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后一定会“束之高阁”的《金蔷薇》
因为对语言敏感,我动不动就被身体里跃跃欲试的作家梦“折磨”。为了满足这个“作家梦”,我尝试过很多不同风格的“食物”——高产作家斯蒂芬·金的《写作这回事》、叶圣陶的《落花流水皆文章》,还有专门讲授故事写作的《故事写作大师班》。无奈我对这些书消化不良,只对一本书情有独钟。
书名叫作《金蔷薇》,它是苏联大师——曾提名诺奖的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作品。
作者帕乌斯托夫斯基蔷薇美,但也有刺,这植物自身便是力量与美间微妙的平衡;书如其名,文字美,却也有沉淀入岁月的力量。
疫情期间,每晚睡前,我会就着暖黄色的灯光读一章。大师早早在书里等我,他穿着老式西服套装,坐在一把木椅上,身体前倾;络腮胡子花白,眼角的皱纹越发深了。他的“故事大餐”早已盛在银质餐盘中,每天我带着期待的心情打开餐盘,都会看到别致的菜肴。
(一)倔强的家具
作者帕氏很擅长用故事阐述创作技巧,故事轻快易读,而道理也很精妙;他的写作技巧,背后藏的是人生智慧。
在谈论小说创作中,作品人物的性格可能会自成一体,而并不受作者控制。帕氏在讲述这个创作规律时,他并没有像其它文学作品一样,援引其它文学作品的示例,而是讲了一个关于囚犯搬运家具的故事。
这个故事略有违常理,犯人并不是面无表情的冷酷杀手,反而彬彬有礼;孩子们不是怕犯人,而是会偷偷给犯人塞糖果,而犯人也会偷偷对孩子眨眼睛;家具并不是笨重的木板,有时会卡在门里,前后动弹不得,会“公然抵抗”,活脱脱的灵气。
“把它放在它乐意待的地方吧。你们干吗折腾它!我搬了五年家具了,了解家具的脾气。它既然不愿意给放这,无论你怎么治它,它也不会依你的。”
——金蔷薇《作品人物的反叛》
故事讲完,他引出规律——作家不能违反人物的内在逻辑行动,最好的办法,是由着作品人物去发展情节。否则作品就会变成公式化、概念化的东西,变成机器人。
而他书中,更是经常提到普希金等一众大作家的创作轶事——幽默替代了说教。讲到作品人物的反叛,他写道:
“普希金曾对一个朋友说,你瞧,塔吉雅娜跟我开了一个什么样的玩笑啊。她竟嫁人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事。”
——金蔷薇《作品人物的反叛》
我读到这竟然被逗笑。真实的生活充满了变数,人物的性格也尽是复杂,随着情节的推动,生活往往会上演一幕幕让人大跌眼镜的画面。文学作品的珍贵,也许就源自这宝贵的真实——你意想不到的真实。
(二)自由与频率
年前,我还因为心里想写作,但迟迟写不出东西而苦恼,与朋友交流。朋友鼓励我说,写作时心一定是要自由的。刚好过了几天,我就与这本书相遇,作者这样说:
必须让自己的内心世界自由驰骋,必须为它打开所有的闸门,于是你会突然惊异地发现你意识中所蕴含的思想、感情和诗的力量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金蔷薇《第一篇短篇小说》
读到这里我像是看到了神谕,也许有某种力量在让我与这本书相遇。后来,我发现这一切并不是神的安排,只是因为我与作者同样是擅长用感性去理解世界的人。
在写伊凡·蒲宁时,他提到“频率”这个词。
蒲宁讲,不管他动笔写什么东西首先必定要“找到声音”,“一旦我手到了它,其余的就迎刃而解了”。“找到声音”就是找到散文的节奏,找到散文的基本音调。因为散文同诗歌和音乐一样,也有内在的旋律。
——金蔷薇《早就打算写的一本书》
我也有同感,有些音乐就像是在现实世界中打开了另一种频率,而人们进入这个频率时,会感到音乐带给人的气场。文字同样也具有频率,有的文字读来让人昏昏欲睡,有的文字读来阴森恐怖,有的文字欢脱的像一只兔子,使人心情愉悦。
而我个人的写作习惯是,一定边写边听音乐,当文字与音乐碰对了感觉时,我就可以把一个意思表达得更贴近我的本意。不听音乐时,写出的文字干巴巴的,而被音乐吸引出来的文字,会裹上一层音乐的“糖衣”,曲风俏皮,文字就像是在跳舞;曲风深沉,也更倾向于描述宏大的场景。
(三)疯了的海和人
以前我以为文学是对现实的逃离,好的文学作品会在现实中开辟一片净土,因此之前我会这样想象文学创作的过程———坐在一张很大的木桌前,身边围绕着一堆堆书墙,作者晒着阳光写下文字。
而现实中,作者写波罗的海时,面对的却并不是浪漫的风景。一旦刮起风暴,他的小屋也眼着风暴一起摇晃。与其说文字是对现实的升华和逃离,不如说,文学就是进入现实的不堪与冲突中。
每当刮起风暴的时候,小房子便在风浪中摇晃,发出叽叽嘎嘎的坼裂声,似乎眼看就要倒塌。门锁全都脱落了,一阵穿堂风吹过,房门就自动地、不祥地慢慢打开,有好几秒钟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寻思着什么,然后砰地一声,猛地碰上,震得天花板上的灰泥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
——金蔷薇《似乎无足轻重》
之前我对于文学的理解过于理想而纯净,事实上,要想作品体现人性的真实,必须要面对人性的阴暗。就像盲女,并不是穿着白衣白裙,并不是诗意的世界,而是像毕飞宇描写的《推拿》——盲人眼盲心不盲,不盲的心,原来充斥着性、血、算计、嫉妒……
真实的生活,有时近似幽默的荒诞,有时又体现为绝对的残忍。而坐在家中舒适的椅子上,决不可能接近生活的真相。作者在书中提到写《卡拉-布加兹海湾》的创作经历,他的大部分故事来源于女房东的弟弟——后者在战争时期得了精神病。后者给他带来了很多细节,其中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是如何被战争逼疯的:
他们每天枪决人时,都把他同其他俘虏一起拉出去。但夏茨基命不该绝。当按照列队的次序,枪决每个逢五的人时,他正好逢三;枪决逢双的人时,他正好逢单。他虽然幸免于死,但是发了疯。
——金蔷薇《一部中篇小说的由来》
这段文字只有几个短句,却像在耳边掠过了子弹。都知道战争可怕,暴力不值得提倡;然而只有当暴力具象为一幅幅有声有色的画面,人们才可以认识到它的本质。
如果说战争二字是一块巨石,那么文学创作提供的力量,就是把这巨石击碎,让它变成一堆尖锐怖的石块。比起那个沉重的石块,锋利而尖锐的碎石更为狰狞,它们张着血盆大口,甚至带有淋漓的鲜血,满是张力。
我想把这本书推荐给所有热爱写作的人,尽管这么做有些风险——因为我读了它以后,就把它“束之高阁”,决定在未来一段时间不再碰它。原因很简单,把这本书看完,就会明白一个很浅显又很难的道理——
写作,最重要的不是文字技巧,而是沉浸在生活中。要想写好一个作品,你只能抓紧一切时间,在现实的世界中努力簸扬,寻找那一颗颗金粉。
最后,用我最喜欢的一段话结束,也向这位文学巨匠致敬——他曾经放下写作,花十年“到人间去”,开始在俄罗斯各地流浪,经常更换职业,同各色各样的人交往。而最终,这些经历成就了他,成就了《金蔷薇》一书独特的魅力与壮丽的景象。
“每一分钟,每一个在无意中说出的字眼,每一个无心的流盼,每一个深刻的或者戏谑的想法,人的心脏的每一次觉察不到的波动,一如杨树的飞絮或者夜间映在水洼上的星光—无不都是一粒粒金粉,我们文学家们,以数十年的时间筛取着数以百万计的这种微尘,不知不觉地把它们聚集拢来,熔成合金,然后将其锻造成我们的“金蔷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者长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