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乐猫小说拟推...南腔北调短篇小说

落日辉煌

2024-01-12  本文已影响0人  笔锋1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夕照里的荷塘打了哈欠,蛙声与蝉声生成的雾气便狂野得像疯长的藤蔓。它们柔软的触须蛇行穿越碧澄澄的水面,很快便覆盖远处的村庄和更远处紫气缭绕的原野。而后,它们都昏昏欲睡。王五又伸展一会儿身体,他喜欢这种由于身体拉伸带来的酥麻、酸痛并且懒洋洋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能让他瞬间想起很多事情:比如,他能够瞬间自儿时伙伴尿裤子这件事上,联想到对方的大闺女生了个大胖小子时,自己送去两百只鸡蛋和两袋白面粉的事情一一她的婆婆嘟囊着瘪嘴不住唠叨丫头两口子间的琐事,为了她们,全家人几乎操碎了心。王五喜欢在这样的温暖慵懒的氛围里思考问题,自由跳跃的思维可以让他想通很多关于人与事的本质问题。现在他又可以外出收狗了!有时候,王五也不明白他们这个流派的祖师爷定下这个奇怪的规矩有何用意?他并没有去深究这个问题,他是一个守规矩的人。因此,当看见济公老爷用香土将自己敬献的三杯浊酒吸收干净后,憋在心里的那股热流便腾地蹿升起来,整个人勃然被蒸得热气腾腾。“敬酒、上香要心诚,要将自己的精气神全都呈现给济公老爷看!这样,济公老爷才会心生感应,才会将最好的狗指派给你。”师傅的教诲像紧箍咒一样锁了王五大半生,他像一位忠诚的臣子在努力做个称职的奉旨人。师傅一生共收了五个弟子,王五是最小的那个,也是师傅的半个儿子一一因为老人家不仅将自己毕生的感悟悉数传授给他,还将自己唯一的至亲(养女)也一并托付给他。师傅是王五的神,济公老爷是这个行业的神,近来在王五的眼里他们经常会重叠为同一个人。记得一次上香,济公老爷忽然朝王五咧嘴笑了,那模样就像师傅酒足饭饱后得意的样子。王五心事重重,他最近几次敬酒特别增添了份量,他相信师傅一定在喝自己敬献的酒一一可惜,当年师傅最钟爱的酒葫芦被一并葬在他的坟里,不然,用那只酒葫芦装酒,师傅露面的次数肯定会更多。他记得师傅刚离开那会儿,经常借济公老爷的嘴托梦给自己,他讲了许多最新的研究心得一一这是开启新工艺大门的金钥匙,让王五对行业精髓的理解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可惜,不久媳妇就怀孕了,他分心之下再也没有能够很好的提升。儿子出生后,师傅就很少托梦给他了。后来女儿出生,师傅就没有现过身。王五的心里一直有个遗憾:没能让师傅见到孙子与孙女的出生。说来也奇怪,结婚六七年了,媳妇总是怀不了孕。但在师傅去世的当月,她却忽然怀孕了。这种事情他听长辈们谈起过一一好像与从事的行当有关:以前有过许多各自行当中的翘楚,在身死道消后才留下各自的香火传承。王五经常心生悲怆:那些翘楚们为着钟爱的事业献出全部的精力与热情,在生命的后期却要承受这种因为过度付出而带来的职业反噬一一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啊!他痛恨这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命运之锁,悲伤那些被锁链加身却只能继续默默奉献的人群。在他心里郁积着一座愤怒的活火山,但他拼命地压抑着那些激愤的盐浆,始终中规中矩地呈现忠实的态度。他像师傅那样用辛辣酸苦的浊酒去浇熄体内那些成型的火焰,让其消散回归自己的身体。这种工作极其消耗体能,因此他逐渐像师傅生前那骨瘦如柴。王五知道自己将会步他们的后尘,因此,他非常珍惜自己的媳妇和一双儿女。他盼望着有打破桎梏的奇迹出现,他相信自己死前肯定能够看见新生的一代。王五经常在夕照里看见狗的眼睛,它们像散落在天地间的灯笼散射着迷人、但却令自己心悸的光芒。偶尔,师傅的脸与济公老爷的身影,也会在其中闪现,他们显得非常高大,像海洋里的孤岛那样坚定、孤傲。

骑着崭新的人力三轮车,王五穿行在暖和柔软的夕照里,他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堆毛绒绒的棉絮之中。飘起的絮花落在他的眉梢、发梢、颈及手背上面,它们摩挲耳朵与前额所带来的若有若无的麻痒的感觉,让他仿佛置身于新婚燕尔的婚房里。媳妇娇美的容颜一度让他想赖在被窝里,永不起床。那辆陪伴了他几十年、车体的木料因狗皮长期摩擦变得油亮光滑的平板车,被他收藏在盛放干皮子的房间里。干这行有个默契的约定:凡是退休的家当一律不能随便抛弃,但可以改作他用。王五在平板车上制作两个人字架,这样可以将皮子更好地风干。

他的心里很踏实,他这是学习师傅的做法:师傅总是将退休后的家当设法改作他用,但每件物品最后都用在狗的身上。王五感觉有无数双眼睛正窥视着自己,它们隐在光线里像星辰那般灿烂,透过昏黄的暮光,每双眼睛都闪烁着明灭不定的、令人想入非非的光芒。起伏的蛙声和蝉声将它们搅和成一团团翻腾的雾气,环绕在王五的触觉和记忆的周围。自它们中间不时传出的热浪在荷塘上方骤然冷却,凝结成一颗颗珍珠似的雨珠子洒满荷叶,宛若晶光灿灿的汪洋。王五轻快地穿行其中,新三轮车带来的兴奋劲头让他的思想非常活跃,他觉得自己的魂魄正踏着那些狗眼投射过来的光影尽情地舞蹈,它们在天空中忘我地表演着,释放自己全部的热情。王五能听见天国深处传来的阵阵贺彩声,它们像海浪那样一波又一波地撞击大地一一王五觉得它们更像半夜里寺庙传来的钟声。它们欢乐的情绪很快感染了王五,他仿佛沉浸在一种无法言喻的祝福之中。这种祝福,他的师傅也曾经得到过,只不过他见到的是有形实体:他曾经在一次醉酒中看见星空飘满了鲜花,无数艺人踩着鲜花舞蹈……师傅告诉王五,自那以后,他做任何事情时都如有神助,在这个行当里几乎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师傅遗憾的是,他不能经常见到他们,唯有在醉酒之中才会偶尔听见他们传过来的笑声。

王五喜欢它们传过来的热情。他更加想念自己的师傅,回忆着他的点滴往事,不觉间眼里噙满泪水。这些年,自从酒葫芦师傅将这门手艺连同自己唯一的养女一并托付给自己以后,王五的心里就像压着一块巨石:他生怕由于自己微小的过失,让天堂中的师傅心神不安。他兢兢业业地做好每一件事情,细心地照料着师傅留下的家业与妻子和儿女们的生活。这些年的经历,像幻灯片一样在眼前一一闪过……他忍不住咧嘴笑出声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做得还算不错,没有太大的过失;然后,又忍不住想大哭一场一一他太累了!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有时,望着河水里面自己瘦骨嶙峋的倒影,感觉心中有无尽委屈无法诉说。他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从来不会在妻儿面前表现出一丝软弱的迹象。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接着又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以至于他不得不将车子停下来放松一下身体。两旁的青荷不时将伸到路面的荷叶轻轻晃动着,叶面上反射的亮光像灶台旁飞舞的荧火虫子。透过这些光影,他忽然想起另一个女人一一如果当年师傅没有将师妹许配给自己,那个女人应该成为自己的媳妇。他记得当年她在自己面前强展笑颜的情景:她红着眼睛祝福自己与师妹白头偕老、永远幸福。然后,扭转头抖动着肩膀急促离去……

光幕中那些隐藏着的狗的眼睛仿佛也在呼应着他的笑声一样,它们送来的暖风吹得菏叶传出清脆的摩擦声,这些声音里透着和自己一样的、发自内心的兴奋。要是在以前,王五相信在荷塘尽头、榆树庄的入口处,准能看见当年的那个女人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坐在榆树的树荫里做鞋子的身影。在王五和自己的师妹结婚后不久,她便嫁给了榆树庄里的一个裁缝,夫妻俩非常恩爱生了一对金童玉女。每次王五穿过菏塘时,在通往榆树庄的路口,总会看见她们娘仨坐在路边忙活着。王五有时会想,她们是不是故意在此等候自己呢?

王五又想到师傅,恐怕他老人家也不会想到,当年被自己破坏婚事的那个女娃,后来居然会和自己的女儿结成亲家一一而且还是亲上加亲的亲家!因为,王五的女儿,嫁给对方的儿子;而对方的女儿,如今却是自己的儿媳妇!王五转念间又想到,师傅可能早已知晓这一切,以他老人家未卜先知的洞察世事的本领,恐怕当年就已经推算出来会有这样的结果。而且,在王五的心里隐约约看出来一些老人家不愿意言明的、当年这样安排的用意:虽然自己的儿媳最终没能打破这个行当的紧箍咒,但女儿却为自己生养了两个健健康康的外孙子!师傅他老人家算起来该有一百零六岁了,他走时骨瘦如柴。王五发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像师傅当年的身体:精瘦精瘦的身体,却使不完力气一一也许,干他们这行的人在生命后期都会变成这副模样。王五比较过济公老爷和师傅、师伯们的模样,发现“精瘦”、“矍铄”是形容他们身体的共同词语。有时,王五甚至认为,所有这个行当的从业人员都是济公老爷变化而成,就像孙悟空那样,拔下来一把毛发,再吹一口仙气,于是成百上千的从业人员便被变化出来分散在世界的角角落落。因此,每次外出前他都会先给济公老爷敬酒,两杯浊酒。酒是自家酿的大麦酒,王五从来不给济公老爷敬献市面上常见的化工酒。他认为,那些酒没有经过自然发酵,酒魂并没有被提炼出来,因此,它们只是一些缺少魂魄的酒液,就像某些失去思想与灵魂的人一样。王五也从来不收自己庄子内的狗,因此,这些狗仔见到他时也不像庄子外面的狗那样激动,它们会朝他摇一摇尾巴,然后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口袋。王五喜欢在衣服的口袋里装些干腊肉一类的狗粮,庄子里的狗爱吃这些东西。这些狗能够全部叫出各自的名字,知道它们是哪家母狗的后代,几岁齿龄。他门清这些事情,因为天底下比他更加懂狗的人不会再有几个。这些狗中,他最在意侄子李二家里的两条狼狗,李二的爹和他是表亲关系,他们两家人的关系很好。那两只狼狗三年零八个月的齿龄,顺滑的皮毛中有着它们的远祖狼王的基因,看起来与别的狼狗明显不同,也格外强壮。他喜欢好狗,像这样好皮子的狗,他在外面很少见到。这些狗的肉也极有嚼劲。师傅生前曾经将一只好狗的肉炖了三天才让他们品尝。他记得那是自己一生之中吃过的最美味的狗肉。他自己也陆续收过三四条这样的好狗,但始终炖不出师傅当年的味道。他更加崇拜师傅的手艺,因此,他尝试着使用各种方法,希望能够让师傅像从前那样托梦给他,这样他就可以知道师傅最新的研究成果,他的手艺也将会迅速精进。但是,尽管他找来许多件师傅生前最喜欢的东西埋进他的坟墓,或者敬献给济公老爷,但是这个心愿却始终没能达成一一因此,师傅最近几次借着济公老爷的像对他笑,让他非常激动。他相信师傅某日还会托梦给自己,那样他们就可以和师傅生前那样讨论一些感兴趣的话题。他记得师傅酒饱饭足后的观点非常犀利,一眼就能看穿社会上许多事情背后的逻辑。但师傅从来不提祖师爷那辈人的事情,王五相信师傅肯定像自己这样背负着祖师爷的一些重托。但他从来不讲,自己与媳妇也从不会主动问起。

王五经常去给侄子家的两条狼狗喂食,他相信济公老爷也喜欢这样的好狗。那两条狗见到他仿佛士兵们见到高级长官那样拘束:它们每次都会朝摇五次尾巴,然后便坐在旁边安静地等候着。它们从来不会去做多余的动作,好像怕犯错误的孩子。王五在它们面前很少做幅度大些的动作,也尽量让声音变得柔和——他时常为自己的那次鲁莽感到后悔:那时,他因事情紧急用力敲打着侄子家的院门并且大声叫唤,两条狼狗见到房门传出异响,先是本能地吼叫着示威,待听见王五的声音后,它们的叫声立刻变成凄厉的哀嚎。那条公狗更是吓得瘫在地面上痛苦地呻吟着。王五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疏忽竟然会给两条狗带来巨大的伤害。从此,他就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

荷塘的出口处,两棵高大的榆树哗啦啦地摆动着树叶,一条笔直的大路直通榆树庄外的杂货铺子,两条黑狗懒洋洋地躺在铺子门前的树荫里。那个女人一一王五现在的亲家母并没有坐在杂货铺门前,这让王五心里一阵失落。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向前骑去。两条黑狗蹭地跳了起来,它们扑过来的身影迅捷、凶猛,但在车子前面两米处便趴在地上使劲摇晃着尾巴一一这是庄子外面仅有的两条不惧怕王五的狗,它们是王五的女儿从庄子里抱过来养大的。每次女儿回娘家总会带上它们。自打女儿嫁过来以后,王五就没有在这个庄子里收过狗。他总是沿着杂货铺子附近的十字路口弯向别的庄子。这个十字路口是通往别处的必经关隘。他佩服亲家卓越的洞察力,他们将杂货铺设在这里可以兼做几个庄子的生意。自从不在这个庄子收狗后,王五路过这里时,起先榆树庄的狗还像以前那凶猛地聚在一起,迎接并护送他这个凶人前往别的庄子。他记得那些外表凶狠的狗被自己跺一跺脚就吓得连滚带爬的情景。他享受狗群给他带来的乐趣,感觉自己颇有几分达官贵人们出行时的威风。但这样隆重的接风仪式,随着几条老狗的逐一死去,而渐渐消失了。王五也逐渐习惯这种冷清的氛围一一好在还有两条黑狗守在这里,忠实地迎接他这个贵人。

每次路过这里,王五总是习惯到杂货铺里面坐上一会儿,他看看两个可爱的外孙,和亲家母拉拉家长。他打心里感激亲家母一家人,她们将女儿嫁到他家却一直都没有生养一一她们似乎早就预见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却从来不抱怨一句。寒冬腊月,王五会将自己珍藏的最好的皮子送给亲家翁做褥子,他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却不允许儿媳妇去做任何稍重些的农活。这次,王五没有见到她们,店门上了锁……

王五躺在自己制作的躺椅上面,看着周围晾晒的皮子像幡那样在风中摇摆着。近来,他经常会产生这样幻觉,他记得师傅那会儿也总是产生这样的幻觉一一不过,他感觉自己这辈子做得比师傅好些:师傅只做到将养女送给他做老婆,但他自己却终生未娶;师傅没有丢下这门手艺的传承,收了五个徒弟,并且将自己的行当托付给了他;而王五自己却连一个徒弟都没有收,他仅仅让自己的儿子去镇子上开了一家熟食铺子,卖些狗肉、羊肉、猪肉、鸡肉之类的肉食一一那小子真能干,居然在县城里也开了几家连锁店。至于皮子每月自有皮毛厂的人上门收取,根本就不需要外出售卖。他觉得自己这样安排比收几个徒弟要好些,他并没刻意去做一些必须的事情,行当就自然发扬光大了。那些用麻绳拴住的皮子上面,狗的眼睛一律闭着一一他特意用针线缝住眼睛部位的缝隙一一既然闭目了,就不要再睁开。王五心里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里孙子,在他的观念里,再好的外孙子终究没有里孙子亲热。

夕阳像新娘羞红着脸定定地注视着王五瘦削的身体,他看见在一张皮子的下方,有个光球一样的东西在蹦来跳去。他想从躺椅里站起身体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物体,但他刚一用力就发现自己从躺椅里飞到了半空中。他一阵惊慌,因为他发现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还好好地躺在那里,睁着眼晴像死鱼那样看着天空。

在王五飞向天国的途中,他看见两个娃娃蹦蹦跳跳地向自己跑过来,在经过他身边时,那个扎着蝴蝶辫子的小女孩回过头来,甜甜地叫他一声:爷爷!然后,她们就向他来的方向跑去。爷爷!爷爷!……王五在心里一遍遍回味着女孩的叫唤,他忽然想到他们就是自己的孙子和孙女!他激动地跳了起来……

在王五去世的当月,他的儿媳妇就怀了孕,后来生了一对龙凤胎。王五生前养的两条黄狗,成天像卫士一样陪伴在两个娃娃的身边。庄子里的人都很羡慕王五家里有两条懂事的狗。可是,在娃娃过完五周岁生日后的一天,它们却双双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人说在荷塘西北面的枣树林子里看见过它们的尸体:它们倚着树身偎在一起,头静静朝向日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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