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bin holiday.
他说,上海这几天阴雨连绵。
我问他,是不是梅雨时节快到了?
他说,梅雨时节应该还有一阵子。不过,从你说出这句话开始,应该要到了。
我在凌晨时分没有点灯的房间,轻轻笑出了声。
我所在的北方城市,更没有「梅子黄时雨」,却实实在在地,飘起了「满城飞絮」。
有人戴着口罩,像躲避雾霾一样对东南西北纷纷扬扬的它们设防;
有人走在路上,像「过关斩将」 般挥手只为不与它们狭路相逢。
也有人不声不响地,为走在身前的他或者她轻轻地,拂拭落在肩头或者发上的它们。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美与丑,善与恶,有时候可以是同一回事。
我走过高高的天桥,看见已经有人在卖栀子花,啊,栀子花都已经开好了吗?那明净莹润的花瓣,像是处子的肌肤,像是简奥斯汀小说里的词句,像是未承诺的永恒。
我穿越年轻人们踩着滑板的圆形广场,在柔柔清凉的暮春午后的风里,我知道我年轻,一如他们一般年轻,却又仿佛暗暗沧桑,沧桑许多年。
我坐在三里屯一家书店的二楼,隔着玻璃窗,看着天地间那若隐若现,亦幻亦真的柳絮,忽然想起曾经——
那一年我在哈尔滨,秋季爽朗而干燥, 天空高远而明净,阳光飞扬而绚丽。
那一年的某一段日子,空中飞满密密麻麻的虫,乌泱泱的一片,令人望而生畏,和此时此刻的柳絮,形似而意不可同日而语。
那一年,我遇见他——G。
记得第一天相识,我坐在旅馆桌子一头,他在一边打台球。
他一鼓作气地进了好几个球,脸上洋溢着意气风发的笑容,嘴角叼着一支烟,眯着本来就细小的眼睛问我,你哪里人啊?
我看着他那刻意做作出的轻浮,直觉却告诉我,这是一个单纯天真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就起了一点捉弄的心思。
我说我海南的,他问我海南哪里的,我说五指山。他笑着说,猴儿啊?
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却好像交情很深的老友。开开玩笑,也安之若素。
这一段对话也就此定下了我们日常对话的基调。
好好一句话,偏偏不好好地说,明明一个二十好几,一个已然三十出头,却像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
然而,也有难得「正经」的时候。
比如我们坐在旅馆外的夜色中,无星无月亦无灯,晚风有股轻薄的冷,我把双腿搁在椅子上,听他坐在我对面,隔岸观火地规划我的人生,就像我是一个懵懂未能开化的孩子,需要他像《神曲》里的智者,为我遣散眼前的迷蒙混沌,从而指出一条柳暗花明的路。
其实那时我已经毕业,拥有双手双足,脑子也不算太笨;
其实他说的那些道理我未尝不懂,但还是一心一意地听,人生中,遇到这样一个人,不容易。
其实他自己也未必活得明白,却想让我明白。
他知道我喜欢看书,就对我说,要不你做一款读书视频吧,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太在意,结果第二天下楼,他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笑着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列好了规划提纲,还有一些关键点,详实具体,那一刻我忽然对他生出了一种我在别人身上很难领略到的,信任感。
虽然这件事,后来终于不过不了了之。因为我终将离开哈尔滨,就像我离开拉萨,离开武汉,离开一切于我而言,只是匆匆过客的地方。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他的家乡,印象深刻的是那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那金黄灿烂却无人采摘的玉米,寂寞地生长,让人看着心生动容,如此丰盛,如此可惜。还有我们一不小心,走到了墓园。守卫的保安看着我们,像是看着两个傻子。我们悻悻地走出来的时候,彼此推诿,彼此嫌弃。
后来,我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说如果你不走,我可以包你住还有你的饭,我心想,这个人怕不是脑子有毛病吧,我们不过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
结果后来我当真延宕了一个月,当然没有靠他「养」我。
再后来,我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去另一个,更遥远的地方,我没有浓墨渲染地告别,只是清清淡淡地坐在他对面说,我第二天就要走了,他眼眶即刻就湿润了。
那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一个男人红了眼睛,说实话我心里非常感动。
真正离开的那天,我们一起看了一场电影——《蜘蛛侠》。散场的时候是凌晨一两点,我们匆匆告别。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得贼兮兮的,却又有一种格外令人信任的朴实。
再后来,我回了武汉,有一个夜晚,去他的母校逛了逛,在某个地方给他发了定位,他说那里正巧是他读大学时候的宿舍楼。
或许这世间,真的有一种东西叫缘分吧。
如今我来了北京,他兜兜转转又回去了上海。
我笑着说,真是生命不息,折腾不止啊。他说,对头。
我喜欢他的那种坦率乐观,仿佛哪怕天塌下来,也无所谓,他是一个难得的,诚实地活着的人。
一想到他,我都会觉得温暖。
在一个人情越来越瘠薄,人心越来越晦涩的时代,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愿意给予那样的善意,是一件值得庆幸与感激的事情。
到今天,我依然觉得,遇见他是我人生中很大的幸运。
我依然记得,那些一起度过的时间,那些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吃过的饭,一起侃过的大山,一起逛过的街,一起吹过的风。
因为他,哈尔滨对于我来说,不再只是一座空洞而遥远的城市,一个存在于这世间,存在于中国版图上的一个地点,而多了内涵,多了温度,多了回忆,多了遗憾。
如果人生中,有那么一个可以称为挚友的人,我相信他就是其中之一了。
转眼间,一年半载的光阴,须臾而逝。
这些岁月里,我们很少联系,各自在人海中浮沉,认识一些新的人,欣赏一些新的风景,感受一些新的悲喜。
但是昨晚,和他不知不觉聊天至凌晨,足足三小时,也是破天荒,说些杂七杂八的话,有关工作,有关感情,有关未来,不觉光阴之荏苒。
这样「秉烛夜谈」虽然不利养生,但偶尔为之,也令人心生舒泰。
印象深刻的一句是,没有酒,那就一人点支烟吧(我们抽的竟是同一款烟)。
我说,我从来不在房间里抽烟的。
但那片刻的心境叫人神往。
其实如果真的想念,一张飞机票绰绰有余,但或许冥冥中,两个人都在期待,彼此以更好的模样出现在对方面前。
反正人生路漫漫,我们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想起这个人啊,就仿佛在哈尔滨的那段岁月,是人生中一段短暂的假期,短暂,却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