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大了是命运(一篇命题文 )
李雷出生在一个南方的小镇上,一出生,额头上就带着一个红色的标记,按大人们的说法,那是献祭者的标志,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要用生命为天门祭祀。
虽然李雷是家里的独子,但是他父母却很为他高兴,因为献祭者是天选之人,十年才出那么一次;而且这样一来,全镇的人对他们家都要多几分敬重,谁不希望自己孩子有出息呢,不管是用什么方式。
平白无故地只有二十年生命,按理来说,也应当是件令人悲伤的事情,可李雷却没有什么感觉:从小周围人都告诉他了,他习惯了,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他不用为未来考虑,所以从小到大都没有认真读过书;当然,他要逃学啊、考不及格啊什么的,父母也不管。并且为了他能够安然活到二十岁,周围人都很保护他:有什么小擦小碰的都要关心许久;而且身边的同学从小就被告诫不准同他动手,小伙伴们都不敢和他打架,就算被打了也绝不敢还手,小学、初中的时候他几乎成为校园里一霸。
不过他虽然爱打架,但是好歹看重友谊,也喜欢替朋友出气,所以也有几个知心朋友,让他不至太孤单。
就那么心安理得地度过了几年,直到上高中的年纪。镇里没有高中,班上的同学有的考到城里读书,有的外出打工,他就一个人留在小镇上。有一天他出门儿瞎逛,看见一群初中生踢球,心里痒痒的,就让他们教自己踢球。跑着跑着,不小心摔了一个大马趴,周围的小伙伴笑着将他拉了起来,他一面心想:坏了,被父母发现自己受伤,又要禁他足了;一面去检查自己伤口,皮都没破,只是稍微红肿了一点。他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其实没有长辈们想的那么金贵,于是又投身到踢球中。这一天他回家特别晚,父母在家坐立难安地,看到他“完好无缺”的,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就没多过问。
足球仿佛是他无聊生活里的一束光,就那么照了进来。李雷天天去踢球,技术不好,还容易摔,可他就是乐意,好像只有在踢球时、在奔跑时,他才在呼吸一样。
除了踢球还喜欢看信,他的朋友张朋在上高中的时候学到了一些新东西,总是在信里跟他讲;张朋也什么都跟他说,外面的小汽车、外面的糕点铺,哪个同学在课上做了什么糗事,什么都说。
有一次张朋写信说,他们上了政治课,政治课上说了:世界都是客观的、是唯物的,什么神啊、鬼啊都是不存在的。李雷并不懂客观、唯物都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么说天门也是不存在的咯?”他在回信里这样发问。不久就收到了张朋的下一封信:“哎,这个不一样啦,老师说鬼神不存在,可我觉得天门就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不然那么多祭品该是哪儿来的?况且天门就在我们村里,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你就别瞎想了。镇上不通网真是不方便,要是我们能用QQ聊就好了。”他没有像以前一样立即就回这封信,想了许久不知道说什么,但他感到自己原有的价值观受到了冲击,他以前从没想过天门会不存在。
这几天几次想要向父母开口,询问有关天门的事儿,可是他既不知道从何问起,又怕父母觉得自己是在逃避,是因为畏惧死亡。于是几次偷偷跑到天门下,摸摸、看看,没错,天门的确是存在的,但是心里又隐隐生出了一丝不甘心的感觉。他有时候会为这种不甘心感到惭愧;有时候会安慰自己,前几年不都那么过来了嘛,我还有几年,还有时间;有时候又会想,之前的献祭者是怎么想的,他们有没有反抗过;有时候想想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有天门,是不是也要献祭。有时候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在天门脚下靠着坐了一下午。
有一天他鼓起勇气找了村里主管祭祀的长老,这个长老受全镇人尊敬,而且神通广大:他是镇上第一个见到祭祀场面的,每次祭祀全由他负责,外人没有办法知道该怎么做。长老已经八十岁了,听完他的疑问笑呵呵地说:“难得你这孩子那么上心,我告诉你,就是你喝完一杯烈酒,躺下了,我给你念段咒,天门就会降下神来把你的灵魂收走了,你都感觉不到痛的。但是要先备好一把利斧、一段长绳和一碗烈酒搭法阵。”“神是什么样子的啊?”“光挡着呢,看不清样子,穿着白色的袍子,长得高高的。”李雷已经蒙了,天门是存在的,但是张朋的老师说神是不存在的,老师是不会骗人的,那么就是长老在骗人咯?他想了想,还是没有问下去,长老可能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吧。
临走前他最后问了长老一个问题:“那什么是客观,什么是唯物呢?”“客观就是实事求是,唯物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李雷对祭祀的事情越来越感兴趣了,他找了很多人问,他听说祭祀结束后绳子会消失,斧头会沾血,沾上的血就是牺牲者存在过的证明;祭祀是长老二十岁那年出现的,长老也是唯一一个见过神的人;祭祀要求特别多,比如雨天不能祭祀什么的……这些他从来没有了解过。
他越来越对祭祀感到好奇,竟然有了期待的感觉,不时会陷入幻想,灵魂被收走以后有没有感觉呢,会不会见到神呢,神真的存在吗……沉迷于这样的问题,他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把一起踢球的伙伴抛到了脑后 。几天后他给张朋写了信:
上次收到信以后我去问了长老,他见到神了,天门降下神,把人的灵魂收走,但是你说你的老师告诉你世界上没有神,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我现在很想知道真正的仪式是什么样,我甚至想快点到二十岁。我从乡亲那边了解到一些关于祭祀的事情,他们讲的都差不多,长老在二十岁那年慌慌张张的从外头跑回来,说自己见到神了,神把他的一个伙伴收走了,那天刚好是那个人的二十岁生日,他头上有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印子,大家赶去看,天门下只剩了一些白骨和一些黑乎乎的残骸,地上还有一把沾了血的斧子。长老都被吓得有点儿哆嗦了,说他们路过天门,天门下刚好有个斧头,突然神就出现了,收走了他的伙伴,同时告诉他这是个神秘的仪式,从此之后只能他主持;没有几天,神又给长老托了梦,告诉他其他的一些具体要求,比如一遇到下雨天祭祀就要推后,因为神道被水淹了,要准备好快斧头、绳子、酒才能祭祀。这些我以前竟然都没有完整听说过。
张朋后来回信给他,告诉他不要瞎想,可能老师说错了吧,长老是不会错的,大家都那么说,有什么好不相信的。李雷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立马就倒戈,那可能是他记错了吧,这家伙以前成绩那么好,居然也有靠不住的时候。
时间就那么过去,李雷也照旧那么浑浑噩噩过下去,每天出去和认识的人踢球,一直到送走了两批小伙伴;他很喜欢和张朋互通书信,这是他了解世界的方式。随着时间流逝,他反而越来越自在了,说不定有些人自己就活不到二十岁呢,顺其自然吧;也不想什么神啊祭祀啊,到时候就知道了呗。这就是他的命运,他逃不掉的。
张朋高中毕业了,要出省读大学,他在人民大学学法律,特地回来感谢老师,并向李雷道别。他们聊起祭祀,张朋说:“其实挺可惜的,要不是因为祭祀,你现在应该准备读大学,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应该等待着谈一场恋爱。”李雷没有回答,以前从来没有人为他惋惜过,他不知道居然应当觉得可惜,张朋继续说:“可是我还是有点儿羡慕你,我也想看看神会是什么样子。”李雷本以为他会说羡慕自所受到的优待,没有想到他说的还是神,“你的老师不是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神嘛。”“她的确是那么说,不过可能因为大家都没有见过,所以没有办法印证,而且说不定,就有那么一个神,悄悄的庇护着我们呢?三人成虎,你听说过没,那么理论上,三人也可以成不虎,那么多人都说世界上没有神,大家就真以为世界上没有神了。”
每次张朋都会讲些大道理,李雷全然没有听懂,他小声地,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我现在不太想死了,我发现世界上其实有很多挺有意思的事,就算是见到神,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也不能和朋友在一起,其实你走了的日子,我还是挺孤单的。”张朋哈哈大笑:“你还真是一点没变,不过我觉得,你的话……在哪里都能交上朋友,在天庭也一样。”
晚上躺在床上,李雷就开始想,要是没有祭祀,自己的人生会不会有点儿不一样呢,会不会像张朋一样,读高中念大学,和各个地方的同学交朋友,迷茫自己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是不是也可以和小伙伴一起玩闹,而不是同学遇到他就躲开……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张朋离家乡远,收到信的时间就延长了,于是李雷开始没日没夜的踢球。不过有一天他扭到了脚,回到家父母还是发现了他的异常,焦急地不行,不停询问他的伤势,给他找药来抹。他看着,心里暗暗有暖流涌过,有一种自己是真真实实存在,而且这种存在是有意义的,这样的感觉。父母检查完他的伤势然后说:“幸好这种伤死不了,不然镇上的人要骂死我们的。”他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在暖流后被突然冻住,心脏也被抽离了,他只是睁着眼,连悲伤都体会不到了。
李雷果然又被禁足了,父母把他所有能穿出门的衣服和鞋都锁了起来。白天父母下地干活,他坐在家里无所事事。闲来无事,总会计划怎么逃出去;总会想,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先开开心心玩几年;想死前一定要做的十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也会想到要是真的逃出去了,到二十岁生日还不回来,应该怎么祭祀呢,还是……怎么把他的遗体运回天门呢……
李雷其实也没那么聪明,想不到什么万全之策,最后还是以死相逼,让父母放他出门玩,这的确是他从小到大惯用的伎俩,因为他清楚,大家最怕的就是他不能活到祭祀。
他出门去,发现不知不觉地,春天都到了,镇门口的小溪绿油油的,泛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柳树的影子在水面上拂动,有水光透过绿叶的缝隙照在脸上,鸟在树影里穿梭,一会儿就不见了。他就顺着土路往回走,枯黄的土地长出了一点点新草,没有仲春那种毛茸茸的质感,而像是挣扎着想要破土一样,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把头探出水面想要呼吸……零落的草,不细细的看,还找不到。李雷要是以前认真听听课,现在一定会感叹“草色遥看近却无”。
镇里的小学这会儿正在上课,他能听到孩子们在念书,特别的大声;小学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都不像是念书,倒像是“喊书”,班上同学就像是默契地在比试谁的声音更大一样,并且自豪感也是与音量同步的,声音大甚至像一种光荣似的。
他在外游荡了一整天,才不舍地回了家。此后的每一天,时间都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溪中生活的鸭子,宝宝孵化了出来;曾经零落的草星长成厚厚的一片;地里的庄稼,和小孩子一样,都长高了,而且长得极快;张妈家的老狗,瘸得走不动路;长老大病了一场。
大家都三五成群地去长老家里看他,给他带汤带饭的。躺了几个月,长老病是好了,可是精神大不如从前了,比以前愈发不愿出门,在家也是在院心里搬把椅子,就那么坐着。
大家都说:“夏天到了,床上躺不住了,长老要是再不好,怕是好不得了。”还有几个阿妈在边上碎嘴:“莫乱讲话,这是神仙通了他的灵在跟他讲话嘞。人家长老辛苦了一辈子咯,怕是叫他好好做完就可以休息当神仙去咯。”“你才是乱讲话,哪个就说这是最后一次主持了,要我看长老还精神着哩。”“你倒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李雷之前也去看了长老几次,大家在长老家里忙前忙后的,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好找谁说话,就站在边上看着;他父母倒是特别殷勤,只要不忙就往长老家跑,端尿盆的活儿都干,还天天在长老边上叨叨着,请神仙保佑他早点好之类的话,一边祈祷一边埋怨李雷不懂事,他也只好在旁边帮着端个盆、递个毛巾什么的。
平常听人家议论,他也不吱声,也很少听他们讲。但是他其实感觉长老就是一个蛮慈祥的老头,没有什么架子,懂的也多,所以李雷还蛮理解神为什么要这么选。而且还听说长老是村里第一个去外面读书的,如果没有他的话,可能很多孩子读完初中就留下来种地了。所以李雷很敬重长老,和村里其他人一样。
夏天到了张朋也放假回来了。李雷开始有一点点恐慌,他都没意识到仲夏都到了,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张朋刚回来一宿就去找李雷,他们好久没见,张朋有一点点变,留了胡茬,穿衣服也更帅气了,话也变多了;拉着李雷讲东讲西,李雷也有好多话想要说,但是他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非常好奇。张朋一个人讲了半天,突然说:“说说你吧,你怎么样,就是,准备好了没有?”“我就是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而且其实我过得也挺有意思的。”“不想祭祀了?”“嗯。”“我也觉得,祭祀这事儿八成是个幌子,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事儿。”“你以前还劝我呢,而且长老见识多,大家都尊敬他。”“人想法都会变的嘛,我现在就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法律解决不了,保护人们的不是神,是法律。”“那我现在怎么办?”“逃出去呗。”“我得想想,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镇上挺好的,在外面可能还被笑话,我最后不是也走了嘛。”“虽然这么说,可这个不太一样吧。”“你会离开的。”
第二天一大早,张朋就抱了一套衣服来找他,“穿上这个,我带你出去走走。”其实就是衬衫和牛仔短裤,李雷没有见过那么“正式”的衣服,忙拒绝:“给你弄皱了多不好。”张朋倒还嫌他磨叽,逼着他换好,就骑着摩托把他带到了别的镇上。
虽然也只是一个镇,但是感觉比李雷他们那里气派多了:高高竖着几排电线杆,还有电线,就在头上,错综复杂地互相缠绕着,甚至几乎垂到地上;路上有的地方铺了水泥,有的居然还是柏油路;街面上的店铺挂着各色的发光牌子,像是从前在店门口抹着厚胭脂招揽生意的女子;还有网吧、酒吧、旅馆、便利店……都是李雷从来没有见过的。
张朋把摩托上了锁,拉李雷钻进一家便利店去买烟。
现在大中午的,只有一个女孩子在看店,李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白,哪里都白,阳光透过玻璃门穿过来,这个女孩子,皮肤似乎能够透光,牙齿也在发亮,眼睛也是亮亮的,整个人像一尊上好的玉器,她把找的零钱递出来的时候,阳光滑过她的指尖,她就像是捧了一把光束拿出来一样。李雷一时看呆了,直到张朋拽了拽他的衣服,才回过神来。
出了店门,张朋狂笑不止,李雷没去理会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扑通乱跳,他想要把那个女孩子的身影深深刻在脑子里,随时翻出来想想,可是他发现自己越是努力想,会越快忘掉她的样子。霎时,心里面怅然若失,自己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女孩了。
张朋看他呆呆地不说话,以为自己玩笑开过了头,忙去问他怎么了,“我已经十九岁了。”李雷回答完,就捡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张朋凑过去坐在他旁边,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会儿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两人越坐越烦躁,蔫蔫地找了家小店乘凉、吃饭。店里人手不够,老板娘也在堂里忙前忙后,系着的白围裙上布着大块黄褐色的油斑,围裙把人都勒成了葫芦状,老板娘还得不时伸手紧一紧绳子,那双手又红又浮肿,沾满了油,看起来叫人发腻,手袖松垮地吊在手肘处,上面也是零落的油斑。老板娘嗓门也大,走路模样好笑,可走得飞快,手上能叠六七个碗啊盘子什么的,和李雷镇上的妇女一个样,李雷突然就又想起了刚刚那个女孩,这么一看,那个女孩子就像是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样。
张朋看他又发愣,吧嗒着嘴,拎着筷子点着桌子说:“你就是见识得少,刚刚的女生只有这种小地方才会稀奇。我们那边的女生一个二个都苗条得很,还很会打扮,说话声音跟电视上一样好听,随时看见都是笑笑的……”李雷没有办法想象出具体的样子,可能就和刚刚的女孩子差不多,不过有的扎马尾,有的披肩发,有的红衣服,有的白衣服……大概全是那种样子,心里暗暗有些羡慕。
吃过饭他们就回镇上去了,回到了那个天空灰暗、空气发霉的地方。李雷有一种从前这十多年都是在纸箱子里生活的感觉,逼仄、单调、令人透不过气。他越来越频繁的离开这个他从小长大的镇子,来摆脱这种窒息的感觉。
暑假结束就是秋收,李雷的生日也在这个时候。地里活儿忙,可是大家都来他们家里给他庆祝生日,最后一年了,人们欢喜鼓舞,来给他道贺;父母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就像如释重负一样。大家伙儿跟他们讲,今后就别让孩子出去了,平平安安过了这一年,他们任务就完成了,就可以休息了。
镇上的大家此刻尤其的团结,都帮忙看着,李雷过得极其不自在,他像一只被关在玻璃瓶里的飞蛾,虽然心里都是外面的世界,可是飞不出去。
这虽然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却觉得时间过得无比漫长,甚至还觉得自己的视野慢慢变得狭窄起来,一天天都是复制粘贴的索然无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到了过年,年年都是一样过,但是今年李雷很期待,过年朋友们回来,他就能了解外面的事情了。
不过到了过年街坊邻居当然把他家围得水泄不通,他现在可是小祖宗,大家都在拜托他见到神以后多讲讲好话,他自然全然听不进去,他心里默默鄙夷着:“世上究竟有没有神都不好说呢。”
好不容易得了空,父母又带他去拜访长老,长老病没有好全,还附带上咳嗽,整个人都比较消沉,对他们更是没有热情,倒是还强撑着拉李雷说说话,问问他最近怎么样。李雷能感觉到,和邻居们只把自己看作猪牛羊一样的祭品不同,长老是真的关心他,纯粹出于长辈对晚辈的关心那样,李雷甚至有些感到手足无措,继而心里满是感激。长老重病,他们不好久留,但李雷在这短短的对话之中,感觉自己是被当做人来对待了。
过了这几十分钟,李雷就又回到寒冬里了。穿过棉衣的人,尤其捱不过冬天,他开始有些厌恶身边的人,厌恶他们看自己的眼神。
他给张朋写信,说想要去找他,张朋马上详详细细地给他写了回信,中间来来回回折腾了两个月,终于最后协商好,李雷下了火车只要在出站口等,张朋会来接他。
他就这么离开了,连封信都没有留。他就这么勇敢无畏地偷了身份证,乘了顺风车到了火车站。等坐上火车他才感到害怕,他就果断地跟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了,那个从小长大,一步没离开过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也不知道爸爸妈妈有没有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追过来找,会不会难过;算了,他们难过的可能也只是祭品不见了,我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是祭品;那祭品离开了小镇,还会死吗……”
小汽车没有张朋说的那么方便快捷,但他很喜欢到糕点店旁边走走,闻闻那股奶香。
城里到了夜晚也很亮,宽敞的马路条条竖着高大的路灯,像是一列奔行的列车,让人没有办法停下来歇歇脚;日复一日坐着同一班地铁,报站的女声丝毫没有温度,他想,这样声音的主人一定比不上当时那个女孩,他偶尔见到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各有各的漂亮,全然不是他以为的一个样子。也有些男生高高帅帅的,背着书包的,穿着西装的,打着电话的,坐地铁就像翻开一本人物志,或者是看一出戏。每到高峰时期,人很多,很挤,他夹在中间,拉不到扶手,也喘不上气,车厢里还混合着各种气味,他连看那些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雷只能在张朋的宿舍暂住,在短暂的被大城市的光怪陆离吸引之后,他发现了自己同这里的格格不入,花着张朋的生活费,又有些不好意思,去找工作也四处碰壁,毕竟只有初中学历,又没有工作经验。他有些想家了,要说之前无依无靠的感觉是因为没有人注意到他作为人的需求,现在的无依无靠就完全是出于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学生在食堂里聚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讨论课业问题;图书馆他没有校园卡进不去;上课的时候在外面游荡,听到教授在里面点名……他觉得自己完全不属于这里。
李雷觉得自己当时很莽撞,以为没有人体谅他的内心,但是在不用这么飘零、寄人篱下面前,这点需求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所以为的不被人理解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不好意思告诉张朋自己想家了,想回去了,可是张朋是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你要是回去了,我们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你还没到二十,他们现在会好好盯着你的,你再等等,我有办法。”
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做,而且他更怕回去后面对人们的眼光,只好再厚着脸皮留下。没过多久,张朋拉他去见了一个记者,让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那个记者听。在李雷的认识里,记者是很厉害的,知道的很多,就现在而言,他感到自己终于握住了救命的稻草。
李雷很好奇记者们会怎么向别人讲他的故事,但是也没有办法关心,记者几天找他一次,面前的记者举着话筒,头顶上支着一个话筒,三四个人扛着巨大无比的黑色的巨兽一样的摄像机。所有的问题他都认真的答。他甚至还在许许多多话筒的标识里见到了央视的。
在他把那些事情翻来覆去讲了几十遍以后,记者请李雷带他们去镇上看看。毕竟是有外人在,他对亲人责怪的畏惧就少了几分,没多想就答应了。
虽然没离家多久,在回乡的路上,他还是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窗外的景色飞驰离去,像是电影里的画面,给人不真实感。
车从天门下开过,天门还是像以前一样弥漫着一股肃杀的气氛,在阳光下也没有给人有温度的感觉,李雷不禁一直注视着,直到天门远远落在后面,看不见了;“这个就是你说的天门?”“嗯。”“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很特殊的地方。”李雷不知道怎么回答,的确是很普通的样子。一行人把车停在河边,踩着土路步行走向镇里面。
明明是春天中最繁茂的时候,可镇上却异常的清冷,路上没有什么人,偶尔一两个行人也是低着头匆匆走过,见到李雷的也仿佛躲瘟神一样,他一头雾水,可也不敢上前去问。记者看出了他的窘迫,便提议道:“要不我们上你家里看看吧。”李雷忙连声答应。
出门在外这一个多月,李雷终于体会到家让他有多安心,只是刚踏进家门,还没说话,就听见父母在里屋里喊:“你个小兔崽子,你他妈还有脸回来!自己倒是跑出去了,自己快活了,也不顾大家伙儿的死活,你知道你身上担着什么东西吗?长老都被你气死了,我们老两个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长老……死了?
李雷一时间震惊得没有办法思考,过了两秒,突然感到巨大的愧疚和无助像潮水般涌来。记者很冷静,马上向李雷的父母说明了来意、询问了情况,得知长老还没有被下葬,为了得知长老的死因,他们报了警,请警察联系法医。
法医初步认定是自然死亡,而长老多年以来,孑然一身,现在也没有亲人,记者在征得警方同意后,到了长老家里四处看看。
长老的家看起来很简单,进门就是客厅,只有几把藤条椅子和一张矮木茶几,空空荡荡的。客厅直接连着后院,有几棵树像是精心打理过,不过大部分的地方都荒芜了。几人最后到了长老被发现去世时所在的卧室,卧室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他们注意到床边的书桌很显眼,因为上面只有一本泛黄的大大的本子,硬壳的,可能是这座镇上最前卫的东西了。
翻开来,有好多页都被撕掉了,剩下的看起来是日记:
我今天想好好的把这件事写下来,来期待一切真相大白的一天。我非常害怕,因为我杀了人了,大概是三个月前吧,我在镇上实在是没有什么时间观念,我和我的发小起了争执,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足够称得上是伟大,因为我最先意识到了世界不止那么大,不只是我们镇和隔壁镇,全世界不是都像我们镇一样。第一个离开了这个小地方,并且把外面的消息带回了家。他从小朋友就比我多,他和人家讲,说我是骗子,说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我原本终于被大家注意到,他们现在又开始疏远我了。我竭力证明自己,第一次我带回来一张电话卡,第二次我带回来一本地图,第三次我带了火车站的宣传手册,我感到大多数人都开始相信我了,虽然同我还是不近不远的,我也看清了我发小,同他的关系疏远了许多,但是他也就愈发变本加厉的和别人嚼舌根,他说我不孝,于是我忍无可忍同他对峙,但他的话里极尽嘲讽,吵着吵着我们就打起来了,我又打不过他,刚好看到地上有人落了把斧头,一不小心就把他给砍死了。可人在这里啊,我太怕被查到了,我这辈子就毁了,所以放了把火把人烧了, 但我觉得别人一定会发现的,但是我突然想到镇上大家都迷信,我就骗他们说神把他收走了。所有人都知道,我从小到大从不说谎,再加上之前的事情,他们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我告诉他们,是因为他额头上有红色印记,是被选中的人。
这几天流言越传越邪乎,他们说我是被上天选中来主持这次祭祀的人,因为之前偶尔也出现过几次额头上有特殊标记的人,大家就都来问我,以后怎么祭祀……对啊,以后要是都没有这种仪式,我很容易穿帮的,不得已,我就又撒了个谎,我说,天神给我托梦了,祭祀需要斧头、绳子、酒等等,雨天不能祭祀;我是想到,人喝了酒没有什么力气反抗,我就先捆上对方的四肢,再用斧头杀掉他,最后把尸体一把火烧了,尸骨无存,很像是上天收人的做派。
这次居然没过多久,下一个头上有红色印记的人出现了,我虽然不信鬼神,但是我还是惧怕是他投胎了来报复我,我跟乡亲讲,要等二十岁才能祭祀。
我每天都坐立不安,这真的是我第一次杀人了,我很难面对他们家里的人,那个孩子特别的阳光开朗,他本来可以有更好的生活,更光明的未来的。对不起。
下一个有印记的人出现了,我说,这次的祭品还没到二十,这个不用祭祀。也算是给我良心有一点点安慰吧,我不想杀那么多人。
我没有想到,我还是做了,非常的顺利,但是我越看他越自责,尤其是每当我回忆起他死前坚定诚挚的样子,我真的……难受得不行,胸口上就像积了什么东西,让我喘不过气。
不过又要寻找新的祭品了,乡亲觉得就该是之前出现了印记的那个男孩,我就又骗他们,这个孩子已经七岁了,不可以了,要等下一个人。
这次出现新的有标记的孩子过了三年,真希望他可以迟一点出现的。
才五岁,这个孩子就死了,大家都来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听说有几家人商量了一夜,觉得让祭品死掉是大家的过失,但是不可以得罪天神,不可以没人祭祀,所以之前的男孩又成了祭品,虽然他已经十五岁了,我拗不过他们。
出事情了,这个小孩,不知道怎么回事,喝酒的时候还很配合,我绑他的时候他就开始挣扎了,年轻轻的小伙子,力气又大,我根本拉不住他,只有胡乱捡起斧头砍了他一下,砍中了大腿,他挣扎着往前爬,我又上去补了一下,他还是死了。我现在想起来还很后怕,等到下一次我就八十多了,恐怕死的就是我了。
又有孩子出生了,但是我真的不想再做这样的事了。
这个孩子基本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家的人很积极,总是来问我各种事宜,来照顾我,这个孩子也很有礼貌。真是太可惜了。
在床上躺久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最难受的是闷得慌,偶尔和这孩子说说话,心情好很多,我发现他很聪明,他应该去读书,去外面看看的;但是他现在就像一潭死水,也没有希望,也没有对未来的憧憬,活得跟个死人似的,一想到这里,我就轻松不起来。
他消失了,他逃走了,看来之前我看错了,他是想要活下去的,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我也终于不用再做这种事了。我不让人家去找他,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
那么多人恭恭谨谨对待的祭祀原来只是为了掩盖杀人事件,所谓的命运不过是个幌子。后来也查到出现红色印记是遗传,因为小镇比较封闭,很多人都是亲戚,所以就提高了出现的几率。
李雷最后去了大城市打工,他很庆幸自己当初离开了,这个故事他四五十岁还在讲,他老婆也是农村的,黑黑的,不漂亮,每到这时就会过来打岔:“少跟娃娃讲这些。”
不过说到底心里总还是怨恨的,因为要是没有这件事,他可能会好好读书,会比现在有些本事;有时候也会想,要是当时没有逃,死掉就好了,或者说,有神仙出现,改变他的命运就好了。