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郁日记
序
曾经有个少年,心地善良,喜欢帮人排忧解难,即使自己心里不痛快,也只会压抑起来,不会发泄,不想碍着别的人。总是这样郁结的他,终于在高考前夕失常。少年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没有办法。他开始恐惧,自己这样惶惶不可终日,是不是会错过高考,再也高兴不起来?他后来恐惧,面对这样的自己,父母是会给予爱和关心还是把自己送到“专业人士”那里?他知道,很可能是后者。于是他强装兴奋,又唱又跳,不敢睡觉,害怕一睁眼,就从家里转换了场景。36小时的连续无眠后,他依旧还是被扭送到了那里,一个黑漆漆、腐烂着的地方。他在这里与世隔绝,终日对着白色的墙面,连笔也不能有,因为那代表着危险。中间我与他见过一面,他说他想明白了,于是口述着,讲了一些在里面所思、所见的一些片段与画面,其中很多语句都是混乱没有意识的重复,但还有很多能看的明白的,整理之后,也就是下面即将看到的这些。至于他本人?当他不再强调自己没有病,“积极配合”治疗后,就已经出院了。
一
终于还是进来了啊,黑漆漆的,连月光都不能照亮。
他们都说我有病?简直可笑,有病的是他们才对。
二
那个女人,就是自称是精神病院院长的那个,那个据说托了很多关系才请到,来家里判别我是否需要送医院的人。
她病的不轻。
还记得见面之后,看到她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呵斥了一遍,语言相当刺耳。扭过头来,再对向我,就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我问她,会打孩子吗?她肯定的说“当然会”,那她怕你吗?“让她往东就不敢往西。”说的时候,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权威。为了让我放下戒备,觉得亲近?她还讲了其中一个打孩子的代表性示例。故事讲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和她的具体对话,也没必要细究。反正就是,既然你想当心理医生判别我有没有病,那我也判别判别你吧。我慢条斯理的分析着她的想法。她开始时微笑着,只把我当一个病人,随意听听。我没有用什么激烈的言语,只是猜测她小时候一定也被那样打过,才会像她描述的那样打孩子。她的脸色剧变,显然是被我说中了,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恐惧的画面,旋即恼羞成怒,拒绝在和我交谈。“你的心理是有问题的。”我总结到,但她已经不和我在一个交流位面了,站的高高的,向父母控诉着我的疯狂和神经,对于“权威”父母自然在意,于是,我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三
说到“心理问题”,我又想到了那个所谓的“心理咨询师”。
他也病了,虽说病的不重,却给看病的我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最初生病时,连逃几天课,即使在学校也是浑浑噩噩,终于鼓足勇气给父母说,我生病了,你们给我找个心理老师吧,没有人在意。又过了不知多久,当我已经明显和常人不同,浑身颤抖,怕人怕光,父母才慌张起来,去找朋友推荐了这个一个“专业”人士。
面对专业人士,我依然张不开口,我担心他不愿意听,担心自己因为想起童年时期的噩梦,会痛哭流涕,这在家人面前都是难为情的,更何况是一个“外人”。
我沉默了又一个小时,他也耐心的陪伴的一个小时。
尽量让我放松,告诉我没有关系。
我觉得自己沉默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他能这么耐心,这么和颜悦色,一定是真的愿意关心我想了什么,那就撕开心,让他看看吧……
我开始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他依旧耐心。
我从我小时候最初的想法、经历,一直向后讲,想把我的一切都告诉她,想让他真真正正的了解我之后,能给我一些建议和方法,告诉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就在兴致勃勃,讲个不停的时候,他抬手看看表,微笑着示意我先停下来,下次可以接着讲。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不确定,下次还愿不愿意再把心撕裂开。我走出门,被带到另一边父母所在的位置,耐心而又和善的心理医生让我现在门外等一下,他和我父母有事要谈。我站在门外,零星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大致的关键词就是抑郁、难以痊愈、疗程之类,最后看到父母给了医生800元钱,一个小时400。呵,原来是因为钱。明白这一点之后,我刚打开一些缝隙的心,一下子闭的更紧了,从此再也不相信什么心理医生。
四
翻完旧账,我起床,穿过被铁栅栏封起的走廊,走向厕所。
这里灯光昏暗,空间逼仄,不知道哪里还发出咳嗽和滴水的声音。
我进到厕所里边,被里面的人影下了一跳。
看起来像鬼,瘦骨嶙峋,神情呆滞。
但细看一下又不是,他在艰难的抖动着,想早日完成这该死的污秽事,身上散发着难以名状的臭味。
我尽量不看他,专心做自己的事。
第二天,我和他在食堂碰面了。还有很多,和他类似的老人。这些老人仿佛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咿咿呀呀,自言自语,步履踉跄,时不时原地走两步,跳一下,挥舞着手臂。
我看着眼前的画面又控制不住的恐惧,找到医务人员说,我没有病,放我出去,我的意识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睡觉是因为害怕,我不该在那个院长面前逞能,放我出去,我不敢了。
医生冷笑:“每个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病,再闹就给你打稳定剂了,去那边拿你的饭。”
我挣扎、无力、失魂落魄。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本来只要那个心理医生足够专业,让我把想说的说完,帮我找出问题,就好了。可现在……我不想吃饭,可必须要吃,这是规矩。看着眼前打好的一碗糊涂状的、如泔水一般的白色面条,我没吃两口就吐了。但是不行,必须要吃。后面时间久了,我也竟能吃下这些东西,也真是神奇。
吃饭的大厅里有个电视,常年播放着戏曲或体育赛事之类,不能换台。饭后有一些休息时间,可以用来消遣。基本上没有人看,大家都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但我却听得认真。
以前我是不喜欢这些咿呀唱曲的,但静下心来,我开始注意到其间的节奏、韵律、唱词,也都是极有味道的,虽仍不能说有多喜欢,但已不再抗拒。
每个人都会在某一周的固定时间,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走近一个固定的大浴室。以前我是绝不会在人前脱光的,但在这里,没有选择的余地。
通过观察,我发现这里不像一个医院,更像是一个精神问题流浪人员收容站。
五
在这里,我认识了一个大叔。大叔说自己原来是厂里的工人,下岗之后没找到工作,就抑郁了,前前后后在这里已经呆了十几年。
他说,在这里,除了暂时能远离那些压力,靠吃药冷静自己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用。以前有的问题依旧在,只是被暂时的搁置一边,每当出院回家,面对的依旧是同样的问题。
我觉得他说话思路清晰,心智稳定,一点也不像个病人,为什么不想办法出去。
他告诉我说,以前都是妻子把他送进来,好转了,给家里申请了,再回去。现在也已经离婚了,回到家也只是会被父母嫌。留在这里,反倒比较自在……就这大厅里的人,很多都是家里不认了已经,即使好转了,也拒绝接走,觉得只是浪费钱。
我再一次变得恐惧起来,害怕家里人也不要我。
每次母亲来都会给我带各种吃的,而我只是祈求她早点带我出去。母亲说,医生说可以才可以,让我耐心在这里呆着。所有来看我的人,眼神都像看一个精神病,只有我的姑姑,愿意相信我没病,我很感激。于是我向她求救,但没有用,只有直系亲属才可以领人。我再一次陷入绝望,觉得自己离出去的日子遥遥无期,再这样吃药下去,会变笨的。
我害怕自己被药麻醉了神经,重新变得浑噩,但我已经不再抗拒,而是学会了假装,不在高喊自己没病,只是在每次吃药后都会到厕所里抠嗓子眼儿,让自己吐掉。
医生对我表面的乖巧表示赞许,既来之则安之,如果你不能改变被生活强奸的事实,那就享受它吧。
之后母亲再过来,我就心安理得的吃,听她说起自己回家后终日以泪洗面,我也会宽慰她,但内心其实毫无波澜,“是你们把我送进来的。”
在长期间面对白墙的思考中,我想明白了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我从哪儿来,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要到哪去儿,哪里是我该奋斗的方向?
我是谁,我需要什么?
……
其实答案都只有一个:“爱。”
爱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虽然我没有很好的感受到它。
爱是我奋斗的理由,只有爱与被爱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我是一个缺爱、需要爱的孩子,如果没人足够爱我,我就要足够爱自己。
除此之外,我还想明白了应该怎么样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学会伪装——这是从医院出去的必备技能,也是在社会上立足的必备技能。
六
其实,关于怎么好起来,我也已经有了头绪。
那是第二次进医院前的事了。
中间好了一些,就去外地考试了,受挫之后又有了症状。
当时我知道自己不对劲,时不时会关注到死的方式和字眼。
满脑子都是负面的情绪,我知道自己不能想,但停不下来。
我想自救,于是翻来覆去的想找人聊天,我不想让我的思维停下来,哪怕是混乱而又重复的,只要一直对话着,占据着我的想法,我就能少想一些“死”,能更多的有动力去“生”。
但没有人能受得了一个病人的反复重复一些无意义的话。
都觉得那只是犯病而已。
就连本该最有耐心的母亲,也在试图耐心陪伴了一天之后而崩溃,脸上的表情从温柔到烦躁再到大哭。
说实话,向她诉说,除了有自救的成分外,还有一种想法是,她一直说不会放弃我,但肯定是没到限度的关系,只要受不了了,就一定会放弃的吧,就不会再关心我了,没有人关心我,我也就解脱了,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不用好也没关系了。这样,我的精神已经坠落、腐坏到了极致,也就不可能再低落了吧……
母亲哭了之后,其实我已经达到了自己的想法。但我并不为达成所愿而沾沾喜喜。
我是在欺负她,欺负还愿意试图陪伴我的人。
我是在推开她,让我们都看不到希望,可能是最好的方法。
她可以不再抱有期望,我可以选择解脱。
但是真的如此之后,我好嫌弃自己啊,就像一坨腐烂在床上的肉。
我开始后悔,我开始被触动,我开始挣扎着站起来,很久之后,当我真的面对了那些不好的记忆,开始用积极的态度去生活之后,我“好”了。虽然我的心依旧脆弱易碎,虽然的脾气真的时不时低落再骤然升起,但我已经可以有意识的控制了,会通过跑步、看专业书籍、减少负面情绪吸收、寻找合理途径宣泄负面情绪来疏导自己,这是对病情的克制,也是对自我的交代。
这些都让我明白了,问题是自己的,谁也帮不了你。没有人应该替你承受你的那些情绪。想要好起来,必须也只能靠自己。别人,不管是谁,充当的都只能是辅助的角色而已。
七
如果,父母对我足够关心,不言放弃;
如果,心理医生可以再专业一些,不把钱放第一;
如果,精神病院院长自己可以不学上一代,打骂孩子;
如果,我自己有一些良好的习惯,懂得如何排解压力;
如果,我自己是勇敢的,敢于直面痛苦和压力;
或许吧,我可能就没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