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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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陈年很喜欢穿西装。是那种格子西装,摸起来很厚,有酒红色配深蓝条纹的,也有深蓝色配酒红条纹的。
我总是笑话他说,你穿衣服真的一点品味都没有。
“不好看吗?”他每次都很认真地问我。
后来我给他买了一套黑色西服,托外省的朋友买的,寄了很久才寄过来。他说穿着有些大,不过没关系,等他吃胖一点就好了。
我一直很喜欢他穿西装的样子,哪怕是那些花里胡哨的西装。
我和陈年的相识还要追溯到二零一零年的时候。
当时我刚考上大学,是一所本科大学的分校区。那是个很小的城市,看起来就像一座一座小镇排排坐,挤在一起,才挤成了那样一个城市。
学校里面没什么特殊的景观,那是我难得感到无趣的时候。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学校里面有很多树,像是活了好几十年,能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那时候QQ邮箱里有个东西叫漂流瓶,我喜欢在上面问问题,然后把瓶子丢到虚拟的海里,再用虚拟的渔网捞起来别人的瓶子。
大多时候习惯去重复一些没意义的事,想在没意义的事情里面找意义。但是看不清的东西太多了,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陈年也只是我捞到的一个瓶子而已。
我就在电脑面前坐着,鼠标和键盘咔啦咔啦响。捞到一个同城的人,会觉得很稀奇。
我就这样加了陈年的QQ。
“我叫林菲菲。”
“我叫陈年。”
“陈年?是真名吗?”
“对。陈年往事的陈年。”
我在备注那栏敲上了他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名字,觉得很有意思。像是被安放了很久一样,有一种莫名的安逸。
在我的印象里面,二零一零年是被新闻里的地震填满的。北方多的是一眼就能望到顶的建筑,楼与楼挨在一起,有时候走在路上,也会想着如果有一天地震了,该躲到哪个地方。
但避无可避的事物太多了,相比起来,连地震都算不了什么。
我和陈年的熟络开始于一日又一日的歌单推送。有一天晚上,他分享了一首《晴天》在空间里。
“你也喜欢周杰伦吗?”我发信息问他。我知道这样问,已经很明显的说出了“我喜欢周杰伦”的意思。
人和人之间太难有共鸣了,只能小心翼翼地去试探,才能试探出那么一点点我们共同的热爱。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经常聊音乐,会聊到半夜了也不睡觉。我慢慢知道他喜欢周杰伦和蔡依林,知道他跟我一样喜欢港台歌手,知道他也爱看周星驰的电影。而我也把我喜欢的歌手推给他,让他听孙燕姿的歌,让他看王家卫的电影。
在不知不觉里面,我们的爱好逐渐相似,甚至能给人一种找到灵魂知己的感觉。
就像他喜欢粤语歌一样,我也慢慢变得对粤语情有独钟。我明白这是一种危险的迹象,但毕竟年少,热血容易洒出去,心脏也容易为了别人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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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知道,他跟我一样也是学生,在这个相对落后的城市里面,混着自己能混的日子。
他在城市的南边读卫校,离我的学校不算远。我自从知道我们在同一个区的时候,就想着要跟他见面,但他一直不提,我也就忍着没提。
我也知道,在这些东西上面是争不出来什么的,但就是非要拗那一口气,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后来有天晚上,我在宿舍开着电脑跟他聊天,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结婚的事。我说我这辈子都不想结婚了,也不想谈恋爱,觉得一个人就挺好的。
他就一个劲给我发表情,但我还是在自顾自说自己的。
“反正又没有什么人能陪我一辈子。”我说。
“我能啊。”
“怎么陪?以后你去结婚了,我给你当闺女吗?”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还是在装傻。
“我跟你结婚不就好了嘛。”
“真的?”
“不骗你。不过你要是给我当闺女也可以。”
就这样,我和陈年在一起了。那天晚上宿舍的窗没有关,晚风一点一点透过窗户吹进来,上铺舍友的卫生纸被风吹得一直飘,往常这种时候,我都是要烦躁的。
我坐在电脑前面,鼠标滚来滚去,点了一个表情发过去。
屏幕上发过来陈年打的字:
周末的时候,我去找你吧。
好啊。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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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陈年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咖啡厅。像是套用了无数个烂俗偶像剧情,他穿着西装,喝着咖啡,在木头颜色的屋子里面坐着等我。
他比照片里面看起来要瘦,脸型也没那么锐利,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小小的一间咖啡厅里面,只有我和他两个客人,想不认出来都难。
“你真人没有照片里的好看。”他抬头,朝我笑。
“你会不会说话啊?”我佯装生气。
我能看出来他在尽力不让气氛显得尴尬,他就那样理了理领带,跟我说他在这等我等的有点无聊,就先点了杯喝的。
接下来的几个周也都像那天一样,我们没有课的时候就约着出去,到了晚上才回各自宿舍。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变得欢脱起来,仿佛跟他见面已经变成了每天枯燥生活里的动力。
“我们住在一起吧。”有一天,我突然对他提起这件事。
陈年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刚谈恋爱的我巴不得每时每刻都能和他黏在一起。
他问我,怎么住在一起。
我说我看了附近的房租,都挺便宜的,生活费两个人拿出来一半也就都够了,平时出去做点兼职什么的,总会够的。
“也不是不行。我有个室友就搬出去住了。”他说。
总之,虽然过程有些艰难,但我们还是住在一起了。找了一个离我们学校都近的地方,算下来每个月房租也不贵,三个月一交。那时候我们刚刚好在一起半年,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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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爸妈的思想里面,好像两个人只要住在一起,就一定要结婚。他们并不反对我和陈年同居,甚至寒假的时候陈年来我家那边找我,都是在我家里过的夜。
但陈年好像并没有把我们的事告诉他爸妈。他说他爸妈的思想太封建了,不让他这么早就谈恋爱,等过几年了,他再跟他爸妈说。
可是你都上大学了,还不能谈恋爱吗?
他说我不懂,说他高中时候谈过一个,都是被他妈拆散的。
所以我也就没再计较了。他搬出来前女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没法再说什么了。
寒假过后,我们再见面,感觉像好多年没见一样。我坐的出租车,到小区楼下的时候看见他提着行李在等我,就赶紧下了车抱他。
“你终于变胖了。”我捏了捏他的脸。
他还是穿着那件花哨条纹的西服,蹭到我的脸的时候,感觉像躺在了草丛上。
那天晚上,我们发生了关系。
好像从一开始,他就说他会老实一点不碰我,会等到结婚了再说。
但这种事从来都不是人能决定的,尤其是我跟他这种年轻的人。
他一直问我疼不疼,我心里想的却是早知道备一点避孕套了。
事后他抱着我,我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松手。那时候我才发现,家里的天花板上面有一道很小的裂缝,在灯旁边,不显眼。那天晚上他的誓言仿佛能把那条缝填满了,像是婚礼进行时的一套好听话,除了不置可否又想不出来别的词形容。
“你真的能陪我一辈子吗?”
“能啊,谁让你是我的傻闺女呢。”
他还是喜欢用闺女这个词打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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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那样过着,也平淡。
直到我测出自己不小心怀孕的那天。
自从和陈年发生关系以后,就开始记着每个月的经期,推迟了一天都会担惊受怕的不行。虽然也有好好做措施,但总有几次想着“这次不戴也没有事吧”的时候。
我没想过这种狗血剧里的剧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段时间我和陈年都很堕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商议了好多天,打算把这个孩子打掉。
他说留着,我说我还要上学。
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在这个节骨眼生个孩子,我也不敢告诉家里人。
我说,我们就去打掉吧。
但是我们的钱已经不够用了。
那个时候已经能药物引流了,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我这种刚怀上的没法直接手术,只能药流。
“什么是药流啊?”我和陈年坐在诊室里面,手心里都是汗。
那天那个医生说了很多,但我什么都记不住。我只知道要花的钱不多,但是也不算太便宜,要吃两种药,要住院,然后等孩子自己流出来。
在医院住院的日子里,我动不动就抱着陈年哭,他也总是沉默着不讲话。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们可能真的要因为这件事分开了。这会变成我们两个一辈子的愧疚和阴影。
“你从哪里搞来的钱啊?”
那时候我们手里连几十块钱都难有。
借的。
“跟谁借的?”
你别问了。好好休息就行。
他总是给我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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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查来的价格总是很便宜,说只要花几十块钱买药吃下去就行。
但有些事总要经历一遍才知道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吃药确实很便宜,但吃了药就要住院,流不干净还要刮宫,刮宫也要花钱。
我们的钱只够药流,不够刮宫。
本来以为流完了就好了,但肚子总是一直疼,血越流越多,好像把这辈子的血都流完了。做了彩超说要刮宫,刮宫又要将近一千块钱。
“我们会不会熬不过去了?”我问陈年。
他当然知道我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
他摸了摸我的手,说“不会的”。
你说了要做我的闺女,怎么会熬不过去。
我知道他想逗我开心,但我听到“闺女”这个词,满脑子都只有那个被流掉的孩子。他会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呢。我没有办法不去想。
陈年开始在网上借钱。
有时候我看到他在旁边捣鼓手机,填那种申请借款的资料。
我跟他说这种东西不安全。他跟我说没事,我们缺钱,没办法了。
“一千块钱而已,你可以找家里要。”
“那我怎么跟他们说?”
我总是被他这句话噎住。
我们已经有两个月没听歌了,周杰伦躺在他的手机里面,他的手机里散发出刺眼的光。
我知道他又在填申请借款的资料了。
那些软件无一例外地让他填写上一个担保人的联系方式,他留的是我的号码。他说好像到了这种时候才知道,只有我才是能一直和他一起的。
但那之后我就经常收到一些骚扰电话和短信,我也跟他抱怨过一两次。
后来我又看到他在填申请资料,这次他在担保人那栏写了他一个朋友的联系方式。
虽然那之后我还是会收到一些奇奇怪怪的短信,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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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后来我和陈年怎么样了呢。
可能很多人会以为,我们没能撑过那次流产。但很奇迹地,我们把那段时间熬了过去。
甚至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以为,经历了那件事情的我们,会更长久的在一起。
但是日常琐碎的力量远远大于这种飞来横祸的破坏力。
他自从那以后,就不停地沉迷于网上的这些贷款。我说了很多次我不喜欢他这样,让我没有安全感,说这种东西都是不靠谱的,都是要反噬的。
但是他不听。
他说他不想活成这么一个没钱的男人,连自己女朋友都没钱护着的男人。
我们总是因为这件事吵架,吵的多了,也就分开了。
原来有些事是不得不变成陈年往事的。在我问他名字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这一点。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他也有了新的生活,我也一样。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借钱,但每次看到那些因为校园贷自杀的大学生总会想到他,心脏都会一颤。
后面我也谈过两个男朋友,但我不敢对他们说我之前怀过孕。
我的电话号码一直没有换,直到现在我还是会收到那些骚扰短信和电话,每次看到接到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来陈年。
我会想起来那些他推荐给我的歌,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总有人说,周星驰的电影里面,内核其实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