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昏黄的长街道两边,躲在路灯旁草丛里的灰暗溢出路牙,铺陈落寞与压抑。
我走在这僻静的路上,迎着夜晚的凉风前行,目的地快到了,就在这段路的拐角处,那家开在郊区的深夜排档。
这里远离市区,多是些附近工厂里的劳工和夜不归宿寻求新鲜感的失意人士常常光顾之地。在拐角处就能听见他们互诉着一天的辛劳与人生的不易,抱怨着所劳与所得之间的反差,感慨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而后酩酊大醉抑或是醉意微醺,骂骂咧咧,大吐为快,东倒西歪三两成群,赊下酒债,相约明日展望未来。
我们只顾喝着酒,酒醒之后却忘了瓶中液体映衬的美景五个身着正装此刻却衣领大开的中年人互相勾着肩并作一排,浑身酒气,大声叫嚷着“好汉歌”与我擦肩而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风风火火闯九州……曲不成调,吐词不清,他们中有人真的醉了,于是不顾形象肆无忌惮的放声高歌,也有人压根就醒着,混在其中警惕着注视周遭的风吹草动,那眼神,就像有人会趁机来个拦路抢劫,不仅会抢走钱包中剩余不多的七十九块碎票子加上昨天在公交站台佯装系鞋带踩在脚底的五角钱和公文包夹层里背着刁蛮媳妇私藏的四百块钱,说不定还会因为身旁这几个拖油瓶无力反抗,稍作挣扎便会被一脚致残。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正看着他们臆想的我,说:看什么看?我为了卸下他的心防,不发一言,转身就走,心中嘀咕:叔叔,你真的是想多了。
“老张排档”,朴实无华毫不做作的亮白招牌。由于年久失修中间两个字忽明忽暗,这一刻看到的是四个规矩正经的保险推销员口露闪亮白牙,下一刻忽闪,便成了一个满嘴烟渍反穿开裆裤的资深老流氓。要是第一次来,兴许会不忍直视,毕竟从“老档”下穿过,会让人感到那么一丢丢怪异,当然,能来这的,都是熟客,熟客带新客,新客自然熟,渐渐的就都习惯了,有人会问:那这排档刚开那会,那第一批人呢?又是谁带的?我会笑说:那个时候四个大字敞亮敞亮的还没坏哩。
“老关,我的手提包呢?你…你看见没有?”身后那帮“好汉”还没走远,看样子似乎有人从惬意的微醺中醒转过来。
“你没拿吗?”
“不是叫你拿吗?”好汉们相互推脱起来,让我怀疑他们中那个始终保持高度警觉的人,其实是真的喝高了,看来是我想多了。我站在“老档”下,想听完他们的对话,身旁经过一个小孩,看到我驻步门前他的神情慌张起来,我看见他双手紧抱着一个黑色皮包,明暗的灯火下,这小孩身子瘦弱肤色黝黑,衣着有些陈旧,就知道生活的不好。我正侧耳倾听,那小孩却开了口,声音颤颤巍巍,像是只受了伤的小绵羊,极其稚嫩,“叔叔,你看见我爸爸了吗?”
“什么?”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小孩撒腿就跑,奔向漆黑的街头,融入夜色之中只剩下“哒哒哒”飞快的脚步声。我只想大声告诉他,请叫我哥哥。
“老李,你包不在脖子上挂着呢吗?”
“哈哈哈”,众人一阵木然,随后大笑起来,一路飙歌,勇闯“上海滩”,耳边还不时传来手提包带上两端金属环相撞清脆的伴奏声……
看来他们中没有人醒着,身体在世上走,灵魂全在酒中泡。
走进大排档,整个场子全是塑料桌椅,却没几桌人,看来还没到点,所以这个时间段凡是有人来,老板张叔在里面都能看见。
“来啦,里边坐”,张叔身宽体胖大肚腩,正拎着一大袋子垃圾,满脸笑意跟我打招呼。
“张叔,生意兴隆”,我也一番客套。张叔摆摆手,笑起来看着让人舒坦,有莫名的亲切感,又像极了弥勒佛,“呵呵,还没到点,等周边几个工厂下了晚班,估计今天进的小龙虾又会不够的”,张叔满面红光,年过四十脑袋上的发丝便不剩几根,有人说他精明能干,顾起生意来思前想后绞尽脑汁,聪明绝了顶,有人说他是为了那残疾儿子的幸福和卧床不起的老母忧愁过度,常在夜里抽闷烟,悲叹过多便落发大把,前者看表面,后者才是懂他的人。我不知道他还经历过什么,能在人前如此自然的流露出笑意,但我敬重他,不仅因为他烤的肉串欲罢不能,而且爆炒小龙虾的口味也独具一格,更重要的是他的笑脸,绝非刻意,纯属自然。张叔拍拍我的肩膀,紧接着说:“老地方,东西都备好了,你的朋友等你呢,我呀要赶紧去家里,拖点小龙虾什么的,先走啊”,张叔满头大汗,衣服粘着汗水黏在肉上,那滋味,跟夏天在毒日下兼职举广告牌有得一拼,味道甚是酸爽。
寻着最靠里边小角落的位置坐下来,桌上已是三个空瓶一堆虾壳,可见对面的人吃喝开了,我的朋友,高中同桌陈。他一见是我,笑开了花,噌的站起,那个子,不亏是我们班的傻大个,一米八九,正所谓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班主任让他承包了三年的黑板。如今一年没见除了个子身板还如以往,其他的身体构造和着装品位实在是不敢恭维:油腻且臃肿到正常笔袋大小的双下巴,2b铅笔粗细的黄金狗链,百花齐放夏威夷风的粉色衬衫,正中还有一支独傲群芳的大菊花,我不忍直视,将视线下移,发现还是蓝色的塑料椅子来得顺眼和谐。
看到他那发福的下巴,我抑住笑意,关切的问道:“你这下巴......中毒了吧?”
“来啦,矮脚虎王英,你哥哥武大郎呢?”,他笑着全然不顾我说了什么,就直戳我痛处,见血封喉,当时一听,攥起拳头向他胸口就是一记拳,陈喔了一声捂着心窝佯装重伤。泛泛之交这么叫我不生气,但若是熟人,我一定告诉他不爽,况且这外号也是拜他所赐,那更得给他来一记重击,但今天故友重逢心情大好,于是点到为止,陪笑道:“你这厮敢侮辱我水泊梁山好汉,看我哥哥不撕碎你”,陈哈哈大笑,说我俩还是这么默契。
想想跟这大个子同桌,谁不是矮子,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能矮到哪里去,都是跟他比较出来的,就算是矮,又不是我的错,再说了,在他边上我只是高的不明显。陈抄起酒瓶往嘴里一放,嘎嘣脆,满嘴黄牙烟渍,看不出来还牙还挺好,想必胃口也不错。陈迅速倒了三杯酒叫我自罚,“你就是小心眼,还记着,要不是我帮你包装了一下,推销出去,你的梦中情人我们的漂亮班长能认识你吗?你得谢谢我没向你要中介费”,我拿起酒杯连干了三杯,“你还记得哪,是,我喜欢班长,班长也认识我了,但你知道那之后班长收作业都喊我什么”,他是我同桌,外号开发之后与之相关的“客户体验”他肯定知道。陈捏着兰花指,嗲声嗲气的说:“矮脚虎交作业了,矮脚虎你同桌呢?矮脚虎……”,果不其然,这王八蛋他都记着,但班长没他这么娇媚。被自己喜欢的女生嘲笑喊着令人心痛的外号,那时候真的很伤心。陈见我消沉,便出言安慰:“你也别往心里去,我就是这样的人,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那时候也是觉得跟你合得来,才给你起外号的,你看高中三年我还给谁起过外号,那都没资格,因为你是我最好的哥们”,我丢下手里的小龙虾,“那我应该感谢你咯”,陈摆摆手,“也不用,都是自家兄弟,提钱俗气了”,我无言以对,他的那张嘴,早晚有一天会被人撕烂的。
“昨天我回来的时候经过阳光小巷看到咱们班长了”,陈说着拿出包烟,递过来一支,我摇摇手,他哼了声,“还是学着抽抽吧,这玩意就是与人交际,同桌像你这种不抽烟的人会被社会淘汰的”,他点起了烟,而我还回味着阳光小巷和班长,“阳光小巷不是摆地摊的地方吗?”
陈吞云吐雾,“我都一年没回来了都知道那地方叫阳光服饰批发市场,哎呀,那地方,空气太差,全是人味和劣质服装的味道…..”,班长清纯的笑靥,明亮清澈的大眼睛,还有头上散发着薄荷清香,画面,人物,气味,历历在目,犹如昨日,很难与那种地方联系起来。刚毕业那会说好一年一次的同学聚会,到如今所有人只到齐过两次,之后复读的复读,上大学的上大学,工作的工作,参军的参军,联系少了,感情淡了,班长她从组织人变成了陌路人,虽然同在一所城市,却没有想到这座城市忽然有一天变得大了,大到想起某些人而变得陌生,就连期望定律也失了效。
对大多数人来说暗恋像是远观晶莹剔透的水晶,棱角分明,完美无瑕,那时的我把这份情感种在心里没有选择触碰,现在看来也许是对的,因为暗恋永远不必说分手,不必说抱歉。若是在街上偶遇,我会抛开年少时的青涩告诉她上学那会你是我暗恋的人,谢谢予我你的喜怒哀乐。友人会替我惋惜,认为高中时期谈场恋爱才不负人生青春,而我拥有对于最初的美好的回忆,也了无遗憾。
有一天,记忆中课桌上的课本随着人一起消失了“人总是要生活的”,陈狠嘬了口烟将烟头扔进了现实,我也随之回复心绪。陈用脚碾地踩灭星火,猛灌了口酒,眼中有些泛红,“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
“那陈总最近都是在哪里发财啊?”我不禁打趣。陈乐呵呵的笑了,“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是‘总’?”我指指他的金狗链和菊衬衫,“穿菊戴金不是‘总’的标配吗?”
“那顶多算个高配没品位的暴发户,真正的‘总’都是人模狗样的西装笔挺,胸前别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牌子的钢笔,小学没毕业只会签自己的名字,什么都不懂非要亲自上阵搞定客户以示威信,到最后吹了半天牛,一个单子也没签到,愣是我们傻眼收尾”,陈像被烤熟的虾一样,弓着身子烂泥一坨,盯着桌上的酒杯出神,他开始有些醉了。
“那你知道,还穿成这样?”
陈敲起了桌子,“不穿成这样,街坊四邻肯定一眼就认出是我,那个没出息只会贫嘴的陈家傻大个子,同桌,我这也算是衣锦还乡吧?”又开始出现错觉了,每次喝醉了都副德行,非要纠结别人对自己的看法,那还要不要活了,我扶起同桌,这只长手长脚的大蚂蚱,大吼给他醒酒:“你这是活给别人看啊,等你哪天懂得为自己而活了,就不会在乎这些了”。
同桌捂着耳朵被我拖拽着到了大门,他盯着忽闪的招牌,“裤档要打烊啦?”他还能开玩笑就是在半醒状态,为了避免世界破坏我选择不搭理他。这时身前走过一大群蓝衣劳工,而张叔也回来了,抱着一个大箱子左躲右闪急匆匆的跑进后厨,刹时锅碗瓢盆一阵喧嚣,排档的生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