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子

柳公子

奴儿先熟识的不是你，是你的画儿。

人家大街小巷里都说，你是才子，是神人。

柳才子你的画，

早早买到百千两一幅，

对那些一生只用过铜板的人来说，

一幅画是他们几辈子的口粮，

达官贵人虽不是什么雅致的人，

却也充着行家买他几幅山水挂在家里，

留给来客时候互相炫耀。

奴儿虽看不得这些人的行径，

却也知道，我是无能为力，

我一直想着，

只有真正热爱山水万物的人，才配得上你的笔墨，

他们这些庸俗的下等人，怎么会明白你作画时候的心思。

但我也是痴，

明明就知道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身份，

你是紫微文曲下凡，我普普通通女子，与你见面都是恩赐，

更何况，小家的女儿，不能见大体，

也只能偷偷略扫几眼你的大作，

其中悸动，怕是只有我自己明白。

可是这种悸动，

现在也早不是我的了。

奴儿一直以为，像你这样的翩翩公子，是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

对官场名利不管不顾，只想着悠然自得，

正是你这样的人，再配上你的画儿，才是一绝。

如果时间不出什么差错，

我想，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切或许大不同。

若是几年前，我也是良家女子碧玉一块，

日日夜夜绣着我的女红，

和闺阁好友幻念着未来夫君的模样，

然后等父母为我决定嫁娶，

一身娇红从此嫁作人妻，相夫教子，举案齐眉过一辈子。

只是时间终究是出了一些差错，

我家虽不是那些个官宦世家，却也是商家，买卖与利益的纠缠中占了一席之地，

不是富可敌国，名气商号也是别人不敢得罪。

爹娘待人也是和气，

想来是平凡过下去，

闺阁里面认识的，官女也是多，

他们爹娘念叨那些东西，被一字不漏的听了去，就作为女儿家里故事讲起来，

她们就给我这个不出门的野人讲你的事迹，

说你如何如何的潇洒，锦绢紫墨就挥洒一山河，

说你如何如何的风流，不知多少娇俏的美人为你动情，

说你如何如何的神武，就连那皇帝都请你进宫，

我听着，怎么又不会心动。

就幻想着，若是有一天，能和你巧遇，

一见倾心，然后便是才子佳人一段良缘，那却是好极了。

只是事事不能如我愿。

天昭十八年，皇帝选妃。

原本这是与我是不相干的，却是天意弄人，

爹爹为了尽力扩大南方的生意，把我送了上去。

我不哭我不笑，那就干脆在皇宫里面过一生。

选秀的日子是难熬之际，

无论是北方狂野的豪放人儿还是南方娇小柔弱的女子，

全都集中到了一起，我本就容貌不出众，

如何赢得那个机会，来时候，

爹爹说，想活就要不择手段，

我这才诧异，原来那温和宽厚的爹爹都只是伪装，

太监的两轮挑选，家里自然是打点好的，

为此竟然泼出黄金百两，

我知道，这是等着我再夺回来，

官场险恶，我早听别人说过，

今日见到这后宫，更是令我心惊，

何况，我还不算那皇帝的人。

等我见到皇帝，已是一个月之后，

这一个月，早不知多了多少个亡魂，

未成妃子，就各种手段用尽，

我是该庆幸，早被安排住到了别院。

皇宫大殿，我是不敢抬头，

只听有那尖细的嗓音一个个的介绍，再一个个的问，

衰老的声音说，你叫奴儿。卑微着回答，是。

抬起头来，

见到的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子，

没有威严，却昏庸无道。

怎么叫这个名字。

皇帝神龙庇护，天子威严尽显，小女子不求荣华富贵，只要做个奴儿，

侍候着皇帝，就知足。

这样的回答，自然是有人教导，

不管教的人是谁，总而言之，是让皇帝满意之极。

再看我，

或许就是那风情万种神女子，流光星转百媚娇，

爹爹说，迷住皇帝还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让他彻底神魂颠倒，对你百依百顺。

我要照做。

封赏，封嫔，昭媛。

宝蓝点翠珠钗，碧玉滕花玉佩，

银凤镂花长簪 ，白银缠丝双扣镯，

烟霞银罗花绡纱长衣，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晚烟霞紫绫子如意云纹衫，

青花底琉璃花樽，青鹤瓷九转顶炉，攒金丝弹花软枕。

夜夜恩宠，越发妩媚。

宫笼三年，我早已变得不像我。

步步皆升，爹爹喜笑眉开，由嫔至妃，只有我知道究竟埋葬了多少人。

诞下龙子那天，大摆国宴，

皇帝许诺，立他为太子，

虽遭到百官反对，仍旧力排众议，我儿，是未来的皇帝。

周岁生日，皇帝说，柳才子来了。

我这才从奢华里醒悟过来，原来还有个柳才子。

这是第一面，这是奴儿见你的第一面。

繁华过后，总觉得有些东西开始萌动，

你站在正堂，我见到你，脸颊一片潮红，

才觉得，原来自己还那么年轻，十六岁进宫，现在也不过二十岁。

我只以为，你是画中仙，

一笔一描，你那洒脱的样子似乎摒弃世俗。

轻挪莲步，葱指抚向桃腮红，月眉星眼，樱口樊素，

步迟迟，凝坐小窗，

就这样含笑望着你，你竟然看呆。

烟香飘散，灰珠聚落，

龙颜大悦，封赏。

我是喜悦并且叹息，喜悦你能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叹息你试了人间烟火。

朝中又多了一个官位，你是御用的画师，我若高兴，你便晋升。

此后这宫里面，谁不知道仙风道骨飘渺虚幻的你，

却偏偏只有我请得动，你方才作画。

皇帝依旧宠爱我，宫闱罗帐内，金步摇发出声响，

心里竟想起你，

每恩宠一次，就赏赐一个步摇，我这些玉盘里的金色，就是被妒忌的原因吧。

只有侍女知道，我竟然私藏了一张你的画，

每次手指划过锦绢的触感，就惊起恐惧，

我不能忘记自己是皇帝的人，我不能允许自己想起你时会羞涩，

只是你勾起来的微笑，

纵使是我，也逃不过。

一夜春宵，醉我半生浮华，

火热的肌体，是那皇宫主人从未给过的快感，

你卷起我的发梢，就在我耳边摩擦，轻易撩起我渴望

你说，

我当丞相一定会合适吧。

只消褪掉单衣，皇帝就应诺，我用给别人的妩媚换来你的柔情。

有个道理显而易见，

嫉妒总是会惹来灾祸，

可是我不明白，我太沉溺于新鲜感，我太信任皇帝，

当一纸诏书来到我的殿内，梦支离破碎，

这是难逃的罪，我唯一该庆幸，皇帝最终只是在惊诧中贬我做个平民，

或许他是爱我的，我也许也爱上过他，

只是柳才子你出现得太突然，我一不小心，被你勾了魂魄。

我不配养育一个龙子，就只能看着他哭着进了贵妃宫，

那雍容华贵的女子，笑得娇媚，我就失了心。

落魄地走在街上，我未死，却株连族人，

爹爹疯了，他说不该啊不该，竟然是害了自己，他被腰斩，和娘一起，

我被强制看完死亡的过程，我早已没了感觉。

没有身份，只有自己，

我却依旧有那风华绝代的容貌，

自愿堕入风尘，

腰肢曼妙，烟花巷万人来潮。

这么似醉似醒的过了多年，奴儿变得又多了，

嬉笑打骂，风韵留人，

只听我那客儿，讲讲朝廷，讲讲勾心斗角的妃子，

柳才子，你的丞相位子坐了多年了，

我那皇儿在贵妃的羽翼下登基，至于皇帝，客人说，早些年就天逝了。

我应该是知道的，

我的皇儿终究还是找到我，可是我是风流女，怎么做他的娘，

这些个日子，我是累了，

吃斋念佛就过去吧。

我本来是应该猜到一点点的，

贵妃娘家就姓柳。

闺阁里的好姐妹，怎么会没有中书令柳大人的千金。

选秀之日，我是嫔，她是妃。

三年内却恩宠单薄，无子。

现在想这些还能有什么用呢。

为了一个嗣子，为了权倾天下，为了统掌后宫，

柳才子，你真是狠心，

把妹妹送进宫中，又要我用家族的性命换得她地位的稳固，

我不怨，也不恨。

柳才子，奴儿是用尽真心爱过你。

只是花衰且败，

早看青雾悠腾，晚扶江雁酒酸，

柴火纷飞，映韵味当时谁目光流恋，孤烟闲时来坐，

明珠顿碎，

方恍悟五月已过，未尽双九年华，

三三春光，

窗外白雁写寒云，褪红衣，韶光易逝，

不染胭脂，白面素霜。

所谓柳丞相暴毙而亡，不过是深巷中流箭匆匆，

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激情，精致的美丽，可是易碎且易逝...

搜你的家，也只是几张美人的画，

我向新帝要来，烧了。

欲望是对情感的监禁。

皇帝面前我称呼你是柳才子，皇儿面前称呼你是柳先生，只有我和你的时候只需要眼神和动作，

可谁知，我只想简简单单，做个市井的小女儿，

像那次偶遇，

中书令柳大人府中，

抬头低眉一瞬见，叫一句，

柳公子。

这一声公子，

我们都等了几十年，

你荒凉的墓前，

我便随画中的美人一起去了。

柳公子，

奴儿这次，不先熟识你的画儿，待我寻到你这个人，

就再为我描上一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