让山村显得更加凄凉岑寂。
距离古树不远处的一户民房中,只见七八位中年男人围坐一桌把酒言欢,坐上摆放着土豆鸡块、麻婆豆腐、清炒藕片、蒜薹炒腊肉、红烧鲈鱼、酸辣土豆丝及萝卜羊汤等菜肴。主家德叔一边招呼着客人吃菜,一边陪酒,德叔的面容留下了沧桑岁月的痕迹,双手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穿的裤子也是开线后再度缝补的,德叔的妻子在厨房忙活着继续烧菜,德叔的儿子阿坤在为长辈们斟上清冽的甘蔗酒。
山村多半已经人去屋空,村民们已经搬到了山下汉江沿岸县城旁边的新农村,那里的居民楼如雨后春笋般屹立着,而曾经烟火浓烈的村庄逐渐变得空寂,仅剩下一些银发老人过着孤苦无依的晚年生活,尽管老人的子孙不在身边,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孤独,反而更多的坦然平静,因为山村的一切都是生活的根脉。一旦去了县城,老人们不适应坐电梯,不方便用马桶,不习惯憋在家中不能做事,总是发现一切都是那样的不自在。
德叔一家是为数不多依旧留守山村的村民,之所以还未入住县城的房子,是因为他们对山上的土地有着深厚的情感。但是德叔的儿子阿坤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所以他们在年前为阿坤在县城花了三十万订了一套房,计划再挣一年钱装修完作为阿坤的婚房。而德叔和山上诸多孤寡老一样并没有计划住进县城,他和妻子依然想着晚年在山上过着耕种养畜的生活,而现在德叔和儿子阿坤每年都在北京的工地里上班。
围桌聚餐的是德叔的二哥四弟及其他亲友们,德叔之所以这样招待他们,是因为过完元宵节就要和大家一起去北京的大红门工地干活了,工地的空调保温施工项目被德叔以低于市场的价格承包。尽管价格低,但他和阿坤会亲自带头干活,所以一年挣个二三十万没问题。在开工前夕,他为亲戚工友们买好了驶往北京的车票,并宴请来到家中做客款待。桌上大家津津有味的吃着地道农家菜,各自聊的十分投入,喝的酩酊大醉,桌下布满了一层鱼刺、羊骨头及掺杂着烟蒂的食物渣滓,体毛银灰的土狗在摇曳着尾巴惬意的享用着宾客们丢下的骨头。
尽管晚上八点,但天已黑透,电视机中元宵晚会的节目开始上演,华丽着装的主持人们自信从容地讲着祝福的话语。在城里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坐在沙发上已经开始欣赏着节目,但山村中的德叔和客人们似乎对电视中的晚会没有太大的概念,因为他们已经喝的十分迷糊,打嗝后空气中都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之后酒桌上的聊天越发的荒诞而又离谱,德叔妻子见状便招呼着大家就此打住,德叔踉踉跄跄的倒在了椅子上。妻子和阿坤将德叔架到了床上,酒足饭饱的亲友们便借着明月的光辉陆续离开回到各自的家中。
夜深时,万籁俱寂,妻子和阿坤均已熟睡,德叔被尿憋醒,便在漆黑的房间中费力的爬起,路过堂屋的时候,被火盆绊了一个趔趄,在栽向地面的时候双手撑住了椅子,又重新站起,打开了门闩,轻微的声响惊动了角落里的小狗,小狗睁开了眼睛看到德叔就像是一尊雕像一样立在门口。一股冷风瞬间灌入,吹的醉意朦胧中的德叔瞬间清醒,他双手揣进兜颤颤巍巍的朝门前左边的石坎旁走去,石坎的下面是种植着油绿麦苗的层叠田埂,麦苗被头两日的鹅毛大雪覆盖,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天上银河流溢,山野白雪茫茫,夜色空净如洗,曾在年轻的时候,德叔不惧风霜雨雪的劳作,而今这把年纪对寒冷越来越敏感了,他不由地感慨着岁月不饶人的事实。正当他拉下裤子准备将小便哧向麦田的时候,忽然一脚踩空,夜空下的山脊线在他的视线中一闪而过,“扑通一声”整个身体下坠至石坎下积雪覆盖的麦田中,将积雪下葳蕤的麦苗压实,弹起了一阵雪粉飘扬在冰冷的空气中。剧烈的疼痛感从膝盖处传来,积雪与身体接触的寒意瞬间蔓延至全身。德叔尝试从地里爬起,但发现右腿就像是被截断一样疼痛难忍,以至于无法站起。他又尝试着往前挪动,但发现两只腿就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牢牢夹住一样无法动弹。
“英儿,英儿···”他竭力地呼喊着妻子的名字,但绝望的声音被这死寂的山野吸收,无法传至石坎上门窗内房屋中还在熟睡中的妻子耳畔。“坤儿,坤··儿··”他又羸弱的喊着儿子阿坤的名字,依旧被这沉默的天地所吞没。德叔又一次尝试站起,但发现整个身体被雪地粘住一样动弹不得,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忽然在德叔心底慢慢萌芽。他想着自己要是真的受伤了,那样北京的工地就干不成了,就没法挣钱为阿坤买房了,买好的车票也作废了,真是可惜,以后也注定很难再从大老板哪里承接保温工程了。德叔想到了儿子阿坤还没有结婚,县城的房子还没装修好,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不能受伤啊,他坚信妻子和阿坤马上就会来找自己。他们要是看到自己这样的狼狈会伤心吗?
在气若游丝中,从小时候到此刻这五十年的各种经历在德叔的脑海中就像是幻灯片一样闪烁着,他还想起了天堂的父亲和母亲,母亲慈祥的面孔和父亲深邃的眼神让他一时无限动容,他对父亲和母亲说,儿子马上就要来了,蕴热的眼泪从鼻梁滑下,落在雪地上。寒冷汇入德叔的四肢百骸血管神经,德叔发现自己逐渐与土地融为一体变得僵硬而沉默,他微微闭上了双眼,皱纹横生的眼皮将倒映着夜空下绵延山脊的瞳孔覆盖,世界一片黢黑。
当德叔再次醒来时,睁开眼是煞白的墙壁,架子上的吊瓶中的透明液体通过细长的胶管流入自己的身体。双人病房中还躺着另一位因车祸截肢的病友,病友的家属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阳光从窗户洒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大方格,边缘蔓延至床头,一直延伸到妻子的身上,他看到妻子的头发白了一半,不禁地十分愧疚,这一生不仅没有给妻子创造好的生活,还让她付出了太多的苦难。出门务工的岁月里,妻子在家盖猪圈、建水窖、种黄姜、养鸡鸭、照顾老人,现在又要照顾自己,德叔心底总有万般的自责和难受。眼看着日子就要好转,自己却不争气的从石坎上坠下,又把家庭推向了贫瘠的地步。阿坤从外面买回了排骨汤,妻子和阿坤将德叔慢慢搀扶起来,德叔慢慢的吃下了那一碗排骨汤。他瞥见窗外树枝上的花蕾即将绽放,春天就要来了。
阳春三月,百花齐开,在医院躺了一个月的德叔终于出来了,尽管医保报销了大部分,但是依旧花掉了德叔过去一年的汗水钱。回到山上的房屋后,漫山遍野开满了樱花和桃花,田间麦浪滚滚,但这并没有让德叔感到自在,一把年纪的他对农村的风景并没有太多的感受,多半关注着手中的积蓄。阿坤在德叔出院前先一步前往北京的工地里干活,妻子每天细心的照顾着德叔,安逸的生活让德叔心中百感交集,他迫不及待的想尽快出门去工地里挣钱,但做完手术的右腿依旧需要一段时间恢复,他的内心变得十分焦灼而着急。每天杵着拐杖的德叔只能在门前的平地上移动,他坐在木椅上喝茶,回忆着过去,畅想着以后,直至夕阳西下,酡红的落日砸入山脊后,云虹天边溅开一道粉色的晚霞后德叔才一步一步的走进屋中,那触地就疼的右腿如同丝瓜一样悬在空中。
盛夏时节,广袤华北平原上的小麦逐渐金黄,低飞的燕子在麦田上盘桓,巡逻着这片朝夕相处的大地。无限延长的铁路将平原划成两半,铁路与田野相交的地上生长着粗壮而笔直的大白杨,铁轨上一路向北驶往北京方向的列车坐满了天南地北的旅客。趴在案台上的德叔一脸平静的注视着窗外倒退的风景,不时有推着装有各种零食小推车的售货员在叫卖着,看到一瓶瓶解渴的矿泉水,德叔很想买一瓶,但还是忍住了,随即起身拿着自己的塑料杯亦步亦趋的从厕所旁的水箱里接了开水。
列车到达北京西站之后,所有的乘客在列车刚一停稳后便纷纷涌出车厢,唯独背着拉链坏掉双肩包的德叔只能一瘸一拐的走出车厢,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从站台走向了出口的通道。身穿制服的兵哥哥在岗亭中巡逻着,拉着行李箱的游客们匆匆来往着,视线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场景。在过往的几十年中德叔曾无数次来到这里,又从这里离开。而之前每次来北京都充满了干劲,可以立即去工地里上班挣钱,但这次他的腿伤还未完全恢复,来北京的目的是为了要回之前拖了好几年的工程款。
阿坤知道德叔来京并没有去接他,而是继续在工地中上班,他耽误一天上班就少挣四百块钱,所以就在父亲低京的这一天依旧选择了继续干活。尽管德叔腿脚不利索,但还是选择乘坐地铁前往阿坤的工地,他双手抓着通道边的扶手,一步一步的挪着,他不用顾及周围人的目光,因为每个人都在奔走着忙碌着,似乎没有谁有那份闲心关注他的悲惨境遇。
德叔下了地铁后又换上了公交车,几经周折于傍晚终于到达儿子阿坤干活的工地。当看到遍地的钢筋水泥和码放的各种建筑材料时,德叔忽然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过去的几十年光景都是除了春节期间在家中外,多半时间都在工地上劳作,而这一次受伤半年没来工地现场,多少有些怀念工地的生活。走进那蚊虫横飞渣滓外溢的生活区一切都是最熟悉的场景,看到穿着布满汗渍粉尘裤脚炸线工作服的工人们匆匆走着,德叔是那样的羡慕他们有一双健康的双腿,他渴望着自己也能够尽早的恢复过来,尽快的上班挣钱。
“我跟你说了,你找我们没有用,你得找让你干活的人要钱”办公室内白衬衫扎进黑西裤内肥头大耳啤酒肚的项目经理说,“我给老板打电话,他说找你们要啊,他说是你们没有给他钱,他才没有给我钱”德叔义愤填膺说,“他还欠你多少钱啊” “一共十八万的工程款,他之前只给了六万,还差十二万” “他妈的我都已经给了他六十多万了,你这十二万按理说早应该就给你了” “他头一年说年底就给,结果年底没有给说是第二年给,就这样一转眼拖了三年,我跟他打电话他一直都在推迟,现在他说不是不给我,是你们没给他,他也没钱给我,他让我找你们要” “我们又没有跟你签合同,你找我们要也没有用,要是工人们拿不到钱都找我们要那还不乱套了” “你们不给钱也没是,我现在也受伤了干不了活了,大不了死了算了” “嘿呦,你别说这个,说这个没用,你把你的电话给我,我们这边大概一个月左右给把尾款给你老板付清,到时候钱给你老板打过去的时候,我通知你就找他要” “你们能把从他哪儿扣下直接打给我吗” “这个不行,我们之间没有分包合同”
门头沟西南方向在建的居民楼项目经理的办公室中,除了要账的德叔外,还有来自四川的机电老板、来自河南的土建老板、河北的通风老板及江苏的装修老板,这些老板均与总包签订了合同,他们在要账的时候项目经理总是笑意相迎,因为各自不仅是合作上的伙伴,更是利益上的同盟。巧合的是其他分包的老板均已悉数到场,唯独欠德叔钱的老板却躲在暗中不曾露面,用受伤的德叔来杠杆项目经理。当德叔质问老板为何不来的时候,老板回应说是项目副总不让自己过来,德叔恍然明悟,原来各自背地里存在着利益的输送。德叔之所以这个时候要回曾经的血汗钱,更多的是因为目前无法干活所带来的焦虑和忧心。
入秋的北京气温依旧居高不下,城中村街道内大叔们光着膀子在屋檐下乘凉。王府井步行街囿于持续的疫情使得游客逐渐稀少,不少门店空空如也,店员们在监控照不到的角落里兴致勃勃的玩着手机。改造中的东安商场正在热火朝天的施工着,来自四川的电工正在安装桥架,河南的瓦工正在给卫生间的墙面贴砖,来自江苏的装修工正在给商铺吊顶,大厅中央脚手架上的德叔和儿子阿坤正娴熟的把胶水刷在保温棉上,然后麻利的贴在新风管道上。
经过大半年的休整,德叔尽管已经恢复的跟正常人没有啥区别,但每当扛脚手架的时候,感觉右腿引发锥心的疼痛,有一种站立不稳的感觉,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德叔依旧强忍着疼痛,希望不会被阿坤发现自己的不适和还未完全恢复的事实。他不想让儿子过度担忧自己的状况,这一把年纪他明白能多挣一天钱是一天,那样就能尽快的给阿坤凑够房子装修和结婚的钱。想到那十二万已经要回来了,手头上也马上就攒够二十万了,年底就可以在县城给阿坤装修新房子了,德叔的嘴角就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东安商场空调保温项目接近尾声的时候,还剩最后一点活儿干完就准备下班了,脚手架上的阿坤干完了一处管道保温后,没有下来挪架子,而是继续伸着臂膀努力够着干,结果脚手架的轮子忽然一滑,阿坤身体一倾,便从三米高的地方坠下。在坠入坚硬地面的时候,为避免脑袋先落地,阿坤右手先一步的撑住地面,尽管在紧急之中保护好了脑袋,但手臂因与坚硬地面发生了碰撞而骨折。一阵响动后,旁边的工友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朝阿坤投来异样的目光,阿坤强忍着疼痛快速的从地上爬起,站起来的时候,两个腿还可以正常走路,阿坤一阵的欣喜。然而当尝试着伸出右臂的时候,发现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囿于没有社保,阿坤并没有选择在北京的医院做手术,而是简单的做完了支架在德叔的陪伴下选择回老家做钢板手术。这一次的意外受伤让阿坤心底无比的疑惑,他开始有些埋怨老天的不公,为什么先是父亲腿受伤,而后又是自己摔断了胳膊肘,仿佛这些灾难总是特别关照自己。阿坤想着本来是年底装修房子顺带相亲的,而突然发生这样的事让相亲变成了泡影,阿坤心底总有千万分的难过与痛苦。
阿坤术后在家休整的日子里,德叔又来到北京的工地里继续干活,他担心若是一家人都在家中会遭到邻里的揶揄,自己在家中陪伴阿坤他也未必很快的恢复过来,所以德叔还是决定了前往北京工地上班的计划,他想着多挣一点钱就能减轻一点家里的负担,他想着多挣一点钱就能尽快的凑够装修房子的钱。邻里乡亲都搬到了县城,自己这一家还住在山上多少有些突兀。在晚秋的时候,德叔又独自一人踏上了驶往北京的列车。
冬季来临的时候,租住在六环外的德叔总会在凌晨四点半起床,同时把锅里和水壶接上开水进行烧,锅里的水烧开后搁入一撮面条续煮。随即把壶中烧开的水倒进一半至掉漆保温杯中,另一半用来洗漱。洗完漱后,面条刚好煮熟,搭配前夜里炒好的酸菜,然后开始大口的吞咽着。吃完饭后德叔感觉自己身体瞬间热乎了好多,早起的困意也消退了不少。趁着明月高挂,德叔便匆匆走出了村子,在途径主街的时候,他看到那些跟自己一样早起的环卫工在冒着严寒在清理着满地的垃圾,环卫工的年龄跟自己相仿,似乎比自己在工地里上班更加的辛苦。尽管生活充满着不幸,但德叔庆幸自己至少还可以在工地中上班挣钱。泛黄的路灯将站台上等候清晨最早一趟公交车德叔的身影拉的很长,一直延伸到水渠对面秋叶落尽的林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