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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羽雪乡的生鬼之舞--辩才天泥潭姐妹篇

2019-02-25  本文已影响263人  LEILA蕾拉
赤羽雪乡的生鬼之舞--辩才天泥潭姐妹篇

“那些像你母亲一样的美丽女人,午间小憩,那灵魂便跑了出来,飘向遥远的赤羽山间,那神圣的修行之地,去偷窥你的父亲,去偷窥他狂热而猩红的双眼,那被恶鬼缠身的军人的身躯。”

正文

我从白雪皑皑的远方,搭乘蒸汽机关车1292号自遥远的北国而来。这是一辆漆黑的蒸汽火车,正面和侧面都印着红色的帝都标志,高高的细长烟囱耸立在车头,漫山的雪枞枝桠被冬日的积雪压得耷拉下来,最下面的枝叶几乎和地面厚厚的雪合为一体。连绵不绝的远山因为覆盖了大量的山林,在白雪的笼罩下,像披着一层一层白色的毛毯,静穆而充满未知的气息。古老的寝台列车让我在有节奏的呼啸声中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山路崎岖,黑发散乱而面容通红的恶鬼成群结对,点燃熊熊的火把,身披刚硬的蓑衣,手执作法的白色串符,低沉地嘶吼着,寻你归山,无处藏身,纵然脱离,终将回乡。对,那即是我所难忘的雪乡。家家户户的房檐罩上了防冻的塑棚,门庭前的积雪扫到一边堆成小山。道路尽头远山中的赤羽四重塔,古老而陈旧,却一如既往地散发出让人心平气和的光辉。寻经之人在日出的雪野,仅仅身披绀色的纹格长衫,一手拿着漆有白底红条的木杖,一手举着硕大的海螺,海螺周身被鲜红的粗绳结成花状,一头打结套在此人的脖子上。他戴黑色的小帽,微胖的脸庞上架着这个时代独有的小圆眼镜。他吹起螺,低沉的声韵漂浮在四重塔体周围,远远地随着清冷的气流和丛林中时而坠落的积雪声,飘向芸芸众生。河流在冰层中,缓缓流逝,河畔樱柔嫩而脆弱的枝叶在微风中垂垂欲死,杂乱呈弧形的残枝彼此交叉,又一个冬日转瞬即逝。

我起床煮茶,长廊紧靠移门的一侧,地板不知被谁擦得闪闪发亮。三四间门房每间都在用铁器烧开水,父亲所在的移门留下一条门缝,光线便偷偷跑进来。父亲用碳炉架着格网烤鱿鱼,又香又呛人。里屋传来奶奶不住的抱怨声:“大清早的,做什么不好,在那里烤鱿鱼,让人不得安宁不等安宁。”我爬过去看那鱿鱼,已然烤干。父亲把鱿鱼身体和鱿鱼触须切割开来,平摊的身体烤得干瘪发黄,而那触须更是黄到发白,有气无力地垂在炉子边缘。圆形的炉子此刻炉火正旺,在炉门的缝隙处透出橙红的火光,一闪一闪,甚是热烈。我推了推盘腿而坐,低垂着脑袋的父亲,想要提醒他这鱿鱼已烤成鱼干。可是,父亲的身体虽然暖暖的,却是僵硬的,父亲的暖,只是火炉的暖,父亲的气息,却早已消失在这道长廊的背景中。

我难以忘怀的长廊,木质的顶层泛出温暖的橙色。而棕褐色的地板,油亮却死气沉沉,我至今记得那五条木板上的纹路,像人掉落的整颗牙齿带着牙根形状的木纹,向走廊尽头散去。人们咚咚咚的慌慌张张跑步声,奶奶失魂落魄的哭泣声。以及那个我恍若都能在纸窗中投射出的我自己灰色的影子,灰色的呆若木鸡的瘦弱身躯。我其实,什么都动弹不得,我就像个摆设一样,像那每间屋子里烧热的铁器,像那一壶煎茶,像那一缕热气,作为一个背景,陪伴着父亲的归天。是谁,最后吃掉了那烤成鱼干的鱿鱼呢。是奶奶养的黑白相间的老猫呢,还是山野里深夜降临的镰鼬呢,还是总是身披蓑衣,肩上一层,臀部一层,四肢紧绑着稻草,倾斜着身子,大摇大摆在屋子里起舞的恶鬼呢。

我是父亲外面的女人生的孩子,却也是唯一的孩子。母亲连侧室的名分都不曾有过,但也有幸和我们一起度过了岁月静好的数年时光,随后就撒手人寰。父亲寡言少语,在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时候就皈依真言陀罗尼宗。而对于幼年的我而言,雪乡赤羽山的修行是一种把恶灵魂寄放在塔身镇压的过程。就像荀子人性生来即为恶的断言,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心魔。每个人内心的心魔未必都有源头,就像父亲无意解释的心魔,只有在独身一人的深山中,夜月铺洒下的飞瀑中,才有的那种修行的执念。我未曾在帝都成长,但总能收到帝都的书籍,帝都炙手可热的小说家北岚在他的成名作《白掌》中曾反复地提及军官的女儿和父亲的对话,书中的父亲屡屡提及大义。大义既非仁德又非正确的事,大义是一种父亲眼里的忠诚和信仰。《白掌》中的女儿便问,那就是说,大义在所有的国家都存在,无论是欺凌他人的还是被他人欺凌的?书里的父亲便说,我是军人,所以我看不到别国的大义,我无法背叛。

我合卷而思,思考的是我父亲不会回答我的疑问。于是我擅自地把我的理解认作为,所谓大义,也完全有可能是作恶的幌子。各持自己大义的人群会互相杀害,在死去的瞬间,周身被神之光芒照亮得何其神圣,神圣到人们忘记了他手中的鲜血和生命,如果把灵魂奉献给恶,那样的忠义无双,又是否在黑暗中疯狂又无助地颤抖呢?我时常思考着入眠,在温暖的被褥里,在漆黑的静夜里,每当父亲房间的灯也熄灭的时候,赤羽山蜿蜒的小道上便热热闹闹,成群结对来了黑发蓑衣的红面鬼,他们由山间最深处的地方而来,念着和陀罗尼经文完全倒过来的咒语,所谓“善法不起用,恶法不散失”。我迷迷糊糊地分不清,因为父亲总是念着善法不散恶法不起,而红面鬼用含在喉咙口的夜的声音分明是念着相反的咒文。我惊恐地把被褥盖住脸,任凭他们在我的房中,跨过我的身体,载歌载舞,绑在小腿的草绳摩挲着地板,发出沙沙的响声。

在父亲病逝后的数周,我终于也随着他的足迹踏上了前往赤羽四重塔的山路。我只身上路,从雪乡最具标志性的望珑馆乡民活动场出发,在宽阔的木栈桥转身,沿坡拾级而上。漫山的林木银装素裹,愈发靠近,愈有沉重的压迫之感。路途变得狭窄,回首望去,雪乡的河流,栈桥上间隔石柱的红顶,渐渐变成了朱红的圆点,洒落在雪白布帷上,雪就肆意地随风而至。奶奶给我包上了白云去来之酒,深褐色的瓶身上贴着简朴的标签。奶奶说:“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注:大吟酿清酒“白云去来”的出处)对你父亲的疑惑,你自己去赤羽山解开。”

于是那日我就化作那样的修行之人。在漫山的古老杉木的庇佑下,那总是凤毛麟角只供远观的赤羽四重塔庞大的松木身躯赫然映入眼帘,两侧的石灯更与别处不同,如此庄严肃穆。小小的佛堂掩映身后,我用竹刷拭去佛堂台阶上的积雪,暗红色的廊柱显露出斑驳的裂痕,好似习武之人留下的刀剑印记。父亲的藏书除了经书,更遍及各类,甚至有军用的解剖书,刑具册,这些书籍,早已被熟读翻滥,却在近十载无人问津,折卷的纸页上尽是灰尘。我近乎疯狂地畅游在父亲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忘记了修行,忘记了寒意。抬眼的时候,已近午夜,佛堂的背后传来孱弱的水声。我循声而去,走向后廊,这整整一幕是不属于赤羽山暴雪冬夜的银色瀑布,我这岂不是来到了熊野古道?我这岂不是又瞬间来到了高野山?这番光景,让我对素昧平生的参拜祈愿之地产生了迷一般的妄想。只是这一抹银色瀑布诡异的幕帘中,恍有数百只蓝色的水母在缓缓地伸张和缩曲着身子,而渐渐地,热闹的火把穿梭而过,在水流密布的背后,是赤面鬼的独舞,伴着愈来愈清晰的铃声,还有我最为惧怕的咒语。可是尽管如此,我却看得更仔细了,目不转睛地望向那朦朦胧胧的身躯,那红色的脸庞闪耀着火光,渐渐化成面具,剥离下来,摔得粉碎,那面具下,分明是父亲的脸。他的眼神,和我从小到大看到的父亲的眼神全然不同,那么木讷,冷酷,无情,生疏,甚至是恐怖。他的舞蹈,是活人的舞,可我却喊那舞步是“生鬼”之舞,就像奶奶曾经告诉我的老故事。那时还是雪乡清凉的夏日,我躺在竹席上,奶奶背身对我,面向庭院,摇着团扇,说生灵的故事。那些像你母亲一样的美丽女人,午间小憩,那灵魂便跑了出来,飘向遥远的赤羽山间,那神圣的修行之地,去偷窥你的父亲,去偷窥他狂热而猩红的双眼,那被恶鬼缠身的军人的身躯。而如今,我看到的是生鬼,呼吸着,跳跃着,身体的每一处都并非是腐朽的残骨,而是鲜活的肉体,可是他确乎是鬼。他没有人的眼神,没有慈爱的父亲的眼神,那是机器,是鬼。

“父亲,”我喃喃地说,“你把我的父亲,还回来...”

那生鬼褪下蓑衣,露出青黑色浆洗过的笔直的军服,他的声音悠远地传来:“去你大妈身边,看看你父亲留下的遗孀,看看你家之前的哥儿。他也曾经是个剔透而美丽的哥儿啊,肌肤粉嫩嫩,笑逐颜开,甚是可爱呀。”我听得皱起眉头,这般胡言乱语,这般如若一场噩梦一样的修行之地,把近代的疯狂,把那些从西方,北方,更远的人种里传递过来的肮脏,以及现实而凄凉的画面,堆叠到了我的记忆里。我突然醒来,一堆旧书倒在我脚上,扬起一团灰尘,四周万籁俱寂,毫无瀑布水声,这终究不过是一场从年幼起就追随身侧的梦魇。

于是今日,我在1292机关车上入眠,去找父亲的正室。我可以如此睡上一日一夜抵达帝都,可以凭借工业化的力量,把机械的声音当做自然的噪音,伴随我的旅程。这是人生第一次的火车,尽管我曾经幻想总有一天要上帝都的时候,自己会怎样和芭蕉(注:俳句大师松尾芭蕉)那般,沿着北陆海岸,疾步当车。看苍松伸过枝桠,划开淡绿色海滨远方朱红的跨桥,看礁石嶙峋,看海鸟飞游,吸着咸咸的海风,在时雨的季节,回忆起那番景象,咏叹成歌。而如今,北陆的海也好,海浜之岸被风化的延绵尖顶山礁也好,静静地如同雕塑一般栖息在此处的海鸟也好,全部被飞驰的火车抛在身后,留下嘹亮的轰鸣声和那一丝深远的余韵。

住在洋房里的正室夫人轻微发福,却不失为一位风韵万千的佳人。她带着复杂的怜悯之情迎见了我,把一双从没做过家事的纤纤玉手搭在我的手背。她的双手一点也不暖,却有一种触及瑾瑜之感。所谓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匪曰薰雕,成此芳绚。我不敢看夫人的眼睛,心中的恐惧化作了一种莫名的情愫,轻轻跃动在心间,那便是父亲的正室。

她安顿我在起居室入座。午后的阳光在窗前斑驳的树荫下起舞。紫色的窗帘,灰底暗金色铃兰花娇羞可人图纹的三人沙发,还有那小巧的茶几,上面铺着黑色的美丽锦织,三盏全新的红枫漆碗有序地摆在锦织布缎上。那种和洋一体(指日式和西式相结合)的装饰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在帝都却显得过于寻常。我拘谨地并腿坐在沙发上,似乎在等待着夫人的审问。可是夫人却意外地靠近我,蹲在我的身前,把双手放在我膝上,温柔地说:“我过几天就会把我全部的东西都搬走,回我的故乡去了。你是那个人唯一的子嗣,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惊愕地看着她说:“我还没打算...可是我对这里的一切,还什么都不知道呀。”

丰腴的夫人就像是一幅我只在帝都寄过来的画册上才能看到的雷诺阿的女像,那么和煦,那么优雅。夫人站起身拉着我的手直往楼上而去。我心中的疑惑是要得到解答了吗?我一路幻想着夫人对我把父亲全部的过去全盘托出。我想着她会描述那些和北岚小说系列《芦苇湖》中安小姐和军人万太郎少爷相识的教会,描绘两人的指腹为婚,描绘万太郎少爷当上海军军官去赴任的别离,以及安小姐最终失去了万太郎的一切以后的怅然若失。然而现实里的夫人,似乎已经忘记了父亲的一切,她似乎什么都不能告诉我,因为她的内心,已然一无所有,所以她才有如瑾瑜般的双手吗?我们在阳台上眺望花园,她拿着一杯威士忌,和奶奶给我的“白云去来”截然不同的华丽的酒。

这是一个何其优美的欧式花园,它有着只有幼童才能穿梭的方方正正的几何冬青迷宫。还有那迷人的柳树,层叠的池塘和一步即可跨过的小桥。杨柳一边,藏着一个小型的日式枯山水庭院,它小到只有透过白沙亮眼的反光,才能被发现。借景的小丘,呈圆弧状围绕着整个花园,那是七个各自相异的小丘,也是我们熟知的那七个福神。

夫人此时凝视着那七个布满青苔小丘,自言自语地说着:“摩诃迦罗,(注:大黑天,日本七福神之一,佛教真言宗的大日如来)你父亲把哥儿亲手埋在那下面。风吹日晒,哥儿的肉身,早已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了。他曾经那么可爱,我想就和你幼年时一样可爱,但凡孩子都是世间的宝物。你父亲把还在啼哭的他,埋进了大黑天下面哟,他哭啊哭啊哭到没有声音,哭到这整片枯山水都在悲泣。你说啊,战争赢了又算什么,西化了大家穿起洋装撑起阳伞走在街上,吃蛋糕,吃牛排,坐火车,都算什么?”

“你父亲说,如果这世间只有对佛的大义和尽忠,那该多好。如果是如此,那么就不必去思考什么样的大义是对的,什么样的大义是不对的。如果只要谈起大义都是崇高的存在,那么他说,我把我的亲骨肉埋了,让他死,那也是大义,那是我对死去敌人的大义。他说,我是军人,我无法背叛;但我借着大义杀了很多无辜的人,所以我的孩子要献祭给大日如来。即使他埋在地下,大日之光仍能遍照万物万灵,不生不灭。”夫人的语气平静如水,就好像是在读经,讲世间之事。

“妈妈,”我默默地听完以后,哭泣起来,我说:“请允许我叫你妈妈。”

她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威士忌。

“妈妈,父亲已经把灵魂奉献给生鬼了。他穿着蓑衣,四肢都绑着稻草,在深夜起舞,面色是恶鬼般的血红。他灵魂里无数的残秽,都留给雪乡的赤羽四重塔去救赎,去洗净了。妈妈,我从雪乡而来,从赤羽而来。”

夫人转过头,平静的脸庞,双眼却微微红了,她只是凄然一笑,露出欣慰的神色,对我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后记:

此文中,蒸汽火车型号,赤羽山,作家北岚,作家北岚的小说《白掌》和《芦苇湖》及北岚小说中的人物情节,均为作者虚构。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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