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同样的明天（下）
05.
373号女孩站在我的面前。
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我苏醒后的第373次循环。
我像在迷雾中穿梭，又像在原地打转。有很多次，我被头痛困扰得无法思考，只能根据原定程序随波逐流，迎接一个又一个阳光刺眼的明天。
有更多次，我不甘心陷入反复循环的同一天，想努力突破这看似永无止境的迷局。
这之中我无数次重头再来，无数次失去所有意识，无数次觉醒后为女孩编号以记录循环，总算一点一点地排除了所有不利因素。
不能让女孩睡沙发，女孩会死，游戏结束。
不能让自己睡沙发，自己会死，游戏结束。
不能和女孩睡卧室，无论回答“喜欢”还是“不喜欢”，女孩都会突然发疯，杀了自己，游戏结束。
关于睡在哪，只剩下和女孩一起睡沙发。
猫脸杀人魔依旧会破门而入，而我和女孩都在客厅，也许有反抗的机会。
按照正常节奏，女孩问我睡在哪里时，我要么回答“你睡沙发吧”，要买回答“你睡床吧”，没有“一起睡沙发”的选项。
该如何触动呢？
在40号女孩那里，我找到了答案。
白天女孩问我的三个问题，要全部回答“会”。
会接受女孩的表白，会接受女孩的巧克力，会接受女孩的吻，即使不喜欢。
女孩向我微笑：“哲其实也喜欢那个女孩吧？只是哲不知道。”
不喜欢啦，但也不拒绝嘛。
那个……也许我的确不知道吧。
在8号女孩那里，我选择了可以推动情节的正确选项。
“那个……也许我的确不知道吧。”
夜里。
“我无处可去，可以留下来吗？”
留下吧。
“那么，我睡哪里呢？”
你睡沙发吧。
你睡床吧。
我们聊聊天吧。
第三个选项，终于出现了。
“哲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呢？8号是你最喜欢的女孩？和我说说她吧。”女孩抱着靠垫，盘坐在沙发里，轻松地笑着，脸上充满了好奇。
眼前出现很大的空白。
没有选项。
似乎是让我谈一谈我最喜欢的女生。那些空白，是记载我谈话的内容。
我该说什么呢?8号只是我用来记录循环次数的编号而已。我最喜欢的女孩·····
舌尖有一个名字滑过，像那根始终萦绕在我脑中的蛛丝，但我下意识地避开了它，想起了另一个女孩。
她叫暄暄。和我在同一座幼儿园，眼睛很大，皮肤很白，总是会为我留一个苹果。
8号露出古怪的表情，像在哭，又不像，好像在拼命忍耐什么。她对我笑了，看起来令人很难过。
我的头，太痛了!
有什么东西，像要在头颅里爆开。
是我挣扎了千百万次也要探求的真相吗?
门突然被踹开，猫脸杀人魔闯了进来：“你们之中会死一个!”
让8号死。
让我死。
我不能死，我一死，就又要陷入混沌，不知循环多少次才会觉醒。
对不起了8号。
8号被杀死了，她仰面躺在地上，长发铺洒，鲜血蔓延。
“哲，你不喜欢我啊。”
我的眼前，漆黑一片。
06.
我在阳光中坐起来，13号女孩推开卧室门和我说话，我很久没有回答。
头痛令我无法集中精神，女孩一动不动，我发现了一个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为什么要穿我的衬衫呢?
女孩的身上是一件宽大的白色衬衫，我很确定那是我的。安装在我脑海里的“程序”一直这样告诉我。
有一句话在我脑海中呼之欲出。
它和任何选项无关，可我忍着头痛，拼命想把那句话说出来。
我有一种预感，说出那句话，那根滑来滑去的蛛丝，就会被我抓住。
“你·····为什么要穿我的衬衫?”
我终于突破了程序，没有问女孩是谁，没有为她起名字。
我问了她一个问题。
女孩在我面前变成了成百上千个马赛克碎片，我的脑海中发出“叽——叽——”的声音，就像系统在崩溃。
眼前漆黑一片。
这一次，还没有到晚上。
新的一天，新的女孩推开我的房门，我冷静地看着她大得不符合人体比例的眼睛、长得有些过分的黑发、细得离谱的腰肢。
这个女孩，不是一般意义的女孩，她是一个生活在平面里的人，一个二次元人物。
恢复独立意识以来，始终困扰我的头痛终于消失了。
我全都想起来了。
所有的所有。
我不是一段程序，不是游戏里忽然觉醒、拥有独立意识的NPC,我是一个人。
一个人拥有意识，或者说是思想、灵魂。
有关现实最后的记忆，是我坐在学校外的咖啡馆。
我和交往两年的女朋友小满分了手。
我说学业太忙了，照顾不过来。小满静静地坐在我对面，不哭也不闹，听我说完，点点头说好，然后就离开了。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小满站在我的床前，高举利刃，要杀我，但她的刀没有刺下去，她软倒在地上，哭着叫我的名字。
然后我的意识，就被锁进了这款恋爱养成游戏里。一直没有出去。
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后，我问出不属于游戏的问题，系统崩溃，重新循环。
面前的二次元女孩问我重复了一百万次的问题：“为我起个名字吧。你最喜欢的女孩的名字。”
在意识尚未完全恢复时，我的舌尖就总停留着一个名字，每一次我都下意识地避开它，仿佛说出它就会想起很难过的事。
但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小满。”
07.
被叫做小满的女孩并不比那些被以数字编号的女孩多一些欣喜，她和所有的女孩一样，为我做饭，向我提问题，在我统统回答“会”之后，说我好坏。
晚上，我选择和她一起聊天。
“哲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呢?小满是你最喜欢的女孩?和我说说她吧。”
眼前出现大片空白。在这空白中，我想起了现实中的女友小满。
小满是一个很安静的女孩，我们相遇在图书馆。我把最后一本莱蒙托夫的诗集让给她，她对我露出羞涩而难为情的表情。那个表情打动了我，我跟她要了联系方式。
我们在一起两年，没经历过多少轰轰烈烈的故事。最多的是小满读书，我在她身边玩手机。两年后我跟她说分手，她没有哭也没有闹，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听我说话，最后她点点头，说了声“好”。
当时她的表情……
久违的头痛又来了。我现在将这理解为系统承载不了我超出算法的思考，给我发出的报警信号。
一旦系统崩溃，又会进入循环。我不确定我的意识会延续，还是要经历千万次循环后到达这一步。
为了避免崩溃，我只得停止思考。
猫脸杀入魔破门而入，高喊着我们之中必须死一个。
让小满死。
让自己死。
我想结束无限循环，离开游戏，但看着"让小满死那四个字，想起之前经历的那些女孩惨死的画面，头脑虽然很清晰，我的心 却疼痛起来。
让我死吧。
我突破游戏设置的程序，紧紧抱住面前的女孩。我感受不到她的体温，也察觉不到她的呼吸，我甚至不知道我这打破程序的动作，是否只是我的臆想。
我其实是喜欢你的。
和你分手，是因为，我不敢和最喜欢的女孩在一起。
和你分手，是我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如果能从这里出去，我一定会把你找回来，当着你的面对你说，我喜欢你，很久之前，小满就是我最喜欢的女孩了。
我等着眼前所有的一切变成马赛克，脑海中出现“叽——叽——”的崩溃声，或者是猫脸杀人魔将我杀死，再次陷入无意识的循环，经历几百万次重复，发觉自己有了独立意识，然后再经历几百万次，才会想起来，自己其实是个人……
这样的结果不是我想要的，但让我看着哪怕是叫小满的NPC 死去，我也无法接受。
原来这就是我在潜意识中不能叫女孩小满的原因。这果然不是我第一次恢复作为人的意识。
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终究是，还会陷入这无穷无尽的循环中吧……
08.
眼前漆黑一片。
并没有刺眼的阳光。
有风，有花朵的香气，有窗帘轻拂地面的摩擦声。
我睁开眼睛。
一个女孩推开房门。她没有穿我的衬衫，她穿的是我以前送她的生日礼物，一件姜黄色的毛衣。
“哲，你醒了！”女孩看到我，欣喜地喊起来，带着哭腔向走廊大喊，“医生！医生！4床病人醒了!”
她快步奔向我的床头，流着眼泪向我笑：“哲，你真是太能睡了，你睡了七年零六个月十三天。我一直在等你，我相信你会回来的。”
“啊……”我沙哑地张开嘴，发现很难说出完整的音节。
“别急。”小满温柔地喂我水喝，“车祸后，你的头部受了很大损害，医生都说你很难醒过来，他让我想象成你去了另一个世界。”小满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可是我相信你会回来。”
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很像哭，又不像，像在拼命忍耐什么。
“虽然你不喜欢我，和我分了手。我也想过报复你，可我做不出那种事。你当晚又出了车祸……”
我终于想起，游戏中，那些女孩似曾相识的表情，令我头疼欲裂的表情，源自哪里。
那天我和小满说分手，她脸上，就是那个表情。
原来我没有被锁进游戏里，我是出了车祸，脑部受到重损，就在我和小满分手的那天夜里。
我一直对与小满分手感到自责，潜意识幻想出了一款游戏的场景。
经历2748天的无限循环之后，凭借小满那个令我心疼无比的表情，我终于从潜意识创造的游戏场景中走了出来。
我真正地醒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