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

最初我是看不惯凌霄的。作为攀援藤本植物，凌霄不能竖立生长，需借气生根，攀援着其他高树向上生长。年少时第一次看到有关凌霄的记载，便是在父亲书柜上的那本《白居易诗集校注》里，其中“有木诗八首”之七就提到：

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

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

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

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

白居易向来痛恨攀炎附势的小人，在诗中就毫不掩饰地抨击了凌霄借附高枝的丑态，劝诫世人自立自强。依着诗中所述，这花不仅无梅之傲骨兰之幽清，还世俗至极。彼时我还未亲眼见过凌霄，已经心有厌弃，成见深深。

没有多久又从书上看见宋代诗人杨绘的《凌霄花》："不道花依他树发，强攀红日斗妍明。"我从“强攀”二字中只觉出一股势力的意味，而与红日争妍更是凌霄喜欢炫耀的表现。见这首诗旁有父亲字迹俊逸的注解，细细读来却惊奇地发现他之所见与自己的理解截然不同。父亲认为杨绘意在称赞凌霄尽力攀登，欲斗红日的血气和志向。我读了几遍，皱起眉头鼓着腮帮，捧着书不服气地找父亲理论。

父亲如往常一般戴着眼镜伏在桌案上写作，从窗外透进的清适微风轻拂着他已有些灰白的发丝。见我来势汹汹，他放下手中的笔，揉着额头笑问我的来意。我将他的笔记递去，洋洋洒洒发表了一通自己对凌霄爱慕虚荣的见解以及对他注释的不认同，自认为有理有据，言之凿凿。他边听边笑着点头，我以为自己竟改变了阅书无数的父亲的想法，喜还未上眉梢，就听他反问：“你还未见过凌霄吧。”

我一怔，有些心虚，虽然暗自觉得见与不见并无太大差别，却想起父亲教导过自己对了解不足之物切莫言之过早，因此不敢顶嘴，只能红着脸老老实实地点头。父亲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然后把我抱起，让我坐在书桌上。正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时，他伸手指了指窗外，我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就看到了窗户边上那几朵橘橙色的花。

“这便是凌霄了。”父亲静静地说。我不自觉凑近去看，眼前的花确实似暖日，非红非黄，而是这两种颜色的精妙相融，透着一种柔和的艳丽。父亲的书房在二楼，书桌一直对着一扇老式的对开门木质大窗，我只知道窗外有棵四季常青的桂树，却从不知晓这繁茂的树枝中还另有风景。

当时年幼，看到美妍的东西便欲拿在手里，心想着“有花堪折直须折”，忍不住伸手去摘，还没触及就被父亲拦下。他脸色严肃地告知我，凌霄有“毒”，久闻伤脑，花粉对眼睛也刺激极大，若沾上就会红肿疼痛。我被吓着，心有余悸，看着他愣愣地说：“没想到喜好攀附高枝的花还有‘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烈性。”父亲闻言被我逗笑了。

那天父亲并未试图改变我的想法，只说世人对凌霄的争议自古不绝，褒贬皆有，意之于物本就主观，杨绘的这首诗向来有两派解读。又说我的身量不够，所以平时看不见凌霄，而他日日与之相处，多少偏袒一些。当时我还是孩子心性，见识浅薄，仍未彻底明白，但害怕耽误父亲写作，就将此事搁下，回房去翻《世说新语》了。

不久家里搬了新房，我也再没见过桂树上的那抹丽色。

后来年龄渐长，也明白了父亲所说“主观意象”的含义。早在《诗经·小雅》中就有记载“苕之华，芸其贵矣”，苕即陵苕，是凌霄的原名，后世关于它的诗词文章更是数不胜数。唐代的欧阳炯用“一条龙甲入清虚”来形容凌霄的伸出枝头的姿态，宋朝的贾昌朝则赞叹它“披云似有凌云志，向日却无捧日心。”如今，我已读过醉吟先生坎坷的生平和贾子明一心为民的勤恳，也理解了他们为何对凌霄所持的态度不同。就连曾拟过白居易《讽谏》诗五十篇的欧阳炯，因着自己浪漫坦率的性情，对于凌霄，也与“诗魔”所见不一。

诗人绿泉在《凌霄议》中言：“凌霄本植物，精神皆人铸。” 借物喻人，寄情于花，是文人墨客难改的习惯。回想起父亲的一生，我也渐渐懂了他喜爱凌霄的真正原因。

父亲出身贫寒，年轻时每日为吃穿所困，虽然热爱写作却苦于没有机会和精力。后来生活逐渐安定，他就开始写文章，这一落笔便坚持了几十年，终是在文学领域闯出了名声。凌霄凌霄，便是指这地生之花，却有凌云之志，落在父亲眼里自然多了些惺惺相惜。

笔耕不辍数十载，在我记忆中父亲枕边的名家著作从来不曾少过。记得他在和友人的谈话中，自嘲般的称自己正扒在大师们的膝盖上。现在想来，前人的成就对于想要追梦之人，就如凌霄身旁的高木，是能够攀援借鉴的宝贵经验，也是梦之归处。

凌霄作为著名的园林花卉之一，其实处处可见。前些天发现小区里的紫藤花架上开出了不少橘橙色的花，我与父亲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细细欣赏。父亲打趣地说自己比李渔幸运许多，不用跑到深山老林就能赏得凌霄。我不禁笑出声，想起清人李笠翁在《闲情偶寄·种植·凌霄》中写道：“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际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李十郎一生写下喜剧无数，今日倒被父亲调侃了一翻。

回家后父亲又执起笔来涂涂写写，旁边依旧堆叠着一摞名作。此后每每再见到高处向阳而发的凌霄，眼前就自然地浮现出他伏在案上微驼的背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